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必要穿新的了,你一会儿把新袜子带走自己穿吧。”
    明老太太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脚很丑,虽然给她洗脚的是她女儿。她小时候裹过脚,她的奶奶说出嫁的时候,从轿子下来,露出一双大脚多让人笑话,于是坚持给她裹脚,没裹好又放了,一米七的大个子穿35码的鞋还要往里塞棉花。指甲陷到肉里去,很疼,明蕙给明老太太擦净了脚又给她剪指甲。明老太太又催明蕙赶紧带着吃的走,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明蕙手里,里面有五百块钱,这是她攒的。这些年,村里老人也有了养老金,虽远不能和城市职工的退休金比,但明老太太却高兴得很,因为她可以用自己的钱买药了,不用再管子女要钱,她不愿手心朝上管别人要钱,那很伤她的自尊。
    明蕙坚决不要明老太太的钱,她再缺钱也不能要一个九十岁老太太的钱。明老太太坚决往明蕙手里塞:“你嫂子买了一个豆浆机,还能榨果汁,你也给你自己买一个。”
    “妈,我自己有钱。”
    明老太太笑:“我也有钱,平时还不用花钱。”
    “您给我钱,不是骂我呢吗?”
    明蕙伸手去擦眼角的汗,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母亲相信,她并没有惨到需要一个九十岁老太贴补的地步。
    明蕙曾为自己没能上学,长久地怨过家里,可她没怨过自己的母亲,她的母亲也没上过学。明老太太是小康之家的唯一女儿,她的兄弟都识文断字,有一个还上了大学,只有她一个字不识,有正式名字还是解放之后的事,挣工分需要一个正式的大名,她才有了名字。
    剪完指甲又洗衣服,明老太太坚持自己洗衣服,毕竟老了,衣服都洗得不怎么干净,明蕙捡出不干净的又给她洗了一遍。明蕙问明老太太要什么样子的新衣服,明老太太说,她都这个岁数了,旧衣服就够穿的了。
    虽然明老太太说不要新衣服,但明蕙还是找纸画了两张样子。
    给母亲做衣服的布料得去县城买,从母亲家出来,明蕙就骑车去了县城。这县城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遇到熟人是很平常的事。市场里有一个摊主是她第一任婆家的邻居,每次见到明蕙都打招呼。这个曾经的邻居今早碰到一个男人,开着一个长得很像面包车的车,个子很高,看着五十岁左右的样子,长相做派口音一点儿都没本地人的影子,男人问她附近有没有住着一个叫明蕙的人。她又确认了一遍,是她所认识的明蕙。她对男人说,明蕙住在这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她离婚后就搬走了。男人又问明蕙现在住哪儿,她便警惕了,问男人是明蕙的什么人。男人脱口而出故人。她一时没搞清这“雇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没好意思再问一遍,想着明蕙一直安分守法,不至于惹上什么坏人,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好被眼前男人骗的,况且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骗子,便告知了明蕙现在的住址。
    以前老板娘见了明蕙总要客套两句,这次直接问:“你那个‘雇人’走了?”要不走,明蕙也不会来这儿。
    明蕙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疑惑道:“什么?”
    “今天不是一个开面包车挺高挺周正的男人去你家了么?”
    “我今天没在家。”明蕙跟老板娘确认了男人的身高样子口音,把林宁山从她的记忆里打捞出来,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不联系,林宁山怎么会突然来找她呢?
    第3章
    林宁山过了六十,开始失眠。他年轻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大概是他这个想法太强烈,上苍受到了感应,在他六十岁这年,夺走了他的睡眠,让他可以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
    有人把他的失眠归结于无妻无子,开玩笑说他这个病有个孩子就好了。这个建议也不是毫无道理,每天陷在给孩子换尿片的细碎里,累得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生死这类宏观命题,孩子时不时到来的哭声也能减少部分对衰老的恐惧。一些人并不停留在说说这层面,甚至付诸行动,为了林宁山的基因能够传承下去,开始给他介绍二三十岁的女人。
    林宁山很不给这些介绍人面子。理由是他这个年纪,做人家的父亲都够了,哪好意思觍着老脸做人家的丈夫。
    介绍人里也有娶了少妻的老头子,听了未免觉得有些不痛快。他们对林宁山的说辞半信半疑,林宁山年少交女朋友的时候,他们还是老实孩子,跟女孩子说句话都脸红。林宁山在国外的那些年,罗曼史更是丰富得很,据可靠消息他的那几国外语便是分别跟女友们学的。至于他有几国女友,他们虽没见过,可林宁山的英语法语德语确实很好,到国外讲学完全不用翻译。不过他自从回国任教之后,确实换了一副道学家面孔,他年轻时就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但年轻时的冷峻混杂着脆弱有时对异性是一种诱惑,年纪渐长,冷峻变成冷硬,女生们对着风度尚佳的林教授只有敬畏,往别的方面想一秒都觉得是亵渎。
    林宁山的弟弟都有了孙子,他还是独身一人。二院副院长著名肝胆外科专家樊宁川和林宁山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因为他们不同姓。樊院长随父姓,他的父亲很有名。
    樊院长请哥哥来参加孙儿的满月宴。
    樊院长小时候对自己的哥哥既羡慕又崇拜,因为哥哥个子高很健康打架也厉害。他好像从小就比自己的哥哥胆子小。他小时候被大孩子打,都是他的哥哥帮他出头。他哥哥打架很拼命,以至他被人欺负,报出哥哥的名字,也能让人忌惮。他哥哥在外面挂了彩回去,偷偷洗了脸,老老实实地坐在钢琴前弹琴,因为弹不够两个钟点,他的父亲就要发怒了。
    他哥哥虽然在外面打架打出了名声,但在家却和他一样的害怕父亲,父亲对哥哥的教育具体到每一个细节,见了长辈不摘帽子都是要被教训的。他父亲号称学贯中西,所以他的哥哥就要受中西礼仪的双重考验。
    哥哥和他不一样,每一天的日程表都被父亲贴在墙上,提醒着每时每分应该干什么。哥哥不仅是父亲的儿子,还是父亲教育的试验品,他不去学校,而是在家接受父亲的教育。父亲教不了的学科,就请朋友来教,父母朋友们都是教大学生的,因了父母的面子,来教一个小学生。他当年很羡慕哥哥不用去学校,哥哥也很羡慕他的自由,经常趁着去其他老师家上课的当儿,偷着爬树下水和别的小孩子一起钓鱼,被发现了就是一顿打。每当这时,他们的母亲就会出现,一边骂哥哥,一边掩护他快跑。哥哥和母亲配合默契,大多数时候哥哥都能成功逃跑。他父亲生了气,抱怨母亲:“你这么惯着他,咱们的家声早晚毁在他手里!”
    他哥哥对父亲的敬畏一直持续到父亲坚持和母亲离婚,本来是两个孩子都归父亲的,但他哥哥坚持和母亲搬了出去。父亲离婚后,林宁山就改了母姓。
    满月宴当天,林宁山的礼物到了,人却没到。婴儿的曾祖父看着空缺的座位,叹气道:“他这真是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樊院长安慰父亲:“哥哥有工作要忙。”然而他也知道这安慰很没有说服力,自父母离婚,父亲娶了他的学生后,哥哥就没联系过他的父亲。上一次彼此都知道的见面还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哥哥一手安排完母亲的葬礼,就出了国,一去就是二十年,再回来一见面差点儿认不出。
    林宁山自回国后,每年的寒暑假都要被工作填满。这一年的暑假,他定制的b型房车交付,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准备把他的国家走上一遍。他本来是准备一早出发的,但出发的前一夜,他又失眠,这一次他没吃安眠药,而是跳进了他刚到手的车,在夜里就出发了。
    连续开了六个小时,天才大亮,途径一家小店,店门口的小黑板写着菜单,他看到上面有红糖芝麻花卷,便进了小店。他第一次吃糖花卷,还是当年下乡的时候。后来他也吃过几次,都不如第一次吃的,大概是他再没像当时那么饿过。他把花卷掰成两半,送到嘴里吃了一口,甜得几乎要呕出来,最后他还是就着粥把整个花卷吃了下去。
    他想起曾经给他做糖花卷的人,现在她也应该三代同堂了吧。
    老板娘捕捉到了明蕙脸上的一丝惆怅,劝慰道:“他要想找你,明天还会来的。”
    不会了,明蕙心里想。她没买布料就掉头往外走,现在打车回去没准还来得及。她在街边,看着来往的车,寻找能载她回家的出租车。看了好一会儿,她放下了时刻准备招车的手。现在网约车太普及了,出租车反倒罕见了。这个世界对她是新的,可她对于这个世界,太旧了。她和林宁山认识的时候,还不知道出租车是什么。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结婚后,林宁山给她来了信,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堆复习资料。他好像忘了她没上过学的事实,让她努力准备高考。收到信的第七天,她终于写好了给林宁山的回信,信上说她结婚了,她的丈夫待她很好。过了些日子,林宁山又来了一封信,祝她新婚快乐,又说结婚和高考并不矛盾,让她好好复习,需要什么随时给他来信,同时寄来的还有两袋奶粉一块毛毯一块布料,作为给她的结婚礼物。
    明蕙在每天劳作洗衣做饭之余,利用一切时间看林宁山给她的书,她没上过学,虽然扫了盲,但自学于她是很有难度的,恰好她当时的丈夫陈至展是镇上的老师,遇到不会的,她向他请教,陈至展对她说“你把家务搞好了就行,看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我也不嫌弃你。”明蕙听了这话丝毫不觉得感动,好像他有资格嫌弃她却大人有大量不嫌弃她一样。她依然每天看书,只不过不再向她的丈夫请教。她的婆婆见明蕙每天捧着书看,对着儿子笑话明蕙“一个半文盲,装起文化人了,真有文化的也不像她这样乔张做致。看来还是咱们家的活儿太少了。”
    明蕙的底子差,又只能靠自学,大学自然是考不上的。明蕙结婚几年没怀孕,检查出来是她的问题,陈至展提出离婚,本以为明蕙要哭哭啼啼一哭二闹三上吊,准备了一筐安抚她的话。可明蕙答应得太干脆,准备的话一点儿没派上用场。最后生气的竟是主动提出离婚的人,他对明蕙说:“你心早不在我这儿了吧,你不会以为你离了婚,姓林的就会娶你吧。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你是黄花闺女的时候,他都看不上你,何况现在?”明蕙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很平静地说:“我们俩的事,扯别人做什么?你要不想离婚,那就别离了。”陈至展梗在那儿,他还是要离婚的,只是明蕙答应得太迅速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明蕙离婚分了五百块钱,她用这钱给自己买了一台缝纫机,剩下的给林宁山留着。她结婚林宁山给了一块毛毯一块布料两袋奶粉,他结婚,她送的东西当然不能比他差。她没等来林宁山结婚,等到了他出国。她从信里得知林宁山要出国,连夜给他绣被面,两个被面,一个绣着百合花,另一个是交颈鸳鸯,为了让林宁山出国前收到,她两天没睡觉。做好被面,她又去县里买了两只钢笔,一并邮给了林宁山,作为他未来的结婚礼物。
    林宁山出国后,明蕙偶尔也会想他会跟什么人结婚,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很久之后,她又结了婚,家里买了电视,她在电视上看美国电影,镜头扫到卧室,她看着床上的被子想,她送给林宁山的被面怕是和这样的卧室和床格格不入。
    明蕙看着过往的车辆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过着过着她就把自己过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再见面又能怎么样呢?他都不会认出她。如果林宁山还记得她,那记忆就停在四十年前吧。
    她调转自行车,又回到市场,给母亲买做衣服的布料。从村子到县城坐公交车往返要十五块。明蕙觉得这钱花得很没必要,每次都是骑自行车来去。
    回家路上,明蕙的自行车坏了。她弯下腰检查车子,迎面驶来一辆面包车。她想,真是巧,又是面包。车越来越近,她的手不自制地抖了一下,但她马上镇静下来,把自行车推到道边,让出路来,低头检查车子,发现车链掉了。
    面包车从她旁边驶过,明蕙仍低着头。这车有些年历史了,经常有些小毛病,明蕙已经成了半个修车匠。可这次,她怎么挂链子都挂不上。不知怎么回事,面包车突然停了,司机跳下了车,朝着明蕙走来。
    “用帮忙吗?”
    明蕙仍低着头,说:“谢谢,不用。”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也不全是因为他说的那几个字暴露出的声音,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而是一种直觉。真遇到了,她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得多,这么多年没见,她对他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她知道,只要她不做自我介绍,他就不会认出她。
    她继续弯着身子挂车链,等着男人和车离开。可人就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我试一下吧。”
    明蕙不去看男人,仰头看天上的云。
    男人很快挂好了车链,明蕙笑着说谢谢。她是抬头说的谢谢,因为知道他根本不会认出她,所以很平静地把他的脸看了个大概,她想,他比电视里看着风度还要更好一些。他其实只上过一次节目,但明蕙重复看了几遍,看见他竟不觉得怎么陌生。
    明蕙看着林宁山的背影,她脸上的笑也消失了,她想,他果然没有认出她。
    路边的□□自开着,天上的云被染红了,风吹起她鬓间的头发,她现在的头发还都是黑的,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白了,日子过得很快的。
    明蕙转过身,手按在车把上,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叫明蕙,不是肯定,而是询问。
    第4章
    林宁山一开始并不敢确定那是明蕙,不是因为她和年轻时太不像,而是过于像了。她比他预想的要年轻些,想象中的她要更胖些,像乡下做了祖母的女人,脸上总是带点儿慈祥之气的。可这些眼前的人都没有,她缺乏放任自己发胖的从容,脸上带着对人的防备。最终她生怕麻烦人的劲儿又和他记忆里的明蕙叠在了一起。他转身看见她的背影,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明蕙听到自己的名字,双肩发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亚麻衬衫,确认上面没有任何污渍。亚麻衬衫是她自己做的,牛仔裤也是她做的,她最近囤了一些牛仔布准备做牛仔裤卖,她画了几个样式,这是她用她买的牛仔布布做的第一条裤子。明蕙早上出门之前在脑后随便盘了一个圆髻,此刻已经有些松散,好在头发扣着草藤帽,看不太出来,帽子是她自己编的,手上拿的包也是她自己编的,包的内胆是她自己做的。她是前现代社会的人,靠着自己就可以自给自足,但也只能够自给自足,没多余的钱做别的。
    她不仅是林宁山的故人,还是社会的旧人。然而林宁山还是认出了她这个故人,她甚至有些佩服他。
    确认自己没有什么不得体后,明蕙回头对林宁山笑了笑,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
    她问完就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多余,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喜欢怀念过去,故地重游见见故人其实是很平常的事。
    林宁山这才知道,明蕙早就认出了他。否则她扭头看见他的一刹至少应该有一点迟疑,她甚至没看清他的脸,就准确地知道了他是谁。
    他没问明蕙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还能很快认出他,认出了却不主动打招呼。他对明蕙说上车吧,他送她回家。
    明蕙有点儿恨自己的嘴笨,这句话应该她先说的。这是她的家乡,故人到了自己的地界,于情于理,明蕙都应该尽地主之谊。她应该主动请他到家坐坐的。但现在林宁山先提出来了,她便说好。
    林宁山把她的自行车塞进车里。明蕙进到他的车才发现,他的车与其说是一辆车,更像是一个移动的小家。她为自己自行车车轮上的泥弄脏了他移动的家感到抱歉。
    可林宁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就把抱歉的话收了回去。
    明蕙觉得这车很适合夫妻一起旅游,但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她猜大概是林宁山的妻子太忙了,没办法和他一起。
    见他之前,她脑子简直乱七八糟,什么都想。可现在,她脑子里只想一件事,就是她拿什么招待他。她有点儿后悔,今天她在县城真应该买条活鱼带回来。
    明蕙坐在副驾驶,因为不经常坐车,她系安全带不是很熟练,林宁山察觉到了,迟疑了一下帮她系上了安全带。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又马上为这不好意思而不好意思,她这个岁数,对这种身体接触实在没必要不好意思。
    林宁山生平最不擅长唠家常,但他们在车里唠起了家常。他先提起了地里的庄稼,这是他比较熟悉的,好歹他也在乡下种过几年地。
    他们从小麦聊到了玉米花生红薯。明蕙喜欢这个话题,好过和她谈家人孩子。
    林宁山的车停在了明蕙家门口。
    明蕙的家在街边,院里的三角梅爬到了墙外。街上的房子大概是新修的,除了明蕙家。明蕙家的房子是典型的青砖红瓦,这么多年日晒雨淋青砖早就退了色,愈发衬得墙上的三角梅鲜艳。
    这时太阳还没落山,街上还有许多人。街上的人见明蕙下了一辆面包车,和她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男人很高。还没看清男人的脸,就见男人上了车,把一辆自行车搬了下来。男人推着自行车和明蕙一起进了明蕙的家。
    林宁山进到明蕙的家,仿佛进到了一个菜园子,集齐了红绿灯的三种颜色,只不过颜色要活泼多了,简直在眼前跳。上到了台阶,阳台两旁摆满了花,比菜的颜色还要丰富些。明蕙掀开草珠子门帘,请林宁山进去。门帘哗哗地响,因为是明蕙几十年前编的,风吹雨打早已褪了颜色。
    林宁山的目光定在客厅唯一一面孔雀蓝的墙面上。墙旁的背投电视还是很多年前的,现在只能收不到十个台。
    “墙昨天重新漆了,有些味儿。”墙皮脱落了,明蕙拿出她之前漆柜子没用完的漆把墙面漆了一遍。
    明蕙从冰箱里拿出一只杯子,冰箱去年坏了,明蕙也没修,直接把它当成了储物箱。她给林宁山倒了杯凉白开,“冰箱坏了,你要想喝冰的,我去给你买。”
    “我不习惯喝冰水,白开水正合适。”
    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温度三十七度,明蕙怕林宁山热,拿遥控开了空调。
    自她开始一个人生活,就再没开过空调。隔了两年多重开空调,明蕙发现空调只吹风,不制冷,吹了半天,温度一点儿没降。
    明蕙不好意思地笑笑,冰箱坏了也就算了,空调也是坏的。她起身去给林宁山找电扇。
    “孩子不在本地?”林宁山一路找明蕙的家,先是得知她离婚了,等到了她居住的村子,又从旁人嘴里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了。但凭概率,他认为她有孩子,可这家里完全找不到孩子的痕迹。
    “我没孩子。”明蕙不好意思拿继子充数,坦白地承认自己没孩子。也只有这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惨,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落下,连个孩子也没有。以前她像没有知觉一样,痛也不觉得痛,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林宁山是不一样的。在她第一任丈夫说“别看书了,你再看也看不懂”时,林宁山隔三差五地给她寄复习材料。最终也没改变什么,反倒凸显他对她的信任像个笑话。
    林宁山捕捉到了明蕙一闪而过的伤感,他说:“我也没有孩子。”
    明蕙及时把惊讶压了下去,心领了林宁山的好意,虽然他没孩子对她并不是个安慰。
    她觉得林宁山和她还是很不一样的,林宁山没孩子,但他有事业,有可以证明他活过的东西。而她,死后甚至不知道要葬在哪里。但这话当然是说不出口的,除了自己,对谁都说不出口。
    说了,对方就有了安慰她的义务,她不愿意麻烦别人没话找话地安慰自己,而那些安慰对她也没有任何作用。
    她清楚林宁山对她的定位——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于是她也这么定位自己。
    明蕙开了电扇,对林宁山说:“你歇着,我去切西瓜。”
    冰箱坏后,明蕙直接让地窖履行了冰箱的部分功用。
    明蕙出了客厅,门帘上的草珠子噼里啪啦的响,林宁山随她一起出了门。明蕙意识到林宁山在身后,便说:“屋里歇着吧,外面热。”
    “我去车里拿个东西。”
    林宁山见明蕙俯下身打开了一个盖子,他知道下面是地窖。他拦住了正要下地窖的明蕙:“我下去吧。”
    “你不熟,我来。”地窖很深,要踩着地窖里挖出的台阶慢慢下去,虽然林宁山看着不像没体力的样子,但他毕竟不年轻了,万一不小心摔了她可负不起责任。
    “我倒也没这么老。”
    林宁山在明蕙的注视下下了地窖,他的身手很利索,利索得有点儿超乎明蕙的意料。按照明蕙的要求,林宁山把地窖里的西瓜放在筐里,明蕙站在地窖边,放下一个钩子,准确地钩住了筐,轻轻一提便提了上去。
    明蕙切了三分之一的瓜,剩余的瓜准备一会儿给邻居,换几个鸡蛋来。邻居养的走地鸡,鸡不吃饲料的。林宁山从车里取了工具箱进了屋,对明蕙说:“我看看空调能不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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