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书记嘴巴都气歪了,可等他好不容易恢复自由再跑回酒桶旁一看,妈了个巴子,里面连一滴酒都没了。
    田蓝还在边上委屈,满脸无奈:“叔,你看这事儿闹的。秀芳他们下个礼拜就走了。”
    大队书记两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嘴巴张了几张,最后只能放狠话:“下个礼拜是吧?过了下个礼拜,不许再酿酒了。”
    田蓝笑眯眯地送他出门,口惠而实不至:“叔,那到时候你跟大家说啊,别让我们白得罪人。我们还要在村里住到明年呢,可不敢瞎得罪。”
    大队书记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岔气。平白无故的,他倒给自己揽了个差事。
    等人走了,田蓝回过头,眉开眼笑,直接伸手抓钞票跟陈立恒炫耀:“瞅瞅,21块钱,咱们一天出两锅酒,一个月下来比咱俩的工资加在一起都多。”
    上辈子,他俩级别高,属于标准的高薪人士,每个月都能拿好几百块钱,可加在一起也没达到1000块呀。
    陈立恒笑道:“你想的没哦,等下个礼拜,大队书记肯定还得来。”
    田蓝才不怕呢,她挑高眉毛,斜睨陈立恒:“你等着吧。”
    陈立恒有点心痒痒,顺势低头在她嘴上亲了口。田蓝先是吓了一跳,旋极反应过来,又反亲回去。老夫老妻了,没什么好害臊的。
    他俩是肆无忌惮,倒让别人不自在了。
    “哐”的一声响,陈立恒警惕地抬起头:“谁?”
    他俩就看见胡长荣匆匆离开的背影。
    “这小子,鬼鬼祟祟的想干嘛?”
    田蓝叹气:“我估计他纠结着呢,他想回城。”
    没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也许没办法理解大家对城市的渴望。户籍制度让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变成了两个世界,工人和农民的生活差距体现在方方面面。人往高处走,只要有机会摆脱农民身份,大家都会想方设法去达成。
    陈立恒皱眉:“他跟赵四爹家的云香都生了两个孩子了,他走了,云香和孩子怎么办?”
    这也是成了家的知青都得面临的困境。
    陈立恒打定了主意:“我得找他好好谈谈。”
    田蓝劝他:“路都是自己走的,你不能替他拿主意。这事没办法勉强。如果他心里不乐意,即便勉强留在赵家沟,以后云香和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凡这批知青里有一个在城里发展好的,而他过得不如意,他心里就会疙疙瘩瘩,云香和孩子反而更难受。”
    女人总是富有牺牲精神,往往将一切不幸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说不定云香会觉得是自己连累的丈夫,将来就是遭受家暴或者冷暴力,也会默默忍受。
    而孩子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又怎么可能感受到幸福?
    陈立恒皱着眉头,过了半晌,也只能叹口气。
    田蓝和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部自己看过的90年代的电视剧,叫《孽债》,说的就是知青留在西双版纳的5个孩子10多年后去上海寻找自己父母的故事。
    陈立恒听得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冒了句:“还是穷闹的。”
    他伸手,“给我钱吧。”
    田蓝还沉浸在老电视剧的剧情里呢,闻声吓了一跳:“干嘛?你该不会去救济吧?”
    这才多点钱。卖了两回酒,加在一起也就40块。其中6块钱还已经拿去买肉吃了。
    陈立恒哭笑不得:“就是去买肉啊。我听说韦家边那里有肉摊子,三天一个集,都有猪肉摆出来卖,今天刚好赶集。”
    三天前的那次肉,他总觉得田蓝还没吃够。
    田蓝立刻喊停:“行了行了,别买肉了,不还有20个鸡蛋吗?”
    在农村,鸡蛋也是硬通货。小鸡蛋三分钱一个,大鸡蛋五分钱。1块5一斤的酒,就是三五十个鸡蛋。刚才来买酒的有不趁手的,拿鸡蛋当钱用了,够他们感受一阵子伙食了。
    陈立恒点头:“那行,我去拔点胡萝卜吧,胡萝卜大蒜叶子炒鸡蛋。”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田蓝的厨艺。除了炒鸡蛋之外,田蓝还做了没加面粉的全蛋软饼。一口咬下去,蓬松的软饼瞬间就在嘴里化了,真是又香又甜。
    陈立恒忍不住感叹:“这比肉还好吃。”
    田蓝笑道:“那你就多吃点呗。”
    上辈子太累太辛苦,等到生活安定下来,身体都垮了,也谈不上个人生活享受。
    这辈子,能对自己好点就好点吧。
    两人吃过饭照旧没有熬夜读书,反正也没什么书给他们看,还不如打开收音机,掌握现在的社会局势。
    他俩听着新闻,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换意见。待到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灭了,他俩也赶紧刷牙洗脸擦身体泡脚,准备上床睡觉。
    田蓝拿毛巾擦身体的时候,陈立恒伸手:“我给你擦吧,你后面擦不到。”
    田蓝一想也有道理,直接将毛巾递给他。
    这一男一女,就是老夫老妻,擦着擦着就擦枪走火了。
    田蓝一开始以为自己会不适应,毕竟他们都顶着新的身体。可是很奇怪,因为心里清楚就是那个人,所以身体接受的无比顺畅。
    迷迷糊糊间,她甚至想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所谓灵魂伴侣,大概就是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能再度相遇。
    夜色深了,星河荡漾,摇成一片绚烂的天。在酒锅前呆久了,人似乎也醉了。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二天,田蓝起得有点晚,陈立恒已经做好了早饭——玉米面发糕。刚收了没多久的玉米磨出的粉带着香甜,配上一碗蛋花汤,这伙食,赶上干部待遇了。
    田蓝老实不客气地吃完,一抹嘴巴,起身出门。
    陈立恒收拾碗筷,看她要走,就喊了一声:“你先别急着去,等我过去蒸高粱壳子。那个分量重。”
    田蓝摇头:“我不去仓库,你自己看着弄。我去找趟大队书记。”
    “干啥?”陈立恒奇怪,“他不找你,你还找他,不闷声发大财了?”
    田蓝一本正经:“发财也要成本啊。秀芳他们都要走了,就咱们两个人,怎么能做大做强?”
    摸着良心说,他们酿的酒品质真的一般。也就是现在酒属于紧俏物资,没票根本买不到,所以乡亲们才不挑。你再往后面数个10年20年,不,等到分产到户,粮食没这么紧张时,这酒就没人稀罕了。
    既然要打时间差,那就必须得趁着这空档,赶紧把架子搭起来啊。
    陈立恒放下了手上的碗筷,擦擦手道:“那我跟你一块去吧。”
    田蓝的性子太急,让她等自己收拾好碗筷,她肯定不乐意。
    田蓝想了想,干脆和他一块清洗锅碗:“你去也行,不然大队书记肯定要说我自作主张,还得再找你,反而白耽误时间。”
    她心里有数的很呢,别看妇女也顶半边天喊了几十年,在乡下,一家人只要男主人不开口,其他人都发话也不作数。
    两人快手快脚,洗了碗刷了锅,泔水蓄在陶缸里,准备后面喂猪。擦干手,两口子一块儿上大队部找领导去了。
    幸亏他俩来得不算晚,大队书记正要出门去挖水渠呢。他是正儿八经和社员打成一片的干部,即便没人要求他劳动,他也以身作则带头干活。
    看到田蓝和陈立恒,大队书记疑惑:“你俩改主意了,准备现在就走?申请写好了吗?拿回来吧,我给你们签字盖章。”
    田蓝摇头,笑眯眯的:“叔,我们还是打算留在村里复习考大学,所以来请你帮忙了。”
    大队书记满头雾水:“你们考大学我可使不上力,又不能推荐。你们要请教老师的话,去公社高中试试,说不定还有老师没走。”
    公社高中也是前几年才建起来的,学校老师也同样从城里下放而来。因为高考取消了10来年,所以高中没有升学压力,老师和学生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就说大队书记家小儿子吧,在公社高中上学时,他们的化学老师一学期只过来给他们上了两堂课,两堂课将一本书过了一遍,能听懂就听懂,听不懂拉倒。全班基本就没人能听明白化学讲的是啥玩意。
    就这样,回城政策一落实,讲课的老师也都走了。老师不够,今年公社高中就不招生了。剩下的老师,几个学校合并为一个,到别的公社去教书了。以后他们赵家沟的孩子想上高中,除了住校还是住校。
    因为这个,大队书记对他们留在村里考大学的事,其实真不看好。
    可他架不住人家知青自己信心十足啊。
    田蓝一本正经:“叔,这事儿只能你帮忙。我和老九寻思着,现在我们也没老师,想自己复习的话最起码得有书吧。可书多贵呀,一整套下来估计得大几十呢。而且,光有书也不行啊,还得有资料。现在资料也贵,我们请人从城里给我们寄过来,除了买资料的钱之外还得掏邮费吧。这么算下来,没钱根本没办法复习。”
    大队书记深以为然。读书本来就是烧钱的买卖。他家几个孩子都上了学,饶是他身为赵家沟的一把手,也为学费书本费愁晕头,实在太花钱了。
    随便学学都这样,何况要准备考大学呢。文曲星的身上冒的金光,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大队书记没辙:“那你们找我更没用啊,他们赵家沟的情况你们也清楚,哪个生产队的工分都高不到哪去。我又不是神仙,上哪变钱去?”
    陈立恒听到这儿,已经明白妻子的用意了。
    果不其然,田蓝笑容满面:“我们自己已经琢磨出挣钱的门路了,但还得叔你点头啊。我们想来想去,唯一有的能挣钱的手艺就是养猪和卖酒。但养猪的话,一年才能出一栏猪,等明年杀年猪的时候,我们早就考完了,根本等不及把猪换成钱。所以,就只剩下卖酒一条路了。”
    大队书记头都要炸了,兰花花是咋回事啊?以前多乖的女娃子,从来不惹事儿,现在怎么一茬接着一茬,没完没了了。
    他板着脸,义正辞严:“不行,你这是搞资本主义这一套,哪有私人卖酒的?”
    陈立恒福至心灵,在边上帮腔:“没说是私人啊,是我们大队自己的产业。”
    他掰着手指头数,“叔,你看,咱们大队有豆腐坊,有粉坊,为啥不能搞个酒坊?”
    大队书记都要暴躁了:“那不一样,酒坊要浪费粮食的。”
    陈立恒奇了怪了:“那豆腐坊用的不是大豆,粉坊用的不是山芋吗?”
    “还是不一样!豆腐和粉条粉丝都能当饭吃,酒能当饭吗?”
    田蓝笑道:“那我们也没用粮食呀,谁拿高粱壳子当饭吃?”
    大队书记被噎住了,又强调:“高粱壳能喂猪,猪肉是重要的副食品。”
    田蓝老神在在:“酿酒,剩下来的酒糟也能喂猪啊,猪吃了酒糟可比直接喂高粱壳子更长肉。”
    这话是真的,大队书记都没办法反驳。
    早些年,距离赵家沟不远的农场有个啤酒厂,他们大队找了关系都去厂里拉酒糟回来喂猪。好家伙,那几年他们队里的猪养得那叫一个膘肥体壮。
    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了,队里的养猪场办不下去了,啤酒厂也因为缺少原料停产了。酒糟喂猪的事就成了回忆。
    现在,知青开口一提,大队书记反倒被勾起了怀念。
    田蓝趁热打铁:“这个酒坊除了不用粮食之外,还能为大队的知青提供工作岗位。”
    大队书记嗤之以鼻:“都走光了,还有啥知青。你俩不愿意下地干活就直说,还找这借口。你们能管自己的肚子就行,我才不管你们干啥呢。”
    田蓝摇头,一本正经道:“叔,你这话就说差了,怎么就只有我们呢?还有胡长荣呢。除了我们这些下放知青之外,回乡知青呢?咱们赵家沟回村的知青不少吧?我数了数,起码有七八个。”
    因为公社就有中学,而且即便没上大学途径,但本地上学的风气并不差,不管如何,爹妈依然觉得多学点总没错。所以大家上完村小学之后,只要能考上中学的,但凡家里不是揭不开锅,都会让孩子去公社接着上读书。
    田蓝还在掰指头举例子:“就像叔你家的英子和二柱,还有会计叔家的秀秀和长平,都是高中毕业生吧。现在国家放开政策,让大家去高考,好供国家挑选人才。我们下放知青能考,回乡的知青为什么不能考?说起来,他们放下书本的时间还比我们短呢。要是现在努努力,好好突击一把,说不定明年就考上了。”
    她肆无忌惮地诱惑老革命同志,“考上大学,那就是国家干部,不仅不需要自己掏学费,国家还给补贴哩。等到毕业以后,国家还安排工作,吃国家粮。”
    天哪!这话实在太有冲击性了,以至于大队书记都头晕了。
    说来也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被老思想禁锢住了,又或者因为赵家波从来没出过大学生,以至于让大队书记下意识地觉得上大学跟他们赵家沟的娃娃没关系。
    下放知青能考大学不稀奇,人家本来就是城里人啊。
    田蓝不给大队书记细琢磨的功夫,开口就做安排:“为了解决我们这些知青备战高考的经济困难,大队必须得支持我们。我们自筹酒坊,我们在酒坊里上工,生产队给我们记工分,你看成吗?”
    大队书记晕乎乎的,只剩一线清明:“哪个生产队给你们算工分?这工分要怎么算啊?乱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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