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蓝想了想,没有否认:“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许你说对了。你看,就好比电视大学吧,虽然到现在我们都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怀疑陶处长他们也没弄明白,但国家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推广电视大学的课堂。我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电视上讲的知识有用。为了防止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所以要赶紧把知识都留下来。也就是我们才能够如此现实,不扯虚头巴脑的东西。”
    方秀英笑了起来,调侃道:“真的吗?我怎么觉得我们虚头虚脑的东西最多呀,效率低的吓死人。”
    田蓝笑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期待值更高呢。”
    课程开始了,方秀英停止了交谈,只丢下一句:“但愿吧,我等着你说的右.派集体脱帽的那天。”
    不仅是方秀英,就连田蓝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的如此之快。
    1981年的元旦,在新年贺词发布之后,中央再度下达命令,宣布全部右.派集体脱帽。
    其实在1978年,党中央就决定对尚未摘帽的错划为“右.派分子”的同志全部摘帽,彻底平反。不过这项工作一直执行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收尾。好多地方反反复复,始终没给老右脱帽。
    结果这回中央雷厉风行,直接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完成。
    接下来的几个月,田蓝他们不时听到校园里传出哭声。
    好些同学的家长终于摘掉了帽子,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包袱终于卸掉了,挨了多少年的委屈和白眼终于结束了。承受了更多痛苦的人只能抱头痛哭。
    只有真正经历过这些命运的人,才能真的明白他们的心酸和苦闷。
    方秀英听着窗外的哭声,露出了恍惚的笑容:“是该哭的,如果早几年平反的话,很多人的命运未必是现在这样。”
    比如说她自己,如果不是顶着老右子女的帽子下乡,想要积极表现自己改造的决心,她也不会贸然在农村就结婚了,只图对方一个贫下中农的清白身份。
    回顾过去,她只觉得自己当时真傻。可那个时候,她又有多少路可以选择呢?
    人生就是这样的,看似自由,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决定。但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被周围的力量裹挟着往前走。
    田蓝沉默一瞬,安慰她道:“抬头往前看吧,人只能往前走。”
    方秀英点点头,露出笑容:“脱帽总归是好事,挺好的。”
    当然好了,对戴着这顶沉甸甸的帽子的人来说,不亚于重获新生。
    陈致远感觉这段时间自己在冰水与火山之间来回哆嗦。
    自从在电视上看到苏联人做的数控车床之后,他就陷入了强烈的悲伤与惶恐之中。每天和妻子偷偷摸摸地看电视学技术,经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可算把几十节课程彻底吃透了。不仅如此,他还通过电视学了相关知识,可以说数控车床整个配套的内容他都了解了。
    但越了解他越悲伤啊。世界发展的如此之快,他和他的同胞们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每天行走在大街上,看到行人脸上的笑容时,他总有种冲动,要大喊大叫:你们怎么能笑的出来?还赶英超美呢,我们都已经成了吊车尾了,哭都没时间哭。
    可是他只能忍着,因为那是无法对人言的秘密。
    一台手工制作的电视机,在北京城里接收到了俄语课堂,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
    他注定了只能孤独地保守这个秘密,在汲取知识的快乐和现实的郁闷中来回自我折磨。
    当然,也有纯粹开心的事,比方说他的老友赵刚终于摘掉了头上的帽子。
    其实1978年时,赵刚就应该跟他一道摘帽的。但赵刚拒绝写忏悔书,他坚信自己当初提出的批评意见是正确的,历史的进程也证明了他的正确。他不应该为自己的坦诚而忏悔,作为公民,他有权利批评政府作出的错误决定。
    可他的坚持害惨了他自己,大家都脱帽了,重新回归岗位开始工作,他却还得待在农场里,继续从事繁重又低效的生产劳动。
    陈致远劝过他好几次,就算是为了家人,低一低头又怎样?人要做事,总得讲究策略。
    可赵刚比他还固执,死活不肯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
    陈致远都绝望了,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老友平板的那天。
    没想到外面真的变天了,这回平反摘帽的命令一下来,根本不用他写忏悔书,就直接宣布他已经平反。
    大家都觉得稀奇极了,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会变得如此简单。
    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得回小道消息,说是中央首长发命了,如果这人犯了罪,请以法律去制裁他。如果没有犯罪,那不应该因为他几句话不顺耳,就会成了人民的公敌。这有违实事求是的精神。
    小道消息是真是假,陈致远无从得知,他也不是爱打听这些事的人。
    他只是高兴啊,为自己的老友高兴。摘了帽子,回归到岗位上,那就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素来不爱酒,也不喜欢呼朋唤伴的他,这回坚持邀请老友一家人吃饭,好为他们接风洗尘。
    只是筒子楼的房间太小了,况且左邻右舍都是同事。
    陈致远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运动,早就是惊弓之鸟。
    他害怕自己跟老友一时间喝高了,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大实话,又叫人捕风捉影作为证据报上去,再给他们扣上顶右.派的大帽子。
    至于去饭店,那就更不成了。不是掏不起钱拿不出票,而是谁知道周围是什么人,他们两个曾经的老右坐在一起吃饭。万一有人盯着,就等着拿他们的错处呢?
    思前想后,陈致远只能试探着询问儿子,能不能借用四合院的房子邀请赵叔叔一家吃顿饭。
    田蓝相当大方,立刻表态,当然可以。
    她还热情地跟对方介绍胡同里可以不用票就能买的肉和豆腐,以及城郊的农民挑过来卖的新鲜蔬菜。
    等挂了电话,她转过头朝陶处长笑笑,主动介绍:“我公公的电话,他的朋友脱帽了,想请他家吃顿饭。”
    陶处长眼睛一亮,立刻撺掇田蓝:“那你应该回去呀,这是件大喜事,你和陈立恒都该回家,一块帮忙张罗的。”
    田蓝露出直疑的神色:“可以吗?我这边事还没做完呢。”
    陶处长热情洋溢:“当然可以了,劳逸结合嘛,干什么工作都应该有休息的时候,不应该忘记生活。先歇歇,好好跟家人相处,也换换脑子。”
    田蓝大喜过望,满脸都是笑:“那就谢谢陶处长您了,您可真是大好人。”
    陶处长呵呵直乐,一个劲儿怂恿她:“没事没事,你们都放个假吧,回去好好看看长辈才是真的。”
    田蓝便不跟人客气,回头就喊了陈立恒和方秀英一块儿回四合院去。
    方秀英笑着谢绝了她的好意,自我调侃道:“我还是不要去了。住户看到我这个资本家,还不知道要在心里怎么打鼓呢。有这功夫,我还是好好睡一觉吧。”
    田蓝看她的黑眼圈,也不勉强:“那你注意休息吧,回头我们给你带吃的回来。”
    虽然方秀英一直强调她会出国,但她对待工作也毫无松懈之心,可以说是兢兢业业了。长期这么高负荷工作谁都吃不消,她的确应该好好休息。
    田蓝和陈立恒坐了公交车,中途转了两班,才顺利抵达四合院。
    他俩还以为自己来得够早呢,没想到陈致远和文秀丽夫妻来的更早,已经开始收拾食材了。
    这回他们运气不错,不仅弄到了一块肉,还买了一整副的猪下水,包括猪大肠和猪肺以及猪肝。
    大院里的人投靠他们好运道,单是一副猪下水,就足够办一桌席面了。
    猪肺可以和萝卜煨汤,猪肝和洋葱炒了,是下饭的好菜,还有营养。至于猪大肠,不用说了,收拾干净下锅一煮,味道绝了。至于猪肉,嘿,这玩意儿就是放白水里煮,然后直接蘸着盐吃,也香的很。
    田蓝和陈立恒进院子门时,就听到左邻右舍跟说相声似的报菜名,特别逗。
    看到他俩来了,邻居们还笑着打招呼,主动提出:“该交房租了啊,我们都几个月没交了。”
    田蓝笑嘻嘻的:“那好啊,正愁没钱买书呢。”
    原本还有邻居想调侃他们是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啥事儿不做,坐在家里就能收租子,这会儿听说她要买书,就不敢开口说笑了。
    买书可是正经事,文化人才会干的事呢。
    王晨的爱人老赵推着修车工具,准备出去做买卖,笑着接了句话:“还是你们文化高,跟电视机学都不够,还要看书。”
    陈立恒看他的做派,颇为惊喜:“你这是已经修上车了?”
    说到这事儿,他挺不好意思的。
    当初他们鼓励王晨喊丈夫带着孩子过来时,他还打包票说自己会交老赵学修车。
    结果后来电视机的事闹大了,他和田蓝都被绑在电视机前,别说教老赵修车了,连四合院的家他们都没回来过几次。
    老赵乐呵呵的:“那还是沾了你们的光呀,不然我上哪儿学修车去?”
    为什么能沾光?因为他负责管院子里的电视机呗。
    现在能掏钱也舍得掏钱买电视机的毕竟是少数。大院里有一台电视机,大家就能看得心满意足了。
    其中有位天天跑过来看电视的师傅就是厂里服务社修自行车的。他来的次数多了,虽然也交电费,但总归不好意思,听说老赵想学修车,便主动提出可以教他。
    给公家做事的人就这样,完全没有教会的私人,公家生意受影响的概念。相反的,他认为多了个修车摊,还能更方便骑自行车的人。省得人家推着坏掉的车子走老远才能找到人修。
    修自行车这事儿说难不难,最主要的就是细致认真。
    老赵连家务都能自己干,孩子也能照顾好,他要再不细心那真没什么人好意思自称细心了。
    所以他学的极快,现在已经顺利出师,都把摊子支了起来。
    他这人爱说爱笑,看摊子的时候还把孩子带上。周围人晓得他是知青家属,也同情他不容易,但凡需要修车都会照顾他生意。
    这么1毛2毛的积累下来,居然也够养活自己和孩子了。
    他一见这样,赶紧让妻子不要再拿粮票回家,她自己该多吃点。
    老赵可心疼王晨了:“累呀,他们真累。我看王晨难得回家一趟,还捧着书不停地看。你们可真是爱学习,一分钟都不愿耽误。她都瘦了好多。”
    田蓝虽然不是单身狗,却还是感觉自己被塞狗粮了。
    陈立恒问了句 :“他们现在在忙什么?”
    老赵还没回话,王晨先从外面进来了,主动回答:“忙自动打草机的事呢。有他的话,大型养殖场就方便多了。”
    她是学畜牧专业的,按理说不该掺和农机系的事。可现在农机系的人个个都忙成陀螺,他们要做的农业器械实在太多。学校就发话,让各个专业的人都参与进去。
    比方说打草机,做好了,是不是你们畜牧业的人用?是的话,你们能袖手旁观吗?
    还有农学系的,做出来的收割机,你们以后不用?只要用,那就不能作壁上观,必须得参与进来。
    田蓝好奇地追问了句:“那你们现在进展的怎么样?自动打草机做好了吗?”
    “甭提了,现在满世界都有人做事,满世界都在找地方。厂房根本不够用,我们还在排队呢。”
    陈致远点头,一时间说漏了嘴:“是忙,我想做点工业小实验,到现在也没找到地方。”
    几乎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忙了起来。每个人都有事情,每个人都不想放弃。
    王晨感慨:“以前我们老说有人有技术就好办,现在看来可没那么简单。没厂房也要命呢。安得广厦千万间,让我们好好做事啊。”
    田蓝眼睛珠子一转,笑嘻嘻道:“谁说没地方的?有的是地方,就是位置偏而已。”
    王晨来了兴趣:“偏不偏无所谓,你告诉我在哪里呀?”
    “那说不清楚,全国各处都有,主要集中在三线城市偏远地区。”田蓝脸上笑容愈发深了,“以前除了搬学校之外,不还搬了很多工厂到偏远地区吗?现在我听说不少工厂已经开始回迁,他们留在偏远地区的厂房就荒废了。”
    此后10年时光中,这种被废弃的厂房越来越多。它们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时光却在它们身上停滞了。
    田蓝认真道:“这些厂房当初也是花了大力气建的,可结实了。说实在的,这么被荒废了,有点可惜。”
    王晨眼睛发亮,在旁边听着的陈致远却有些迟疑:“那也太远了,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孩子上学都不方便。”
    要说他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两个孩子的教育受到影响,他十分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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