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棠点点头,艾黎就挥挥手让释迦快走,“你别忘了我让你办的事儿。”
    沈释迦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噌”地一下跟起飞似的跑远了……韩棠看看那车子,问:“释迦是不是换车了?”
    “嗯。这也是二手的。牌子越来越好,价格越来越便宜。有点儿小毛病也没关系,她自己能想办法搞定。”艾黎笑道。
    “我说呢。释迦还真能折腾。”韩棠走到车尾,将后备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袋子来。艾黎一看是酒,皱了下眉,不过没出声。韩棠知道她不喜欢她父亲喝酒,也不喜欢人家送她父亲酒,但还是推了推她,“释迦现在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主要干嘛,可是收入好像还不错……”
    “哎,这听着不太靠谱啊。”韩棠皱眉。“好好儿的工作说辞了就辞了……”
    “现在纸媒也不赶从前。您甭连她的心都操上。”
    “你们要都好好儿的、顺顺当当的,我犯得着吗!”
    “我的意思是,您就家里那几尊菩萨,已经够费心了,沈释迦就交给她自己的姑姑去发愁吧。哦对了,沈释迦那个足球培训班还在办,最近好像主要精力就搁那儿了——姑姑,要不要让风眠去体验体验?我今儿早上看那帮小姑娘跟着教练学基本动作,好帅的!”
    “踢足球?”韩棠看看艾黎。
    “怎么了?您家又不是英皇授过勋的贵族,真得把女孩子培养成 lady……再说 lady 也主要是从意志品质上讲,运动最能塑造了……”
    “那我回家提一提,看看她爸爸妈妈的意思。”
    “怎么不问风眠的意思?”
    “小孩儿……”
    “什么时候能把小孩儿当成个人来看啊。小孩儿就什么都不懂啊?”艾黎从韩棠手里接了袋子,又帮她拎了一大袋水果,见她打开车门包了一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出来,“又拿重症患者来让我妈治疗啊?您可得挂专家号、交治疗费——回回让我妈费这劲养好了,拿走没几天就玩儿完,谁有闲工夫这么耽误啊!”
    “这不没办法吗?”韩棠说着往前走。
    一边走,花盆里干枯的碎叶子就往下掉。
    枯枝败叶,在瑟瑟秋风里,更显出一副破败相来,让人着实看着不忍……艾黎叹口气,跟着姑姑走进单元门。
    他们家住的是散装老小区,楼不高,房子旧,电子对讲门还是街道统一安装的。好在位置绝佳,沿着小巷子下台阶,过条街就是海边了。不在旅游季节,这个区域很安静,附近住邻居也都是老人居多,周末有子女晚辈来探访,显得比平时热闹些。艾黎家住二楼。只这些并不算高的台阶,韩棠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下。艾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有点儿起步就得熄火的停顿感。走到家门口,她终于忍不住问:“姑姑,您这膝盖又疼啊?”
    “嗯。”韩棠应声。
    艾黎低头看看她脚上的鞋子——倒是很轻便的运动鞋,走起来会轻松些。可是姑姑每天的步数,在她朋友圈里都是排到前几名的……走那么多步,再轻便的鞋也不会不觉得累。一想到姑姑的那么多步数,都是在家里转来转去、菜市场、超市……还有那些围绕着家务活来的事情,她又是心疼,又是心烦。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一直。没有不疼的时候,轻点儿重点儿而已。”韩棠淡淡地说。
    艾黎顿了顿,说:“您跟我妈,简直……”
    “生产队的驴是吧?”韩棠站在艾黎家门口,看了眼艾黎。“你懂什么是生产队?你见过驴?逮住个词儿用到絮烦,跟楚风眠学个新成语似的。”
    艾黎笑起来,“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
    “下午我给顾梦晨安排相亲,你跟我一起去。”
    “我干嘛去!”
    “给我开车,我腿疼。顺便陪我喝杯咖啡。”
    “就只喝咖啡?”
    “嗯。”
    “那行吧。”艾黎答应。
    这时门开了,韩柏在门里看着这姑侄俩,说:“怎么净在门外头说话了,赶紧进来啊。”
    艾黎跟韩棠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笑。韩棠叫声大哥,跟着就进了门。韩柏发出近似“哼”的一声表示应答,看看艾黎,眉头就皱了下。艾黎只当没看见父亲那神情,也没叫他,挤进门来,两脚相互一踩,把脚上的运动鞋脱了下来。狭小的门厅里顿时充斥着汗味。
    韩棠照着艾黎后背拍了一巴掌,说:“臭死了!快点儿去洗个澡……”
    艾黎嘿嘿笑着故意往韩棠身上蹭了蹭,拎着大包小包冲进厨房去,朝里面忙碌着的母亲喊了一声“妈,我二姑来了”,扔下东西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韩棠也喊了声大嫂,先把艾黎换下来的鞋子刷了刷浮灰,拎去阳台上晾着,回来脱了外衣洗过手,见韩柏已经在厅里坐下来,把茶泡好了,朝她一摆手示意,自管开始看电视了,想跟他说几句话,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看看他,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居服,干干净净的,头发有点长,脸瘦瘦的,也利利索索的……这不是他的功劳,是牟艺琳的功劳。
    她心里想着,叹口气,大嫂从厨房里出来,招招手。
    “不是说好了,中午我哥做饭?”韩棠故意大声问。
    韩柏又发出近似“哼”的一声,抬手摆了摆。
    牟艺琳说:“是他做。我先给归置归置。”
    韩棠撇了下嘴,进了厨房。只有六个半平方的小屋子,恨不得每一寸都利用到极致。牟艺琳比她矮了几公分,但人极瘦,因此倒显得不那么占地方。韩棠从门后拿了件围裙,牟艺琳一把夺了过去,放到一边,继续择菜,说:“叫你过来是说会儿话……你在家干活干不够是吧?”
    她说着,把一旁的一个高脚圆凳往韩棠这边踢了踢,让她坐下说话。等韩棠坐下来,她问:“家里没什么吧?”
    韩棠坐下,抓了把豆角拿手里开始掰筋儿,说:“没什么。我就是逮着个机会出来喘口气。”她肩膀松弛下来,听着牟艺琳和她闲聊着,最近这边老邻居又是谁谁去世了、谁谁家的孙辈结婚了……快两年了,婚礼像是少了很多,许多年轻人结婚也不办酒席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因为疫情被取消;丧事却像是多了不少,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切从简了……她把择好的豆角放到篮子里,说:“我最近老想起妈来。”
    牟艺琳戴着花镜,这是从眼镜上方看了她,问:“梦见的?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要说什么不还是累了你。”韩棠倒笑了笑。
    母亲生前一直跟艾黎家一起生活的。韩柏是远洋船员,年轻时一出海,动不动就是一年多,回家来休息不了多久,又要出门,家里的事,都靠牟艺琳。好在母亲虽然对待子女严苛极了,跟媳妇相处得倒还算过得去,这也多亏了牟艺琳能忍让。牟艺琳做了大半辈子产科护士,在护士长的位置上退休,接着照顾病了好几年的老婆婆,辛苦自不待言……娘家的事,她是帮不大上忙的。楚天阔那个人,口口声声是女儿不必养老,那是儿子的事……她回家帮帮忙,都跟做贼一样快来快走。牟艺琳很体谅她,从不说什么。可这是她心里的疤……母亲去世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每次听到牟艺琳说妈妈又在她梦里说要吃这个吃那个,赶紧买了回来做好摆供桌上香,她都觉得羡慕极了。
    “这有什么累的。我现在连个看孩子的机会都没有……每天老是在找事做。”牟艺琳看看韩棠的神色,晓得她想什么,抬手肘碰碰她。“别瞎想。哎,最近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啊?”
    “有合适的人要干嘛?”艾黎的脑袋突然从厨房门帘缝隙里钻进来。
    那一颗挂着湿漉漉的蜷曲短发的脑袋像是凭空按在了一幅画上,圆圆的眼睛睁大了,在母亲和姑姑脸上转来转去。
    “死孩子,吓死我了!”韩棠伸手拍了艾黎一巴掌。“还真没有合适的,不是老就是小。”
    “别搞事情啊!”韩艾黎说着把韩棠的手机递了过来,“楚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韩棠接了手机过来,正好楚泽的电话又进来了。她还没接听,就有不好的预感,叹口气,道:“祖宗啊,能不能让我喘口气儿啊……喂?”
    “妈,你在大舅家?帮我问问舅妈,我带风眠和嘟嘟过来吃午饭行不?”楚泽问。
    第15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3)
    韩棠停了下,没立即出声。
    一边牟艺琳听见了,碰碰她,点点头。
    韩棠却跟她摇摇头,听筒里有点嘈杂,问:“你们在外面啊?你自己带着他们俩?菲菲和姥姥没跟你们一起啊?”
    楚泽不出声,听筒里传来风眠的声音。风眠大声说“奶奶,我爸和我妈吵架了。我妈带姥姥开车走了,我们跟我爸被扔大街上了”……楚泽跟女儿说“别胡说哪儿吵架了”,又说:“没什么,别听风眠瞎说。”
    韩棠说:“楚泽啊,你抬头看看周围……哎,对,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店,带着金色大 m、白色的 kfc 啊,还有什么馄饨、包子、粥……这样的中国字儿?有没有?有的话你问问风眠喜欢吃什么,进去吃一顿。”
    她说得慢条斯理的,就听楚泽在那边大喊一声“妈”,让她耳朵“嗡”的一下,把手机拿远一点儿,接着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是嘟嘟……她狠了下心,拿开手机,正要挂断,牟艺琳拍了她一下,把手机拿过去了,说:“过来吃顿饭嘛,平时叫都叫不来……小泽,舅妈,对,你带风眠和嘟嘟过来吧……啊,你打车?要不让艾黎接你去……”
    韩棠抓过一把豆角狠狠地掰去筋儿,听牟艺琳说让艾黎去接,皱眉道:“让他自己打车来。来不了就外面吃。吃不成就饿着。”
    艾黎看看姑姑那一脸恼恨,待要笑,见母亲挂断了电话,先问:“在哪儿啊?我去接?”她这么问着,却没动。
    “小泽说不用。他自己会叫车。”牟艺琳把韩棠的手机还给她,见她脸色不好看,笑了。“小泽平常也难得来。我们都很长时间没见着风眠和嘟嘟了,正好儿,今天中午准备的菜也多,再炒两个菜不就行了吗?行了行了,别不高兴……家里又没外人。”
    “楚泽自己真能把孩子带过来啊?”艾黎笑着问。
    韩棠没出声。
    牟艺琳斜了女儿一眼,“你这话说的!”
    “打个赌,他就算能把孩子顺利带到咱家,八成儿也得丢三落四——不过也不指望别的了,俩孩子别丢一个就挺好。”艾黎开玩笑。
    “瞎说什么呢!”牟艺琳挥手让艾黎出去,“不帮忙净捣乱——你看看你,厨房里的事儿你一点儿都不会,将来自己要顶门过日子,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呀?出去吃外面有饭店,在家里可以叫外卖,公司里有食堂……就算在家做,谁规定得我来做?搭伙儿过日子当然分工合作,没道理预设成得由我来啊。”艾黎笑着说。
    “行了,还来劲了。”牟艺琳看看韩棠,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别火上浇油了。
    艾黎笑着看了姑姑和母亲,“我又没说什么,是您这拐着玩儿挤兑我。”
    韩棠到底拿起手机来,拨回去给楚泽,知道他上了车,才放心,嘱咐他下车时候拿好东西。搁下手机,她看艾黎抓了一把葡萄一边吃一边笑着看自己,叹口气。
    艾黎看看时间,说:“我下去接风眠。”
    “你先看看嘟嘟。刚哭得不成样子……帮他抱抱嘟嘟……”牟艺琳说。
    “让他自己抱!不让他抱抱还以为孩子能自己长大呢,人家的辛苦他都看不见……”艾黎把一把葡萄籽儿丢进垃圾桶,甩门帘走了出去。“你们就惯着他吧,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什么都不会!说我,不会做饭就讲到不能顶门过日子……”
    “韩艾黎,你少说两句!”牟艺琳冲着外头大声道。“叫你爸爸进来做饭!”
    韩棠把择好的豆角拿去洗。
    艾黎果然走出去就没再出声,只是行动带风,小屋子里叮当作响,显然也不是那么服气的。艾黎说话不那么好听,可也不是没道理……“我这会儿要是两眼一闭,我们楚泽呀,生活质量得下降一半。”
    “说什么呢!”牟艺琳笑出来,“别以为谁没你不行——什么都是你做,习惯成自然。有山自然靠山,没山不也得独立?小泽有媳妇儿有孩子,就是没有,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到那份儿上什么就都会了……老韩当年让咱妈给惯得,洗衣服就知道搁水里捞捞,捞出来直接挂晾衣绳上,整个儿一坨!出海回来带的衣服都长毛儿!你看现在,袜子手绢儿内衣裤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韩棠直起身,喘了口粗气。
    何止大哥啊,楚天阔不也这样。被母亲从小伺候到大,结了婚由妻子接手,接着伺候,从少爷成了老爷……楚泽,还有菲菲,那大衣柜,一开门衣服都要“流”出来的……菲菲的东西她是不会动的,他们的卧室她也不进去,可是楚泽在书房的衣柜,她隔段时间要收拾一下,经常团成一团的袜子和内裤就那么滚下来……她说几句,楚泽就会讲,这有什么好唠叨的,不会洗还不会买嘛……
    “败家子儿!”韩棠突然冒出一句来。
    牟艺琳看看她,说:“你呀……你别动手了,剩下的让老韩自己弄。我们出去坐,喝口茶。”
    韩棠看着水池旁边两尾约莫一斤有余的鲜鳘鱼,想想大哥做鱼的那手艺,真有点儿馋了。她看看擦得亮晶晶的灶头和锅具,难得不用自己动手就可以吃上饭……她每次做完了饭,自己都没什么胃口了。尤其是鱼。一点点处理完,再做好,卖相再好,也吃不下……她是很喜欢吃鱼的。
    母亲以前就说二闺女像猫一样爱吃鱼,后来哥哥姐姐也这么说。
    “这鱼可真新鲜。”她赞道。
    “知道你爱吃,一早特地转到熟摊去买的。”牟艺琳说。
    韩棠笑笑,点头。
    韩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没吭声,撩起帘子等着她们俩出去。加起来二百多岁了的三个老人,单脸上的褶子就好像会把这狭小的厨房挤爆……韩棠跟哥哥笑笑,侧身先走了出去。韩柏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牟艺琳给他指好了食材都放在哪个位置,说完了,问一句“都记住了”?
    “我又没痴呆!”韩柏不耐烦。
    牟艺琳出来,撇了下嘴小声跟韩棠说:“跟他说过的事情,转头就忘,你等着,过不几分钟就要问我东西都在哪儿了……”
    “还不都这样么。我上周突然忘了怎么系红领巾了。”
    “这个……这你怎么会忘了?不是都刻进基因里了?”牟艺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韩棠愣了下,突然笑出了声。她看着牟艺琳在胸前比划着怎么系,那灵巧劲儿,心情瞬间变得好了起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抬手拿了那杯还温乎的茶,见牟艺琳蹲到“八方来财”旁边,一边儿“啧啧啧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可怜哦”,一边儿拿起园艺剪刀来“咔嚓咔嚓”剪枝叶,又说“没问题哦可以活下去的”……她看得有点出神,问:“真的能活下去吗?”
    牟艺琳没听见这话,但听见了门外的说话声,把园艺剪一扔,拍巴掌就站了起来,“哎哟,小宝贝儿们来了!”
    韩棠看着她脸上瞬间绽放出的光彩,那喜色,真叫一个“光彩照人”,心说韩艾黎这个丫头绝对是“十恶不赦”……牟艺琳可喜欢小孩子了,整天羡慕她有孙辈可以带,说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没办法儿施展,可是啊……带小孩子,谁辛苦谁知道。
    门一开,风眠先跑了进来,叫“舅奶奶”,牟艺琳脸上的喜色更是要溢出来了,一边儿答应一边儿搓着风眠的小胖脸蛋儿。韩棠看着风眠。孙女这么可爱,辛苦倒是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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