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你也配站在这里啊?”尖酸刻薄的嗓音在头顶炸开。
    钟浅夕加固鞋带的手指一滞,她微微抬眸,看见站在对面,叉着腰气宇轩昂的女孩子。
    对方胸前挂着14号牌,穿火红的运动服,护膝和运动手表俱全。
    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露外的腿部肌肉线条流畅,双手手指交叉,“咔哒”作响的捏着。
    昨天的篮球场上一班碾压了十四班,公开打了他们班的所有人的脸,钟浅夕更是在最后烈火浇油。
    今天这位出言不逊的体育生,无疑是来替人往回找场子的。
    “同学。”软糯的江南调子插进来,略微缓和了气氛。云霓作为第一类大好人来替班级跑五千米,路见不平为钟浅夕出头。
    她蹙眉看着体育生讲,“你怎么可以那么说呢?”
    对方讥讽的笑,“我说她,又关你云霓些什么事?你是大海吗?管的那么宽?”
    云霓气得涨红了脸,肩头忽然多出点儿重量来,她回眸,对上钟浅夕温柔的笑意,女孩子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为自己再讲些什么。
    为了不给到她任何压力,连季舒白都没有来候场区送钟浅夕,无人知晓发生过什么。
    枪响那一瞬,钟浅夕如同离弦的利箭,冲出重围,锐不可当。
    以极快的速度套了对手们大半圈。
    “我靠,可以啊你们浅。”徐鸣灏拍手夸,“早知道我劝她报四百米去了。”
    寻旎曲腿,下巴颏撑着膝盖扬头,嘟哝着,“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呢?”
    起跑线在靠近教学楼那端,钟浅夕转瞬就已经飞奔至另一边的观众席,谢薇随便挥舞着班旗,猜测讲,“可能是准备开局秀一下然后再放弃吧?”
    陆离铮掀眼皮追随着那抹快得不可思议的明黄,在她跑到直线最近距离时捕捉到钟浅夕侧颜的表情。
    粉唇紧抿着,目光如刃,承着些……愤怒?
    长跑主要拼得是体力和耐力,开局爆发后很容易造成力竭拉胯的局面,会跑的基本选择在后期发力,不断的反超对手。
    前几圈往往没什么看头,都是来遛弯儿的。
    钟浅夕以一己之力堵死了寻常路,带动了和她同样的业余选手加速起跑。她感觉自己有心头有团火在熊熊燃烧着,只有奋力的往前冲,才能够舒缓分毫。
    一圈、两圈、三圈。
    骄阳似火,烘烤着大地,脚下有热浪翻涌,耳畔有风声相随。
    喉腔里有浅淡的铁锈味翻覆着,钟浅夕莫名其妙的想到一句曾经看到过的话,“我们不过是宇宙里的尘埃,时间长河里的水滴,所以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不要怕,没有人在乎,就算有人在乎,又算个什么东西?”[1]
    所以陈灵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评价我配不配?
    这些年痛苦挣扎匍匐到今时今日,不是为了被人评价不配的。
    戾气与恨意尽数迸发,催着钟浅夕不断向前。
    四圈、五圈。
    钟浅夕仍然没有降速的意思,她还是以最初的冲刺劲头再向前。
    一班的同学们震惊了,以季舒白为首的小部分人聚集到跑到边缘为她呐喊助威……和劝说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给班级争光添彩了,不必再继续了。
    钟浅夕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已经被激怒了,她要赢下这场比赛,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曾在悬崖间走钢丝没有摔死的人是绝不会服她不想服得输的。
    过去十几年间,在深海里沉浮未溺毙,在苦痛深渊里拼命站直,不是为了接受那种鄙夷眼神的。
    我是不会退让的。
    体育生又如何?很了不起吗?或许我没办法在短跑领域赢过你,但这是长跑。
    比起恒久忍耐和契而不舍,在座大多数人,和我比起来都是垃圾。
    少年人其实是不管不顾的,今天站在这条跑道上,全世界都要为她让条路。
    没有人配评价我。
    “钟浅夕!钟浅夕!”
    她的名字响彻云霄,一班四十来个人喊出了一个团的气魄。
    他们昨天为了陆离铮欢呼,今天为了钟浅夕。
    二者有本质的区别,前者是碾压局,后者是玩命局。
    陆离铮同样立在跑道的外围,眸光晦涩,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看着柔弱娇软的少女,她的性格妆容百变,可都直指同个终点——内心强大到不可思议。
    阳光冲破梧桐叶片布下的荫蔽,细碎而班驳的落了满脸。
    钟浅夕在体育生轻蔑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把鞋带塞进交叉处。
    长睫毛轻颤,忽睨向体育生。
    “同学,你叫什么?”钟浅夕柔声细语的发问。
    对方生硬答,“陈灵。”
    钟浅夕长得相对幼态,肌肤白皙无暇,五官近乎没有棱角,只有双内勾外挑的眼睛平添万种风情,多数人在看她的时候都觉得是邻家妹妹款,不具备任何攻击属性,是副由着搓圆捏扁的包子状。
    十四班的体育生就是看到她替寻旎才敢开口直接嘲讽大开的,毕竟看着就很好欺负。
    “陈灵啊?”钟浅夕重复着,笑意陡然消失的无影无踪,莹润漂亮的狐狸眼里覆了层冰霜。
    她朝陈灵走近,陈灵下意识地后退。
    “你别紧张,我不准备对你做什么。”钟浅夕淡然解释。
    就在陈灵哂笑要再嘲点儿什么的时,她眸底晦暗,幽幽道,“你会为你说过的话付出代价的。”
    陈灵虎口卡在耳畔当扩音筒,“哈?你说什么?”
    钟浅夕转头就走,陈灵在身后哄然大笑,“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
    ****
    “陈灵你他妈的到底再搞什么啊?你冲上去压着她跑不会吗?”孟覃跟跑嘶吼着命令道,“你还能跑不过个弱鸡了!”
    十四班的呐喊口号呈现鲜明的区别,清一色的“你搞快点儿!”
    陈灵是个短跑运动员,她原本的节奏是末尾两圈再冲刺,被钟浅夕这样打乱了节奏后很难再有余力规划,只能随着呼喊声加速追上去,不断拉近距离。
    在弯道处凭借技巧陡然疾冲,超过钟浅夕。
    十四班终于响起零碎的叫好声来。
    “浅浅。”钟浅夕隐约辨出熟悉的清冽嗓音,她没有精力再侧目或者歪头,只能估量大抵是陆离铮和季舒白进了内圈在陪跑。
    呼吸早就不再匀称,脚步如同灌了铅一般的沉重的,黏腻的汗水洇湿衣物贴在身上,连眼前的场景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凭着本能继续奔跑,没有任何技巧的在直道硬生生地靠速度超过陈灵。
    爆发力惊人的强大,此前根本没人知道钟浅夕是这样能跑,她几乎不报名任何运动项目。
    血液里某种东西被催发出来,钟浅夕拔足狂奔,踏碎热浪。
    温柔的魔咒震耳欲聋。
    “你要努力拿到第一,因为你姓闻,你是闻越蕴。”
    钟浅夕咽下口腔里的血腥,睁开眼睛看向正前方的绿荫,日光为目之所及的物态蒙了金光,到底肯承认,她其实还是姓闻的。
    哪怕当年那么、那么厌恶自己的钢琴老师,她依然日复一日的练习着曲子,哭到哽咽都会突然爬起来改曲谱,最后拿到金奖。现在打工到无比困倦,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却还是会喝浓茶硬挺着复习明天考试的内容,来稳固本来就有把握的第一名。
    云淡风轻都是假象,她的骨子里铭刻着对胜利的欲求。
    分不清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属于谁,究竟是她的对手、还是朋友。
    能做的只有不断向前、再向前。
    高马尾扫着后颈痒到惊人,余光恍惚间扫间冷白腕骨上的发箍,泠冽的冷杉气味坐实陆离铮的身份。
    声音闷得不像自己,钟浅夕微微抬起左手,“发圈给我。”
    陆离铮保持着和她同步前进的速度,精准的交到她掌心里。
    钟浅夕边跑边捆得头发,随意地绕了几圈就直接把皮筋拉到最大箍好。
    谢薇把水蓝色的班旗舞得猎猎生风,同学们不遗余力地喊着,仿佛钟浅夕已经获胜。
    汗珠滴进眸中,她奋力眨眼挤干净,恰逢弯道,陈灵意图再复刻一次加速。
    钟浅夕不遑多让地压过去,忽脚下一滑,朝前栽去。
    惊呼声和吸气声里。
    并没有迎来预期中的眼前漆黑,一切终结。
    陆离铮温热的手掌托抬住了她的额头,膝盖传来火辣辣地痛感,她在意识到快要跌倒的瞬息伸手想去撑地保护自己,但没用上。
    整个人全部的重量都加诸再陆离铮的右臂,小臂充血紧绷,硬撑着她重新站起来。
    陈灵在她起身的刹那自身旁越过。
    到了第九圈,已经完全是钟浅夕和陈灵两个人的角逐场。
    “漂亮!”孟覃的狂笑透过喇叭尖锐刺耳。
    血色自膝上蜿蜒而下,钟浅夕咬着牙伸手抹了一把血,血红扎眼。
    她艰难地直起身体,挥臂朝前大跨步追去。
    躯体的痛意和压在心头积攒多年的恨意正不断扩散,就快要漫出来,把她吞没了。
    真正体会过濒死感的人是不会在乎磕破皮肉的痛觉的。
    钟浅夕脑海里闪过许多破碎的片段。
    过往的回忆如利刃,刀刀贴肉淬血。
    琴房里澎湃激昂的琴声,哈里森诡异的笑容,优雅却恐怖的那句英文“没有人会相信你”;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纠缠,鼓足勇气讲出厌恶哈里森原因的她自己;许久后母亲怀疑的眼神和认真的劝导“蕴蕴不可以为了不学钢琴编出这样的谎话,这次就算了,不可以再有下次”;被被子掩盖掉的啜泣声。
    阳光明媚的沙滩,冰凉的海水,她不断地扑腾求救。
    可是离岸是在太远,以至于奋力求救都更像是在挥手。
    被暴晒到看不出原色的甲板,作呕的鱼腥味,错愕瞪大了眼睛茫然的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被攥紧的电话听筒那边,和自己语调无限接近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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