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总不记得用。
    艾黎说姑姑有时候真得柔巧些用力气……这是客气的时候说的话。艾黎嘴巴很坏的,歹毒起来,会说姑姑像眼睛被蒙上黑布只知道拉磨的驴子,要不是知道奶奶当年就反对你嫁给楚天阔,还以为奶奶是把您卖给他们楚家抵债的,要一辈子劳作还债……
    韩棠叹口气。
    艾黎偶尔一口就喊出来“楚天阔”,不怎么尊重她的二姑父的。见了面倒还好,不管是给她脸面还是怎样,只是也不像在三姑父面前那么自在自如。
    韩棠又叹口气。
    上了 16 楼,恰好保姆小丁开门出来扔垃圾,看到她忙跑过来接了蔬菜水果过去,没等进门,悄声说:“阿姨,我要辞工。您要是同意,我做完这礼拜就不来了。”
    韩棠一惊,忙问为什么。
    每次保姆离职后、新保姆报到前的真空期,她都格外辛苦,因此听见说“不来了”几个字就心惊肉跳。
    小丁支支吾吾。
    韩棠推她进门,见一家子都没起床,先进去把风眠拎起来,见楼上还静悄悄的,安排风眠洗漱,自己一边准备早点一边把小丁叫到身边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才干了几天呢?先前不是觉得挺满意的吗?”
    “韩阿姨,说好我来只负责家务,做饭是不管的。偶尔做一顿两顿是可以,但那可是额外的。要三天两头的,半夜三更叫我起来炒菜,那我真干不了。”小丁轻声说。
    “谁让你这么干的?”韩棠问。心里却是有点数。菲菲的父亲葛洛阳又来了吧——葛洛阳跟梁瑶离婚二十年了,早就另组了家庭。可是三年前妻子过世,他就老借着看外孙的名义往这边跑。葛洛阳好吃又好酒,逢酒必醉,从前因为在这支使保姆额外做些事,还颐指气使,一副老太爷的样子,惹过怨言,有几位保姆就以此为理由辞工的……她皱了皱眉。她待做工的人向来多几分尊重,从不苛待人家。因为这个,她曾经跟菲菲提出过,请她提醒下她父亲,如果要过来探望外孙,还是注意点言行,毕竟孩子都是看着大人学的……之后葛洛阳有一阵子没来了。
    果然小丁把事情一说,就是那么回事。
    小丁言辞间有点吞吞吐吐,韩棠直觉恐怕这里面还有其他的事,可这会儿时间太紧,她只能先安抚小丁,说自己先送风眠去上学,回来再细说。
    “你再考虑考虑。”韩棠心里着急,讲话还是慢声细语的。
    小丁摇摇头说不了,“这样吧,冲着阿姨您,我做到新保姆来报到。”
    韩棠见她去意已决,见风眠进了餐厅,她停了下来,伸手扶了下小丁的手臂。
    小丁也有眼色,不说话了。
    韩棠看她利落地将刚刚带来的水果蔬菜分类储存,心里有点难过。
    风眠坐下来吃早点,拿着刀叉仔仔细细地先把煎蛋培根摆成她喜欢的样子。韩棠围着风眠转,把她上学要带的东西归置好,检查了一下没有缺漏,坐下来看风眠吃饭。风眠的模样很像儿子楚泽,楚泽很像她,也就是说,风眠很像她——这也许不构成足够的理由让她偏爱风眠,因为嘟嘟也像她,可是她就是在看到风眠的时候,心里会有种安定和温情……不过风眠有一点不像她,就是性子不太好。
    起床气。
    小小年纪有起床气……
    像菲菲。
    韩棠打住了,没再往下想。
    她不愿意成为念叨数落孩子们好处都像自家、坏处都随了亲家那边的婆婆。哪怕只在心里想想,也不太好。她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不期然就想起菲菲身上的一些小毛病……
    “眠眠,牛奶喝喝光。”韩棠说。
    看风眠鼓了腮帮子,不想喝,她伸手托托杯底。
    第7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7)
    风眠腮帮子更鼓了,干脆咬着杯沿儿吹气。牛奶泡沫崩了一脸。
    韩棠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头突然涌起的烦躁。
    “好好的,不可以浪费食物。这是为了健康。”她说。
    大概是她脸色不太好看了,风眠乖乖把剩下的牛奶喝了。
    韩棠拿了手帕给风眠擦擦嘴。
    风眠和嘟嘟都不喜欢喝牛奶。这可不好。她还是得想想办法……
    楚泽小时候就不喜欢喝牛奶,也不爱吃肉,最终身高只有 177 公分,都没超过楚天阔,这总让她觉得有些遗憾——楚天阔 184 的身高,到这把年纪还挺拔直立,儿子站在老子身边,偶尔拱肩缩背,看起来差一个脑袋……也许是差了一个“脑袋”。楚泽总是憨憨的。
    韩棠默默叹口气。
    她等风眠站起来,看看风眠的红领巾——虽然规规矩矩戴上了,可一看就有点儿糊弄……她想了想,没有伸手,带着风眠出了门。
    小丁送他们到门口,她回头看了眼地上摆的鞋子。
    没有楚泽的,昨晚楚泽值班。
    其实最近她对儿子的抱怨也有点多。
    看着他回家来就进书房打游戏,不满意;看他鞋子总东一只西一只,不满意;看他制服领子沾了油墨,不满意……有一天就连他嫌了一句菜做得淡了些,也不满意——男人,挑剔食物这种小事,能指望他做什么大事!
    可是,会不会是因为前阵子闷在家里时间久了,她出现了什么心理问题?从前,她看谁都看得到长处、好处……
    艾黎曾经很郑重地跟她提过,说姑姑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要跟她说,不解决实际问题,总能倾听。
    可是这不能是心理问题吧——那不是成了疯子了?
    就算真的有心理问题她也不要承认。
    她可不想一把年纪,被人当成疯子对待,就算艾黎给她解释多少回了,说就算是心理出现问题也不代表“疯了”、现代人多半都或多或少有点这方面的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她理智上也同意艾黎的说法、相信科学相信医学,但还是不由自主就这么想了。
    想到艾黎,艾黎就打电话来了。韩棠把手机放在一边,开了外放。
    艾黎很干脆,问棠姑您那个,到底什么时候去体检。
    韩棠仔细盘算了半天,说,真定不下来,我这每天忙得哪儿脱得开身啊!
    艾黎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体检最多半天,都挪不出时间来?美国总统也没您这么忙的。
    “president biden!”风眠突然在安全座椅里插了话。字正腔圆,发音准确。
    韩棠和艾黎都笑了。
    然后风眠冲着前面喊:“艾黎姑姑,我奶奶下周三有空去的。”
    “好呀,我跟体检中心那边约下周三一早。风眠记得提醒奶奶不要忘了。”
    “知道。”风眠说。
    韩棠笑。
    这俩孩子就这么决定了她的事儿?
    挂掉电话,也到了风眠学校。韩棠牵着风眠的手送她到校门口,问:“下礼拜三奶奶一早要去体检的话,没法儿送你来上学了。那到时候谁送你来?”
    “让我妈或者我爸来,不然我姥姥也行。”风眠说。
    “爸爸妈妈要上班……爸爸周二晚上还值夜班呢。”
    “那就让我妈送我。我妈每天早上醒了都在床上刷半小时手机。下礼拜三让她别刷手机了,直接起来得了——我跟她说。”风眠一本正经。“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刷短视频下单买些乱七八糟用不着的东西,正经事不做的。”
    韩棠忽然有点吃惊。
    倒不是吃惊于风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七岁的孩子这么说话,也有点儿……而是风眠这语气,太像梁瑶了。
    果然耳濡目染,长得不像,也有样学样。
    她刚想说眠眠你跟妈妈说话不能语气这么硬像教训人、跟长辈讲话一定要有礼貌……还没等她开口,风眠看到杜松子老师,挣脱她的手,飞奔而去。
    “奶奶再见!”风眠倒是没忘了这句。
    韩棠站在那里,见杜松子跟自己点头打招呼,也微笑点头。大概看见杜老师的时候,绝大多数是早上,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格外明朗……她笑笑,心一动,心想回头不妨旁敲侧击问问风眠,杜老师有没有对象……
    做媒,是韩棠的爱好。
    而且,她战绩极佳。
    虽然因为忙不怎么出手,可一出手一定成功,这在她的朋友同事圈子里可是出了名的。
    脑筋一拐到这,她想起同学顾雅芬托她办的事儿——顾雅芬的侄女今年三十一了,本地三甲医院的药剂师,跟她的艾黎一样,这单身的优秀女孩子是姑姑的心头肉也是心头病……韩棠回到车上,不急着开走,把手机拿出来,正好看到顾雅芬给她推送了一段视频。
    她一看封面是顾雅芬身着民族服饰,就知道这是她最近练习跳新疆舞的视频了。她没马上打开,先看了看顾雅芬的留言,原来是问她这周四宿舍姐妹聚会来不来?
    她们当年是同一间中专毕业的。一个宿舍八个人,死了两个,失联了一个,剩下五个人,还有两个在外地帮孩子带孩子……偶尔能聚聚会而已。可就这五个人,能劈出至少三个群。要算上因为记性不好找不到了又另外组合起来的群,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在五个人的群里大家都是“嗯嗯嗯”,一派祥和,三个人小群里叽叽喳喳,都当小群里说的是私房话、体己话……再私密一点儿、再要紧一点儿的密谋,就要一对一开对话窗,再不然,就得面对面讲了。
    每个小群的生态都不一样,是的,只有三五个人,也有生态平衡这一说。要说这些群组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每个群里都有她韩棠。她随和,温厚,跟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每个人拉小组,都要拉上她……就像史湘云请客、林黛玉开诗社、贾探春要管家,都少不了拉一把薛宝钗。
    定海神针,朋友们的。
    当然,还有结账买单。
    韩棠偶尔会觉得这几位六十多的老同学竟会像五六岁时候那么幼稚。可是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人越到老,一切功能都在退化,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她先回复说聚会够呛能参加的,点开视频看着顾雅芬跳的新疆舞,心想这得亏还练了这么久,跳得可真不怎么样……雅芬从小爱好文艺,可惜家里条件不好,没有机会发展,老来老去,倒是有时间培养兴趣爱好了,她可不想泼雅芬的冷水。
    她发了个鼓掌的表情过去,拿了纸笔过来,打算趁着自己还记得这件事,赶紧搜搜红领巾的标准系法……手机提示,雅芬要求视频连线。
    “我刚才那段儿舞跳得怎么样?”雅芬问。
    她刚想说不错啊,可不知道怎么话到嘴边,突然就变成了“太难看了”……她突然听见雅芬大声喊“韩棠你怎么了”,看着屏幕里雅芬张牙舞爪的夸张样子,抬手抹了下自己脸上。
    黏糊糊的。一看手,通红。
    第8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8)
    她忙从一旁抽了湿巾出来,低头捏住鼻梁。
    雅芬还在大呼小叫,不停地指挥她该怎么做、问她怎么样了……车厢里的空气好像被雅芬因为紧张显得尖细的声音搅动起来,让人心慌意乱。
    鼻血止住了,韩棠对着小镜子擦着脸上、手上的血,一张湿巾变成红色,就再换一张。她满嘴血腥味,胸口闷得厉害,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缓过来,把手边一堆湿巾放进垃圾袋里。
    奇怪,怎么会突然流鼻血的……一定是秋天了,天干物燥,最近又没休息好,火气太大了的缘故……她这么想着,开始计划买食材和中药,准备煲润肺去火的汤。往年这时候她都该备齐了材料的,菲菲很喜欢喝她煲的汤的。
    她最近忘性好大……
    韩棠意识到雅芬有一会儿没动静了,转过脸去看看手机。
    见雅芬抻着脖子隔着屏幕盯着她,那神情认真得好像在研究什么宝贝,她笑了下,说:“唷,我都把你给忘了……没事的。”
    顾雅芬“唉”地一声长叹,说:“韩棠,你气色也太差了。新保姆不是来了一段时间了?怎么你还这么累,不得力啊?你说说你……你什么时候能松快点儿啊?你说说你这日子,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该有的资源你都有,就是盘不活……”
    “就几滴鼻血,你这些话。”韩棠心说。
    她摸摸脸。松松软软的腮,皮肤有点干,摸起来像砂纸……已经有段时间了,别说做做面膜保养保养,脸都是清水洗干净,面霜都懒得涂。
    此时学校门前送学生的车子基本上都开走了,一个年轻的交警站在前方,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忙发动车子,听着雅芬继续跟机关枪似的半口气儿都不带喘的数落她不知道怎么“偷懒”“对自己好点儿”,心想雅芬这几年民族舞可真没白练,年岁见长、肺活量也见长,比年轻时候还能说了……就是聒噪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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