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等着。”韩棠说。
    又是低温又是大雪,“惊喜”不知道会是什么?别是在楼底下攥几个雪球拿上来打雪仗,三个人加起来二百多岁,幼稚得个个儿像五岁。不过那样的话,倒也是挺可爱的。也可能他们也像艾黎那样,记得买支糖球回来让她高兴一会儿。不管能不能吃,看着都高兴……韩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两天大脑和身体都在经受考验,她必须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有人叫她,问她怎么样了。
    耳边有人说“发烧了”、“这不太好”、“稍等一下,给邓医生打个电话问问”……七嘴八舌,声音虽小,可听起来嘈杂极了,让人心烦意乱的。
    韩棠心里是很明白的,就是睁不开眼、张不开嘴。
    有点像住院时挂水那感觉,特别困,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朦朦胧胧间听着有个声音特别像母亲,但她心里也明白,不是母亲,是大姐。她发烧是烧糊涂了,产生了新的幻觉。以前幻觉里都是在被母亲教训,现实里会被大姐数落,现在好,大姐都闯到梦里来了……能把人闹得神鬼不安的韩松一出现,她韩棠的好日算是来了。不过还好,这个梦并没有做很久。
    她浑身发热,总觉得口渴。
    好像人还在很小的时候,坐在家里的火炉前,穿着大棉猴,把红领巾翻来覆去地摘下、戴上……她没能第一批加入少先队,总是拿大姐的红领巾偷偷练习。不知为什么,入队的那天,在仪式上,明明练习过很多次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熟练了,她站在那里突然脑海中一片空白。跟她同一批上台的同学们都系好了,站在那里看着她,众目睽睽之下,她更不会系了。老师的脸色很不好,同学们开始笑,她慢慢地一下一下,把红领巾系成了死疙瘩……她回家大哭一场,被母亲说笨,大姐却少有地耐心,又教了她一遍方法,陪她练习了几次。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别人做噩梦,是考试解不出题,她却是站在主席台上,系不好红领巾。
    越是热,越是渴,越是着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手中红艳艳的三角形领巾,耳边有个清脆而又缓慢的其实也稚气未脱的声音在跟她说“把红领巾展开,从边缘往前折叠……”一步一步地、手把手地教给她,怎样叠出形状、怎样压在衣领下、怎样把它系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棉猴是红色的、带暗格的、前襟口袋绣了两朵花,那是因为要织补一下,免得露出棉花来。大棉猴是大姐穿小了才给她的,到手已经是破的,但是母亲没有买新的,只给她补一补。小时候,她总是捡姐姐的旧衣服穿的,可因为自己没穿过,母亲也会想办法给改一改、织补一下,翻翻新,也就当成新的来穿。这大棉猴是红的,红领巾更红,她觉得很高兴。更高兴的是,她会系领巾了。
    她笑出声来,抬头看看,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衬得雪更白、领巾更红……
    韩棠睁开眼,头脑一片晴明。
    四周很安静,只开了一盏小夜灯。
    她额头上放着冰袋,抬抬手,手里也握着个冰袋,再一看,这皱皱巴巴的手啊,哪里是梦中那小孩子的手,这是老妇人的样子了,而且,这还是往后余生里最新鲜的样子……她忍不住“咕咕”笑起来。
    很奇怪,做了这么一个孤独的梦,可是梦中的她虽然着急,却一点都不害怕,醒来也不害怕,并且也不害怕,从此以后,也这么孤独地面对未知的一切。
    听见她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人弹跳起来,过来看看她,摸了摸她额头。
    这只手温凉纤细,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
    “姐?”韩棠开了口。
    灯光昏暗,她看着眼前这人花白的短发、清瘦的面孔,有点不敢相信。
    “哎。”韩松应声,又摸摸她额头。“总算退烧了。”
    “你怎么回来了?”韩棠问。
    韩松拿起手机来对着话筒说了句“韩棠醒了,退烧了”,看着她,说:“回来过年。”
    韩棠顿了顿,无声地笑了出来。
    床垫在震颤,又让她觉得更好玩了。
    韩松在移民之后,回国的次数有限。每一次回来,精神上都像遭了劫,离开前就会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现在这么个形势,她是怎么一步步辗转着回来的呢?照时间算,她应该回来好久了。起码比她的画架子到得要早……
    “集中隔离完了以后,大哥和大嫂把我塞进那套小房子里居家隔离,每天早晚跟社区报备、检测,今天正式可以出门。老天爷下了这么大一场雪欢迎我,我想给你惊喜,结果你给我这么大一惊吓。”韩松笑微微地说。
    “骗人。”韩棠说。
    韩松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妈说,要是你有麻烦,让我不要不管你。”
    韩棠笑起来,“哦。”
    她坐起来,举起手臂来,抱住姐姐。
    梦里教她系红领巾的那个声音,是姐姐。
    卧室门开了,韩艾黎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但没出声,只是看着两个姑姑。
    “没走啊?”韩棠靠着韩松的肩膀,问。
    “改签了车票。您退烧了,我再走。”艾黎过来,跟韩松嘀嘀咕咕几句,韩棠听着她们俩商量,要是她再发烧,就叫救护车、邓医生会安排她住院。
    韩棠觉得身上松快多了,又想吃饭,马上喊饿,“倒是给口饭吃呀,净商量着怎么给我灌药!”
    韩松跟艾黎说着话,伸手把她往后推了推,让她靠在床头上休息。
    “等着!”她说。
    卧室门又开大了些,小丁进来问:“阿姨,是不是把饭给您端过来,在床上吃?”
    韩棠笑,摇头。
    她坐起来。艾黎过来给她穿好鞋,扶她站稳。
    她推开艾黎的手,慢慢往外走。
    腿脚有点软,但应该是饿的。
    她走出来,外面灯光明亮,亮得刺眼。她以为家里这么安静,是因为没有几个人在,哪里知道,走出来一看,客厅里韩柏夫妇带着嘟嘟在玩拼图、菲菲带着风眠在长桌上写作业、而楚泽……楚泽还是那个楚泽,坐在一边守着妻女,看起来有点入不了局,但好在没有捧着手机打游戏。
    要过一会儿,大家才发现她出来了。
    韩棠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的喜色,像春天枝头的花苞,次第开放。而那花苞,也被他们塞到她心里来。
    看到风眠穿着她心爱的球服冲过来,拉着同样穿着球服的艾黎站在她面前,姑侄俩一人贡献出一条手臂,给她比了一个巨大的心。
    “爱你哦,奶奶!”
    “爱你哦,棠姑!”
    韩棠大笑。
    如果梦里的孤独和勇敢是真实的,此时被爱和温暖包围也是真实的。
    她心里那朵巨大的花苞,在一点点地开放,终于开出了极绚丽的花。
    第79章 尾声
    因为反复发烧,韩棠到底还是去医院住了三天。
    楚泽倒休陪她,出院那天办完手续,把她接回了家。出院手续楚泽是第一次办理,办得绊绊磕磕,走了不少冤枉路、挨了不少暗中的白眼,忙得满头大汗,才顺利把他的老母亲安全带回家。韩棠全程不动声色,看着楚泽笨拙地适应着他的角色。她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来,要是艾黎在这,甚至小丁,她怕是早就到家喝上热汤了。不过想归想,看着楚泽这样憨里憨气地做事,也还是挺有乐趣的。韩松知道了一定会说她这是“恶趣味”……唉,养儿养女,到这份儿上,不图什么,也图点儿乐子不是?
    住院住得起腻,回家总是开心的。
    家门口的台子上,那棵“八方来财”摆得端端正正,枝繁叶茂,像个得意洋洋的将军,守在门边等她。她每看一眼,都觉得精气神儿足了那么一两分。
    小丁特别勤力,每天都给这棵小树擦拭灰尘。
    韩棠进门前,看着绿油油泛着光的叶子,趁别人都不注意,低头闻闻植物那新鲜的气味,拉下口罩来亲了它一下。
    没人发现,她很快活地进门换鞋。
    韩松和小丁站在门厅里等她,看她气色不错,大大地放了心。
    韩棠换好拖鞋,站在门厅里,忽然发现家里添了新玩意儿——门边柜上,那对白色瓷象中间的空白处,有一个漂亮的哑光金属牌,上面印着“单身女子俱乐部”七个字。她以为自己看错,说不定是像“光荣之家”、“五好家庭”那样的荣誉称号,像老刘就在朋友圈里开心地晒出来的那种。虽然她这里哪样也不挨着,也说不定居委会送错了地方。她把花镜戴上再仔细看,还是那七个字。
    “这是韩艾黎干的吧?”她问。
    韩松笑吟吟地问:“怎么就不能是我啊、小丁啊……或者别人干的?”
    “别人谁能干出这种事儿来!”韩棠没好气地说。“那天在群里说,咱们这是一屋子单身女人,又说我的特长是保媒拉纤,挂这么个牌子刚合适,好么,这就正经给我送来了?瞧回头她来了我敲她狗头。”
    韩棠说着往里走,边走边笑出来。
    看到厅里堆了好些东西,她站下来,仔细看看,招手让楚泽来到身边儿。这些都是提早备好的年礼,送给她的至交好友和师长的。年年过节,她都亲自跑动,今年,是跑不动了,不过礼数不能缺。她从旁边拿了红纸条,分别贴在礼物上,交代给楚泽,让他这个周之内,把礼物都送到了。
    楚泽不多话,答应着,逐一核对人名和地址。总共也没有多少人的,他还是怕弄错。这些人际关系的事,他很头疼,也怕弄错了惹母亲生气。他的老母亲,最近脾气见长。大姨说他母亲的脾气照着姥姥的样子去了,他还真有点儿害怕。毕竟韩家的老太君,那火爆性子是有点名气的。他母亲温驯温柔了大半辈子,性子一变,他还有点不适应。
    待看到“苏教授”这里,他停了停,小声问母亲:“妈妈,这里我能不能不去?”
    “你能偷懒就偷懒,是吧?”韩棠回过脸来看一眼,“啊,苏教授家……”
    “韩艾黎腊月二十八回来,不耽误跑这一趟嘛。”楚泽笑嘻嘻地说。
    “单会动这鬼心思。”韩棠倒没有一口否决,沉吟片刻,说:“你先送其他的,看看艾黎怎么说。”
    “我看也别太热心。”韩松给母子俩端了汤水来,听见他们的话,笑道。“韩艾黎那小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如放着别理,让她自己消化去——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为了谈恋爱,放弃现在的工作……”
    “不一定是二选一,说不定是二者兼得。”韩棠说。
    韩松看着她,笑眯眯地说:“果然浪漫主义者,一辈子都怀着梦想啊!”
    “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韩艾黎一定会转职去上海的。她都开始找房子了!”
    “赌艾黎和松子会在一起。艾黎别说去上海,就是去纽约去伦敦去柏林去火星,他们俩也能成。大不了将来飞机票钱多花点嘛!”
    “你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恋爱还是结婚?”
    “先恋爱,后结婚。”
    “赌。赌什么?”韩松一巴掌拍在大理石茶几上,已经有了“随你押什么我都跟进”架势。
    楚泽和小丁蹲下来,扒着茶几转头看韩棠。
    韩棠想想,一时想不出。
    “这么着吧。”韩松从茶几上抽出一张请柬来。
    这是顾雅芬带着侄女夫妇送上来的,邀请韩棠出席婚宴。
    “你整天看雅芬的新疆舞、草裙舞、各种各样的民族舞,要是艾黎和长颈鹿官宣,在婚宴……正月十六这天之前,你就戴上我送你的金发头套出席。怎么样?”韩松问。
    “人家婚宴,我这么闪亮抢镜头不太好吧?”韩棠说。
    “那你说怎么样?”
    “我戴金发套、跳一段新疆舞,发到我同学群里面,行吧?”
    “就这么定了。”韩松又拍了下茶几,问小丁和楚泽,“录下来了吗?”
    两人点头。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太对劲……怎么里外里的,就我一个人的事儿啊,打赌有这样的吗?”韩棠问。
    “因为你是最热切希望这俩孩子能甜甜蜜蜜的人啊!”韩松大笑。
    韩棠想了想,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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