龟奴欢喜去了,柳竹秋独自下楼走进人群,问崔六娘:“崔妈妈,这是怎么了?”
    崔六娘见了她又赔不是又倒苦水,将前因后果细述一遍。
    柳竹秋打量当事人,认出两个月前曾在一座酒庄见过那大胡子商贾,听他自称弄翻的葡萄酒都是从西域运来的珍品,每桶值银十两,要求闵大郞总共赔银五十两。
    “敢问这位客商,酒是你亲自从西域押运回来的?”
    “正是。”
    “几时回来的?”
    “月初刚到京。”
    “不会吧,我记得七月末才在仙醪酒庄看到过你,这才不到两月光景,怎么也不能从西域往返吧。”
    大胡子坚口否认,说她认错了人。
    柳竹秋笑道:“温某最自负的就是这记性,见过的花鸟虫鱼都能分辨,何况一个大活人,自会找到证据叫你承认。”
    吩咐刚才的龟奴带人按住商贾,刮掉他的胡子。
    崔六娘欲制止,柳竹秋温言解释:“他们在这里闹得不成样子,妈妈如何做生意?待我拆穿这人的谎言,替你打发了他们。”
    温霄寒刚在乡试舞弊案里大出风头,坊间人人敬仰,崔六娘素知他机智过人,且任其挥洒。
    商贾被按到椅子上用绳子绑定,龟奴们再不听他咆哮叫骂,找来剃刀三下五除二将那一脸如戟短须剃得一根不剩。
    柳竹秋向众人说:“西域地区光照强烈,这客商近期若真到过那里,脸必然被晒黑,而有胡子遮挡的地方晒得不那么严重,颜色会比其他部位浅。可是大伙儿瞧他的脸,有胡子的地方和没胡子的地方分明是一种颜色。说明他刚刚在撒谎,那些酒也并非西域葡萄,只是寻常果酿。”
    商贾谎言遭戳穿,怕担上诬告罪名,当场怂了,承认那些酒只值五两银子。彩玲仍拿不出这么多钱,闵大郞也依旧赖着不肯走。
    柳竹秋替彩玲付了赔款,警告闵大郞:“你爹已将彩玲卖给锦云楼,照道理讲她已与你们家没干系了,你若再来纠缠她,我就让崔妈妈把你绑了送交官府,告你个无赖滋扰罪。”
    崔六娘跟着威胁:“你先去打听打听温孝廉的大名,这京里哪个衙门他不熟?惹恼了他好叫你全家一个不剩!”
    闵大郞仓皇逃离,彩玲走到柳竹秋跟前磕头谢恩。柳竹秋叫人扶起来,蔼然道:“我是听妙仙姑娘恳求才帮你,你要谢就谢她吧。”
    崔六娘驱散众人,再向柳竹秋道谢。
    “区区小事妈妈何须客气,小生还有件东西要送你呢。”
    柳竹秋取出特意为她准备的玳瑁簪,说:“小生近来沾上些是非,让妙仙姑娘跟着担惊受怕,听她说这些天妈妈为护持她操了不少心,实令小生感激不尽。”
    她常用小恩小惠笼络崔六娘这类人,说罢还亲手为她插上簪子,喜得崔六娘眉飞色舞,故作娇羞道:“我都一把年纪了,怎配戴这么好看的首饰,孝廉何苦花这冤枉钱?”
    柳竹秋恭维:“妈妈如松柏常青,锦云楼这些娇花靓蕾还得靠你庇护呢。”
    她扮风流公子驾轻就熟,哄住崔六娘后请求:“眼下妙仙身边无人伺候,小生看那彩玲老实淳厚,妈妈可否让她去服侍妙仙?”
    崔六娘乐得做顺水人情,当即带彩玲去拜见新主子,收拾铺盖搬到宋妙仙屋里居住。
    柳竹秋领着瑞福骑马出城,赶了半天的路,日暮时抵达文安县城,先在一家客栈落脚。
    住店期间她借闲聊向小二和掌柜打听皇庄乱民案,对方先还热情洋溢,听她提起这事,即刻面露惧色,一口一个“不知道”,态度也转为警惕。
    柳竹秋按住猜疑,第二天一早前往城外的皇庄。
    之前云杉曾向她介绍过这片庄园,占地约一万三千亩,中有农田、果园、林地、鱼泽、草场,每年上贡的米粮折合银钱一万五千两,此外还供应一些果蔬禽蛋,与太子其他进项相比算不得丰厚。
    “庄子都由内官监2代管,殿下从不过问,要不是乱民案,还顾不上想这头呢。”
    朱昀曦圣眷隆厚,出生以来获赐的金珠财宝累室兼籯,文安皇庄充其量算九牛一毛,令他在意的是乱民案后民间流传的谣言和非议。
    “殿下听说乱民案有冤情,再加上那个涂鸦者,你这次去最好把这两件事都问明白了。”
    说着轻巧做着难,柳竹秋一路走来,遇见好些乡民,这些男女见了她都神色惶惶,不等招呼便匆忙跑开。
    瑞福奇道:“这里的人很怕生么?不然为何见了我们就躲?”
    柳竹秋也猜不出所以然,叫他打马快行,不久来到一个岔路口。她见左手边的小路蔓草掩映,已多时无人走动,决定前往探索。
    主仆放缓速度,沿着小路走了七八里。道旁的农田均已荒芜,间或有破烂的稻草人从齐人高的蒿草里探出头来,影影绰绰莫名骇人。四周狐鸣鸦啼伴着孤雏野兔的号叫,越往前景色越荒凉。
    走着走着一条野狗陡然窜出来,马儿受惊抬起前蹄,瑞福没踩紧马镫,颠滚着地。草丛里接连钻出几条大狗将他们团团围定,拖着黑色的长舌,腥涎垂地,红眼珠里饥焰欲炽。
    瑞福爬起逃闪,一条恶犬纵扑上来,腾空时脑袋被一支飞矢贯穿。
    柳竹秋没等它死透,左右开弓连发数箭,每一支都穿耳入眼,毙命于顷刻间。
    狗群覆灭,栖息在附近林木中的乌鸦似乎闻到血腥,纷纷振翅飞来,凑成黑旋风在头顶盘旋,墨羽纷纷扬扬飘落地上,映衬出一根雪亮的白骨。
    柳竹秋下马,蹲下观察那根骨头,赫然是人的股骨。
    “是被野狗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吧。”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片不祥之地,瑞福有些发憷,握紧腰间的匕首,不敢懈怠地四处张望。
    柳竹秋揶揄:“亏你还是男人,胆子这般小。”
    瑞福认真道:“小的受三爷重托保护先生,怕自己人小力微完成不了使命。”
    他对柳尧章忠心耿耿,明知柳竹秋是女子,也一直严格遵守主人命令只称呼她“先生”。
    柳竹秋点头赞许,望着鸦群飞来的方向说:“路的尽头估计是座废弃的村落,我们找不到当地人打听,去那里或许会有发现。”
    他们上马,继续朝前挺进,不出五里地,沿途接连出现被草木吞噬的民居,看破损程度都是近一两年才废弃的。那些黑漆漆的门窗好像深沉的眼睛和正在呐喊的巨口,如泣如诉地迎接来访者。
    再往前不远,果真出现一座寒烟缭绕的荒村,村内大部分房舍墙垣屋瓦都完好无损,有的篱笆整齐,院落里的青石板也是新铺就的。
    家私虽空了,但连着好几户厨下都散着若干打碎的炊具碗盏,厅堂里还挂着积灰的神佛画像,不像正常搬迁的样子。
    “先生,这里的人好像遇到了意外,是在短时间内匆忙搬走的。”
    “嗯。瑞福,你看这里有脚印。”
    柳竹秋指着位于两座房屋间的草径,上面有一行经反复踩踏形成的杂乱足迹,有的翻着泥土,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二人寻迹进入一片松林,密实的树梢遮蔽阳光,林间阴气森森。鸦雀都噤声了,剩下死期将至的寒虫尚在苟延残喘。
    瑞福替主人查看地形,当视线落向松林右下方的沟壑,他感到一块坚冰滑进了颈窝。
    “先生,那边有好多坟堆!”
    成片的坟冢粗略计算有一两百座,大小不均,粗糙的堆建手法却相同,通过坟头杂草的长势判断,应是同一时间建造的。冢间零星洒落着白色的纸钱,前不久刚有人来此祭拜。
    瑞福在坟地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一座墓碑。柳竹秋因此推测这里葬着的就是去年乱民案中的死难者。
    “再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这回真不虚此行,他们在北面一座坟包下找到一块半埋土中的斗大岩石。石头生满青苔,朝南一面被刮出成人巴掌大的一块空白,上面用红油漆画了一只头戴官帽的兔子,正与那日宫墙上的图画吻合。
    “这大概也是那涂鸦者画的,他果然是去为乱民案鸣冤的。”
    任务有了进展,柳竹秋却殊无喜色,这半日的见闻已隐隐勾画出一桩惊天惨案的轮廓,她恍惚听到脚底冤魂的骚动,愤怒开始灼烧心田。
    “有人!”
    随着瑞福的惊叫,她瞥见一道黑影掠过左侧,钻入树丛。危险扑面而来,迫使她飞快拔出悬在腰间的佩剑。
    惧意立刻被强势镇压,探究欲仍一马当先,她小心靠过去,用剑尖慢慢拨开窣窣抖动的树枝。
    作者有话说:
    1勾栏,又作勾阑或构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包括妓院。
    2内官监,明代宦官署名,十二监之一,由掌印太监主管。下设总理、管理、佥书、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员。主要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以及米盐库、营运库、皇坛库。国家营造的宫室陵墓,器用冰窖等都由其负责。感谢在2022-02-17 09:38:47~2022-02-18 09:5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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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树丛里蹲着个蓬头垢面, 破衣烂衫,不人不鬼的家伙,模样着实可怖。
    “你是什么人!”
    柳竹秋一声厉喝, 那人抬起头来, 厚厚的污垢下依稀是一张稚嫩的少女面孔。四目相对的瞬间, 柳竹秋接收到了对方的恐惧。
    “你先出来。”
    她放松表情, 想上前沟通。
    少女陡然尖叫,跳起来一头扎进灌木丛。
    她拔腿追赶,瑞福紧跟主人,二人不顾芒草扎腿,藤萝缠衣, 尾随那少女穿过松林, 来到一座丘陵下。
    前方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屋旁有石块垒成的土灶, 一旁的树枝上晾着几件女人家的破衣裳, 都已洗得难辨本色。
    眼看少女钻进茅屋,柳竹秋放缓步伐,距门口数步远时,一个白发老妪扑出来,朝她胡乱挥舞竹竿, 嘴里骂骂有辞。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非要把我们全逼死才甘心吗?”
    人只在面对不共戴天的仇家时才会释放出这种透骨入髓的悲愤。
    柳竹秋接连退后闪避, 一把抓住竹竿。
    “大娘, 我不是坏人!”
    说着将佩剑插入鞘中, 以示证明。
    老妪悚疑地打量她和瑞福, 眼中敌意稍退, 质问:“你们不是锦衣卫吗?”
    柳竹秋慢慢松开竹竿, 拱手道:“小生姓温,是个举人,靠写话本戏文谋生。近日出门采风,听说这里有座荒村,便带着仆从来此探索,无意中惊扰了大娘,实在抱歉。”
    她人物秀丽,言行文雅,自带七分亲和力。
    老妪紧皱的脸纹又松淡了些,但仍对陌生人保持抗拒。
    这时茅屋里踉跄跌出个面容黄瘦的少妇,坐地冲她大哭:“娘,秧儿不行了!”
    老妪大惊,丢下竹竿,直接跨过少妇跑进草屋。
    柳竹秋果断跟进,室内潮湿阴暗,空间狭仄,堆着些破烂家什,刚才逃跑的蓬头少女正缩在角落里发抖。
    靠墙的草堆上铺着一床破席,老妪抱着躺在上面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男孩骨瘦如柴,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柳竹秋上去拍了拍老妪肩膀,稳静道:“大娘,请让小生看看!”
    老妪茫然抬头:“你会看病?”
    “小生粗通医理,或许能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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