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你俩养老是生而为人必须要做的。”闻达中气十足得回应,下一句未开嗓,就被卢欣怡覆到手背的手截断。
    卢欣怡轻笑规劝,“是这样,提钱伤感情,多少钱都买不来我们女儿的命,但是出海作业的确不是个很好的选择,风霜劳碌是一回事,从前两位是为了亲人的治疗费用与给蕴蕴攒下笔积蓄,现下这两件急需用钱的事情都解决了,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光明福利院的扩建势在必行,需要更多的工作人员,同时我们在做一个帮助寻回失踪人口的基金会项目,二位的家世我做过一定的了解,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完全可以做得非常出色……”
    最后钟明和明柳夫妻选择了留下帮衬福利院,比起广袤无际汪洋上漂泊无定,他们都更喜欢追求有意义、能帮到他人的工作。
    福利院的新址彻底选定,闻家出资后雇佣了专业的保育员和营养师,明晴并非那种偏执到凡事必须亲力亲为的人,有专业人士照顾孩子们自然是好的。她终于卸下满身重负,来到帝都,更为系统全面、不遗余力地指导闻越蕴的苏绣技艺。
    照顾小朋友们饮食起居是个无法有半分喘歇的工作,周而复始,连生病都要强撑着最快速度痊愈。
    以前明晴总是在小朋友们午睡或是夜里入睡后来指导闻越蕴二三,碎片化的时间里做最精准的点拨。
    明晴曾无数次诧异于这孩子在刺绣方面的天赋,努力在艺术创造领域是悲剧的另一个代名词,天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的地步,平凡怀孤勇的爱好者要数十年才可填平差距。
    但明晴一次都没有提及过想让闻越蕴来继承自己苏绣衣钵的事情,不是不想,而是这条路难走,绝不合适为了生计奔波的孩子来走。
    纵她们祖孙两个双枪匹马,也是枉然的,可现在不同了,闻越蕴的家境足够支撑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明外婆被母亲带进绣室那天的神色,闻越蕴终身难忘,老人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澈见底,拉着她的手重复喃喃,“甚好、甚好。”
    闻越蕴和之前无数次一样,亲昵地和明外婆贴脸,肃穆起誓,讲“我必不负您所望。”
    朋友们也都待她极好极好,未有因为这些年相处的缺失而生疏。
    年底的颁奖晚会和跨年晚会多如牛毛。
    前有舒悦窈金曲奖颁奖穿拖尾刺绣晚礼服带起热潮,后有昨夜乔卿久古典舞惊鸿,裙摆绣纹如水波般荡开,平添几许颜色。
    热搜里不断有人讨论衣服的漂亮程度,也有营销号主动科普起苏绣,据苏凝的反馈,她的网店订单骤然激增,直接排单到了明年的三月,还在可持续性的增产。
    闻越蕴坐在喧嚣沸腾里对着窗外如银河般错落的帝都车道发呆,身后有谁在唱她听不懂全句的粤语歌,调子靡靡,倒能听出是王菲《百年孤独》的曲调。
    这群朋友都出身豪门,性格迥异,职业不同。
    但每个假日里都相约小聚,是因为总能无拘无束地接受对方做出任何事情来。
    闻越蕴第一次被带着来吃饭,发现吃到半途薄幸突然起身对着墙开始画画,大家习以为常的忽略他,吃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顾意接电话去陪某个妹妹,连交代都不必说,单讲一句“走了”,亦不会有人多问。
    是那种喜静厌人多清冷如应长乐都完全能够接受的社交场合,你可以在这个场合里做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完全当自己家,当然裸奔之类的伦理不行。
    闻越蕴开始担心陆芷萝年纪小不适应这样灯红酒绿的场,后来发现极融洽,陆离铮该是带着来过的,陆芷萝会带着她的小熊被姐姐们喂一圈吃的,喝得是专门调制的果汁,无聊时挑灯火最盛的区域戴降噪耳机画画。
    画累了就再过来跟着参与游戏,德扑玩得不错,以前输了算陆离铮的,现在输了算闻越蕴的。
    他们俩的爱恨纠葛如何,大至家族世交、小至陆芷萝与汪崽的心情,都根本没产生印象。
    闻越蕴淡笑着起身去吧台,给自己调了杯烟熏马天尼。
    火柴引燃酒精,袅袅的烟气溢出杯边,她翘着脚坐回床边,凝视着如梦似幻的雾,入口辛辣回甘。
    对着落地玻璃上自己自己泰然的笑容,惶惑见发现那影子虚化成另个矜贵的身影,惊觉当下坐的位置好像是他最常坐的,窗外看出去的夜景是视频里频繁出现的。
    闻越蕴无可奈何地收回视线,回眸去往别处看。
    唱歌的是舒悦窈,她原本就是港城本地人,粤语算大半个母语,小型舞台自带背景提词板,终于让她彻底的看懂歌词。
    “空空两手来挥手归去,越过山与水。”
    “水里有谁未必需要一起进退,刻骨铭心来放心归去。”
    陆离铮是她每天都在变好生活里唯一的变数,闻越蕴近几个月都过得充实忙碌,她尽可能的不去想,但终归要承认,年幼时太小,被宠溺疼爱的场景里多有陆离铮的存在。
    少年时代又多背负着重担,只有同陆离铮一起那两年,鲜衣怒马,快乐到一日如同活过万年。
    好像真没有比他们更标准的青梅竹马。
    也没更戏剧性的流离半生、少年情侣、反目成仇、立誓用不回头。
    闻越蕴仰头饮尽杯中酒,烈酒灼烧咽喉,肺腑都被浇透。
    她勾手给了舒悦窈个眼神,话筒在十几秒后被送至掌心,甚至还在途中换了个麦克风一次性保护套。
    沉闷的跨年钟声回荡在帝都上空,闻越蕴喝着开嗓清声唱。
    唱得还是那年盛夏海风里,对着熟悉同学们唱得《那么骄傲》。
    只是今夜的月光不会再冷掉,她不再会对陆离铮容忍,自己吞玻璃容忍示以微笑。
    深陷泥潭爱得多那位早不再是她,只是记忆不受控的偶然作祟。
    一曲终了,垂眸去看手机时,有条陌生的国际号码发来短信,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新年快乐。]
    闻越蕴左滑删掉,冲因为打麻将输半宿蹲在墙角独自emo的顾意喊,“来帮我起一卦啊?”
    “算什么?”顾意摸出随身携带的六爻龟壳,来了兴趣。
    闻越蕴不假思索回,“事业,算今年我什么时候开创品牌,能源远流长。”
    ****
    新年的第三天日程被如常排得满满当当,只是有个特殊的目的地。
    冬日中晨霜寒冻,温暖的被窝留不住闻越蕴与陆芷萝,她们俩睁眼时,闹钟还差十几分钟才会响起。
    混沌里的两个人各自洗漱换衣服,里外都是一水的黑白,不见半点儿颜色。
    闻越蕴要比陆芷萝先收拾好几分钟,侧坐飘窗铺垫,把花瓶里的白花一只只捡出来,用包装纸扎成素雅的花束。
    陆芷萝很珍重的挽了个发髻,以木钗固定。
    临出卧室前,闻越蕴打开保险柜,搂出那只和陆芷萝几乎从不离手的毛绒小熊一模一样的熊,她低下头去蹭熊宝宝柔软的耳朵,似是还残留着另个人的气息。
    陆芷萝的母亲罗钥从前是读经济学专业的,可再往前追溯她的人生,小镇做题家、第一名的光环下,是贫寒无比的家庭。
    罗钥很早就开始当家了,缝缝补补又是一年,针线活不错,也用旧东西给妹妹缝玩具。
    后来闻越蕴出生,罗钥喜欢女孩子喜欢的打紧儿,决定亲手给她定制独一无二的玩偶。
    不过那时候罗钥还在做审计师,是标准的女强人,闲暇时间,基本上每年送闻越蕴一只或是两只毛绒小熊,附带不少换装用的衣物、饰品。
    别家女孩子小时候给芭比娃娃换装,而闻越蕴小时候有独一无二的可爱玩偶,一周七天可以穿不同的衣服,四季更迭,冬天有毛衣,夏日有t恤。
    别的小朋友看了都羡慕哭了。
    后来陆芷萝出生,罗钥如法炮制的给女儿也做了许多只,衣服的种类更多,可以和闻越蕴的熊换着穿。
    但陆芷萝常年只抱着只裸熊,因为同样出自母亲之手的小熊她有许多只,哪怕会坏会消耗,也足够到生命尽头。
    这是整个世界上,她唯一还能感知到母亲体温气息的物件。
    而小熊的配饰衣物总是每种只做一套的,弄坏了弄旧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件,陆芷萝不舍得。
    罗钥葬在清平园,清平园是林故若家的产业,坐落于帝都郊区的半山腰上,背阴安静,周遭绿化良好,山清水秀,青石板铺开出条大路,能直达山顶。
    山顶有座古刹庙宇,不是什么知名庙宇,少有香客叨扰,寺中清幽,僧侣每日诵经礼佛,香火缭绕,安神定心,多数来祭拜的人回沿阶而上,于寺前参天的古槐下系丝带,道对离人的思念,算是帝都有条件者首选的陵园。
    元月第三天,罗钥生辰,非祭祀的节日,陵园空阔。
    山风呼啸着从毛呢大衣的低端往内里钻去,闻越蕴搂紧衣服,想拉陆芷萝站自己身后,替她挡掉大部分的风。
    奈何陵园的墓碑众多,她若再前,则不知如何到想去处去。
    护不住想护的人,这种不算什么的情绪被揉成团,砸到心湖,慢慢吸水变得过重。
    平时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今天在陆芷萝母亲的墓地附近,年幼时得深厚照拂,后来却连风雨都无法为她女儿挡,自责感突如其来。
    哈出的白雾在围巾遮挡下凝成水汽,蒙了半脸的霜。
    陆芷萝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似得,在更上一阶停下脚步,等闻越蕴站过来时,去牵住她的手。
    其实不如揣在兜里暖和,外露难抵北风,她们的身高差更注定根本无法并肩,总有一方要迁就对方低或高,但谁都没在意这种“不舒服”。
    面前的汉白玉石碑纹路匀称,坐北朝南,庄重素洁,碑刻行楷遒劲有力,无传记式碑文。
    [慈母罗钥之墓]
    [生于1978年1月3日-故于2014年1月16日]
    [孝男陆离铮敬立]
    仔细看会发现碑文刻得几处生疏,刀痕深重,收尾处铁钩银画,闻越蕴不用细分,就知道是陆离铮亲手刻得。
    从前她能想象到神色寡淡的陆离铮牵着小女孩的手,穿过明明灭灭的长廊接待宾客,现在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番景象。
    暗夜明灯,刚成年不久的少年半跪在冰凉的汉白玉上,俯首攥着刻刀,一点点儿的凿弃玉石,在上面写自己母亲的名字。
    一码归一码,还是会心疼那时候的陆离铮,可仅限于“那时候”的。
    闻越蕴拉下挡风的围巾,露出姣好面容。
    风冲面直袭,呼吸哈出阵阵白雾。
    “我回来啦。”闻越蕴把手里的花束摆到墓前,捏着湿巾去拭碑上尘。
    柔声细语地讲着家常话,“这些年没见面,我特别想您,没想到再见会是天人永隔……您其实都在天上看到了吧?小芷我一定会照顾好的,您放心。”
    闻越蕴喋喋不休地讲许多话,前言不搭后语,思路也极其跳跃,可自我浑不在乎。
    墓前的白玫瑰风力轻曳,像是罗钥再给她回应,讲“听见了”。
    陆芷萝坐在铺垫搂着熊听她讲,等她说完,熟稔地划火柴点香,分三只给到她手里。
    檀香烟雾缥渺,闻越蕴双手合十,九十度鞠深躬。
    她什么都没有想,甚至没有对着肯定会庇佑她的长辈许愿。
    命由己造,福自己求。
    ****
    假期中的雍和宫香火鼎盛,闻越蕴挽着季舒白的手穿过长长的道路,在门口的领香处取了一握。
    “浅浅不拜吗?”季舒白好奇问,她还是习惯叫这个昵称。
    闻越蕴莞尔,摇了摇头答,“我就先不拜了,等下带你去附近吃网红
    川菜,看起来很好吃,晚了得排队。”
    季舒白摘自己的毛绒手套给她,“好的哦,那你在门外等我?”
    “嗯。”闻越蕴悠然套好,她立在石阶与平台的拐角处躲避人潮,昂着头去看红墙顶端叫不出名的黑灰色歇脚鸟类。
    为北京市区内最著名的庙宇之一,元旦假期的雍和宫摩肩接踵,虔诚祷告与野心宏愿都在烟火香灰里弥散升空。
    不知能实现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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