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不大,可是像带着刺,隋明亮脸红了,韩棠只觉得鼓膜疼了一下。
    稍一停,韩棠笑着说:“小隋,你等下过来帮我个忙。”
    她说完,也没理睬楚天阔看过来的那一眼。
    隋明亮将茶盘拿在手里,看看牌桌上这几位没有什么反应,马上就跟韩棠走了出来。
    韩棠去洗了手,从柜子里把准备炖汤的材料取了出来。隋明亮问过她准备做什么,过来帮忙。韩棠摆摆手,说:“我做惯了的,不麻烦——你今儿跟着跑了一天吗?”
    隋明亮舒了口气,点头。韩棠看得出来她很累了,鼻翼处粉底卡在了褶皱里。这一脱妆,再好看的面孔也像是蒙了一层灰。
    “嗯,原先说好这个周末休息,我要带女儿去滑冰的,结果只能把她丢给我妈。”她轻声说。
    “可惜。跟孩子好好解释。道理讲通了,孩子能理解的。”
    “已经道过歉啦,不过不愿意原谅我。我也不那么理直气壮,要是周末跑工地还好说,虽然陪打球打牌也是为了工作。”隋明亮微笑。
    韩棠看看她,将洗干净的食材滤过水,放进锅子里。
    “您也忙了一天吧?”隋明亮觉察自己不该说那么多话。那两句话,怎么听怎么是抱怨了。
    “是啊。”韩棠点头。
    “好累。”隋明亮靠在操作台边,说。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韩棠。
    是啊,韩棠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天,愉快和烦恼交替出现,一颗心像是被切成几片,反复煎熬。不止今天,在过去的无数的日子、许多年里,一直是这样的……煎熬到神经开始粗壮,感觉开始麻木,多数时候,人也像了朽木。
    韩棠看看表,说:“你过去坐吧。”
    “我陪您待会儿。”隋明亮轻声说。
    韩棠微笑,“陪着我可没意思。”
    “不会。每次跟您说会儿话,我都有种心被按摩过的感觉。”隋明亮声音很轻。
    韩棠将灶上的火关小些,说:“你们工作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可千万别一味迁就工作,忽略孩子。”
    “不那么容易。”
    “的确。当然孩子是以你为榜样的,小的时候可能不懂,长大会明白。”
    隋明亮轻声说:“我不是好榜样……听方总说,当年您要是不调动,发展得肯定特别好,现在 j 区要退休的女区长,是您当年的下属?”
    韩棠愣了下,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事,笑道:“啊,她的机会更好。如果是我,不一定升得上去。”
    这时那边楚天阔叫小隋,问茶倒到哪里去了,又说快点过来替我一下……韩棠瞥了眼灶上的火,看了看锅子里,让隋明亮留下看火,说:“用不了半小时就得,我去看看。”
    “这……”
    韩棠一摆手,把茶壶注满水,端着茶盘便走了过去。
    杯子放在老汤手边,倒茶的工夫,几个人才看清过来的是她,一时都笑了。不等他们问,她示意楚天阔起身,说:“我让小隋替我一会儿,我来替我们老楚一会儿——你要干嘛就去吧。”
    楚天阔笑着站起来,韩棠坐了下去。她往前挪了挪,扫一眼眼前的牌,又看看桌上已经打出去的,问:“该谁了?”
    “我,六筒。”老汤说。
    韩棠稳稳地坐在位子上,没有几个回合,也就摸清了谁要什么牌可能和那一张……到老汤又打出一张六筒,她一把推倒面前的牌,“和了!”
    老方抻头过来看了一眼,笑嘻嘻地抬眼看看楚天阔,说:“换风向了!”
    楚天阔笑了笑,说:“这我们家钱匣子,坐在哪儿,可不是哪儿就是风水宝地吗?”他说着,轻轻碰了下韩棠的肩膀。
    韩棠忙着洗牌算筹码,肩膀圆熟地从他手下滑了过去,接过老汤和他上手的范主任递过来的筹码,笑着往旁边一放,麻利地码好牌,看了下表,笑着说:“再打两圈就可以吃夜宵了,来来来!”
    屋子里这会儿很安静,她抓起骰子在手里晃着,“丁零当啷”那细碎的声响竟非常清晰……她收住手,往桌子上一扔,看着骰子滴溜溜乱转,心里有点难得的兴奋。
    大概是这兴奋带来幸运,两圈下来,她大杀四方,连和两把,有一把是清一色,另一把是“杠上开花”,筹码在手边堆成一堆,对家的老汤还从身前的抽屉里,现摸了两叠钞票过来,脸色已经有些勉强。楚天阔笑着说“牌还没打完,等下再算”,拉拉韩棠要换手。韩棠笑着说休息一下吧,吃点夜宵再继续,这才起了身。
    楚沛替她挪开椅子,微笑着小声说“二婶您这手气绝了”。
    韩棠笑笑走开了。
    隋明亮趴在椅背上,听见脚步声站起来。韩棠让她坐下,看她的样子是睡了一觉,忍住没有叹气,掀开锅盖看看,落了火,准备好碗碟,又焖了几分钟,这就盛了出来。厨房里香气四溢,韩棠让隋明亮坐下先吃,喊了楚沛来,让他端过去。
    隋明亮有点惊讶,等楚沛果然端走了汤,才小声问:“您就这么支使楚书记干活儿啊?”
    “在我这,他是小辈,不是什么书记。”韩棠淡淡地说。
    不一会儿,楚沛回来了,坐下来喝了碗汤,看看时间说要走。韩棠知道他很忙,点点头送他出去。走到门口,楚沛让她留步。韩棠看他站在楼梯上,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合上门,问:“怎么了?”
    “您提醒下二叔,注意下身体,最近就别老在家打牌了。我说他不听的。”楚沛说着话,往屋子里方向示意一下,摇摇头。
    韩棠立即意会,点头。
    “您也早点儿休息,该撵人就撵人。”楚沛微笑道。
    “好。路上慢点,司机来了吗?”
    “早来了。”楚沛笑得有点无奈。
    韩棠点头,目送他下了楼梯,回身就见老方他们也都拎着外衣拉着架势慢悠悠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往外走,客厅里一时有点拥挤。她客气了一番,没有强留客人,看着隋明亮拎着几个袋子跟他们一起说笑着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站下来,跟她说晚安。她看了眼那袋子,点点头,没作声。她也没有送他们出门,楚天阔倒是难得勤快,一路送客人到了楼下。
    她回身敞开着大门,四处走动着,把窗子全都开到最大。四面八方的风流通起来,吹得窗纱、门帘、墙上的字画和桌上的纸张、钞票,四处乱舞……很快,屋子里的烟气散尽了。她站在南窗前,看着楼下的车子开走了,老汤拉着隋明亮的手不知在说什么,那脸简直要蹭到人家鬓角去了……楚天阔笑微微地站在一旁,这时回头看了眼自家的窗子,才拍拍老汤,给他开了车门。
    第25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13)
    韩棠把窗子关好,将窗帘合拢。在烟气中浸淫了许久,窗帘上残留有浓重的味道。韩棠想想,不如明天拿下来洗干净。可是单单动了念头,窗帘的重量似乎就已经压了下来。手腕子的酸痛提醒她,能忍还是再忍忍。她走开,经过麻将桌,看着桌上凌乱的牌,也不想碰……反正明天不用出门,慢慢拾掇也来得及。不过丢在桌上的那些碗是应该拿开的。她走过去,将散在那里的碗收起来。
    说是等着吃这口,端到他们面前也不过尔尔。她看了下座位对应的瓷碗,楚沛的碗最干净,其次是老方。楚天阔那一碗,大概碰都没有碰。瓷勺与汤接触的位置,已凝了一条线。
    楚天阔的手机放在桌上,突然亮了起来。
    她的手停了下,没有去看,反而加快动作,把碗收起来,走了出去。窗子大半还开着,家里八面来风,夜里已经很凉。楚天阔恰好进了门,回手关门的工夫看看她,她也看看他,凉风里似乎增添了一些酒气。
    “该买空气净化器了。”她说着,往厨房走去。
    一早就该买的,尤其冬季,空气质量堪忧,家里时常烟雾缭绕,久了也受不了……楚泽那边空调有新风系统,菲菲因为嘟嘟年纪小,说呼吸道格外娇弱,坚持又在每个房间都放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净化器。
    她觉得那也挺好的,可是没有想过这边也该置办。
    “你今天赢的钱够买一客厅净化器的了吧?”楚天阔换好鞋,回了一句,转身去找手机了。
    韩棠没出声,把碗放进了水池里。
    这是什么话,赢钱?钱又没有真的装到她自己口袋里。
    一碗汤直接倒掉了,连着那些珍贵的食材……看着很心疼,可倒掉了,竟也有点痛快。她干脆将锅里剩下的也一气儿都倒进了水池。
    楚天阔往自己房间走去,进门前说:“我想泡个澡,给我放水啊。”
    韩棠没应声,仔细地洗干净碗和锅,放到架子上控水。听见手机铃声,她扔掉塑胶手套拿过来。看是艾黎发过来了消息,她走进浴室才打开。她看了眼水温,拧开水喉,拿了电动牙刷,坐在马桶盖上翻看艾黎的消息。
    马桶盖有点凉,但坐下来,她全身的骨节都在叫嚣着“就这样吧不要动了”,于是她就没有动。
    “我跟池清许早就翻篇儿了。现在一起喝杯酒也不代表什么,不会越界的,我有数。”
    水流声汩汩的,电动牙刷也嗡嗡响,屁股下的马桶盖还是那么凉,韩棠盯着这两句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给人撮合姻缘,最看重的就是“匹配”,这可不光是表面上的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掂量双方是否精神上能形成有效交流……这很俗气,她知道,但有效。把这些俗气的条款都考虑到,就艾黎来说,池清许就是“良配”。青梅竹马,年貌相当,智识上也能抗衡……只可惜,艾黎事业心重,执意留在北京发展,池清许恋家,医学院毕了业就选择回家乡。两个人分分合合又拖了一年,到底是散了。当事人后来究竟如何,看艾黎倒看不出什么,只是分手也有些年月了,始终没有再形成稳定持续的亲密关系,起码没有把人带回家来见过家长,池清许论人才论工作在本地都是上佳的人选,家庭条件一般,可也不是过不去,就顺顺利利恋爱结婚了……想当初,两人的妈妈因为他们散了,还凑在一起垂了把泪,现在看来,不说可笑,毕竟真情实感遗憾过,可到底也烟消云散,再见都未必有心聊天了。
    韩棠看看时间,想问艾黎回家没有,再看看这两句话,没忍心再问。
    艾黎有分寸,她知道。可是感情的事,一时冲动会冲垮理智,也毋庸置疑。
    她吐掉口里的泡沫,发了条语音:“翻篇儿了就好。有妻有子还五花六花的男人绝对不能沾惹。小池最好不是这种人。如果是,起码你不能沾惹。三脚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是。要沾有妇之夫,我情愿你独身。”
    这段话她从前没跟艾黎说过,现在说也不晚。只是她说得声音有点大,不但盖过了水流声,甚至还有了回音。外面有脚步声,她也没有压低声量。
    浴室门被推开,楚天阔走了进来。
    “水好了没?”他问。
    韩棠起身漱口,看下浴缸里的水量,没有关掉。她不出声,开始洗脸,听到楚天阔说:“你最近对我意见挺大啊。”
    语气里有点醉意,也有点……阴阳怪气。
    泡沫涂了满脸,韩棠慢慢揉着面颊,没理他这茬儿。楚天阔也没说话,不一会儿,有水滴溅到了腿脚上。她低头,余光瞥见楚天阔赤条条地坐进了浴缸里。动作幅度有些大,热水泼了出来。她继续低头洗脸,将泡沫一点点搓洗赶紧,才抬起头来,对着镜子擦干净水珠。
    楚天阔舒服地躺在浴缸里,“你是要起义啊?”
    韩棠把毛巾洗干净挂起来,“这话从何说起啊?”
    “你那牌怎么打的?”楚天阔睁开眼,斜了韩棠一眼。
    韩棠这回拎了条浴巾铺在马桶盖上,坐了下来。
    楚天阔指指后背。韩棠等了下,拿了个水瓢舀水淋到他背上。
    楚天阔很不痛快,她当然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一行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还不计算进去之前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去打理关系,起码今天是用了心思的。牌局自然不只是玩乐……她想想那两人的样子,眉不经意地皱了下。
    “该拿的不是都拿了吗,怎么,还不够满意?”韩棠冷笑了下。
    楚天阔转回头来看看她,没有说什么。
    “小泽这会儿回家没有?”他突然问。
    “不知道。”
    “你都知道什么啊?”
    “怎么?”韩棠看看楚天阔。
    “平时恨不得把儿子栓裤腰带上,千小心万仔细的,怎么他的事儿你还老一问三不知。”
    这话已经很难听,但楚天阔可不是关心儿子日常生活的那种父亲。
    她抽了条搓澡巾,慢慢给楚天阔搓着背。
    楚天阔勤快的时候一天能洗三回澡,背上很干净。他就是享受这个搓澡的过程。
    “菲菲她妈为换房子的事儿,想跟他们借钱是吧?你怎么回复的?怎么没跟我提?”
    “还没来得及说,也不过就是昨儿晚上才知道。我说让她跟小泽商量。他们俩又不是拿不出来。怎么,这话不对啊?”
    “倒也没错。”
    “那怎样?”
    “楚泽说不借。不但他和菲菲的钱不借,也不准她跟咱们开口。他一口回了,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给留,菲菲觉得他没人情味儿,就跟他吵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韩棠心里已经有数了,可还想从楚天阔嘴里听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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