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旁观,也许她会觉得很尬,有种说不出的中二感。可是身处其中,那一声声的呐喊就像是身体深处摇曳的火苗发出的微光。它们聚拢在一起,成为一簇明亮的火焰,于暴风雨中抗击着汹涌的洪水。
    石块和沙土袋以及草包在他们身后不断地投放入水中,手电筒和马灯在他们头顶上不时摇晃,偶尔照亮了前面汹涌的河水。好几次,田蓝都感觉自己脚已经飘了起来,身体也要随着水流漂走。结果她左右的同伴愣是又将她给定在了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身体一点一点变凉,渐渐的,连左右交换腿也不能为大家回转任何热量。岸上,团场领导的声音已经嘶哑,天上,磅礴的暴雨永不停歇。
    田蓝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大夏天失温过度冻死的时候,天边渐渐显出了线鱼肚白。
    天亮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他们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了一夜,他们扛到了天亮。
    而他们居然不清楚,雨究竟是什么时候停下的。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其实天边只有隐隐约约的红光,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然而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喜悦,还有人大声唱起歌来:“东方红,太阳升……”
    一个人带头,其他人跟着大声歌唱。即便嗓子嘶哑,也不影响他们吼得地动山摇。
    气得农场领导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苕货,赶紧给老子上来。”
    众人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居然还哈哈大笑。因为领导的模样实在太好玩了,浑身都是泥水,瞧着跟从泥浆里滚出来的一样。
    领导的肺都要气炸了,吼得人耳朵都要震聋了:“还笑,快上来,一个个的怕冻不死你们。”
    是啊,真的很冷。黎明时分的湖水分外冷。晨风吹在人身上,就好像无孔不入的尖钩,将你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全都勾着。
    可是这群年轻人谁都没动,田蓝大声喊:“报告领导,我们动不了了。”
    是的,胳膊已经麻了,身体已经木了,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他们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木桩,死死地钉在水里。以至于河水不再汹涌的时候,他们也没办法撤离。
    农场领导骂了句方言,然后才伸出手,招呼最靠近岸边的人:“慢慢的一个个来,你先松开胳膊。”
    就这样,大家接二连三地被拉上了岸。
    轮到田蓝的时候,她浑身打着哆嗦,根本抬不起腿。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和在堤岸上巡逻的职工一道发力将她直接拎上去的。
    众人都说得亏她又小又瘦,不然一身湿漉漉的泥水,还真拽不动。
    后勤的人送了饭过来,是冬瓜汤和大米饭。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舀了碗热汤泡在饭里。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急需汤的热量,还因为大家的嗓子全都干了,嘴巴里一点唾沫都分泌不出来。如果没有汤泡饭,谁都没办法将饭咽下肚子。
    大家排着队一一过去打饭。快到田蓝的时候,前面的男生骂骂咧咧:“以为我们都死了啊,才给这点。”
    田蓝以为是饭不够吃了,她想发扬一下风格,表示自己可以只喝汤。
    没想到高卫东他们回过头,恶狠狠地催促她和其他几个女生:“动作快点赶紧打汤,要冷了。”
    田蓝这才发现是桶里的汤已经见底,够不了几个人的份了。
    她想谦让一番,可是她又冷又饿,嗓子在冒烟。她的身体急需热汤补给。她只能道了声谢,舀了冬瓜汤就着饭,呼呼啦啦地倒进肚子。
    等到一口汤下肚,田蓝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她才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她扒着饭,一声不吭地往嘴里头送。她不知道冬瓜汤是咸是淡,也不清楚这米饭究竟是什么口味。她只知道她必须得吃东西,如果再不补充热量的话,她一定会虚脱而死。
    田蓝吃了大半碗饭,才有心思抬起头看周围的环境。
    这时候,她瞧见高卫东直接走到水渠边,舀了一碗浑浊的河水。她正奇怪,这家伙这时候还想检测水质不成?就瞧见此人直接将肮脏的河水泡进搪瓷缸里,就着米饭往肚里倒。
    田蓝吓了一跳,用力朝他的方向喊:“你干什么你?你怎么能喝这种水?”
    好歹也是大学生吧,平常喝塘里的水也就算了,农场也没自来水。但现在,这是洪水过后的河水,多少病菌啊?怎么可以喝?
    高卫东充耳不闻,其他几个男生也有样学样。等到他们淘掉一碗饭之后,男生才不耐烦地回吼了一句:“不然怎么吃啊?”
    “你们可以等他们再送水或者汤过来呀。”
    结果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傻子,就连农场的领导也是盛了一碗饭,一边吃一边骂:“你们后勤脑袋瓜子坏掉了啊,不晓得送粥送馒头啊。”
    挨骂的职工哆哆嗦嗦,结结巴巴道:“庞庞师傅说,大家出汗出的太多,要补充盐分,所以送汤。”
    “一群苕货,你们不晓得多送点儿汤啊。”
    农场领导也阴沉着脸,舀了一碗浑浊的河水,就着吞掉了一碗米饭。
    完了之后,他连嘴巴都不抹,直接换了个巡逻队的人:“你下来歇歇,我带队。”
    刚刚吃过饭的学生们也没有休息,跟在他身后开始巡堤。
    田蓝见状也赶紧跟上,她当然清楚现在自己应该做的是泡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可是现实条件根本不允许,她住的营房都已经塌了,她的行李还不知道在哪儿的泥水里泡着。如果不赶紧冻起来,让身体有点热量,再这么湿漉漉的被风吹下去,她肯定会在岸上冻死。
    经过昨夜的同袍之谊,同一个战壕里奋斗过的大学生们对她亲近多了。
    高卫东还表达了对她的肯定:“不错,有样子,没丢咱们知识青年的脸。我还真没想到,昨晚你也能跳下水。”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意识到发洪水之后,这人第一反应就是冲回屋子去抢救自己的行李。
    当时大家伙儿还腹诽,这姑娘思想觉悟太低。也难怪,中学生嘛,不懂事,缺乏以公家利益为先的意识。
    结果没想到,后来人家居然也上了堤,不声不吭地就跳下水了。
    高卫东不提这茬还好,他一说田蓝就猛然反应过来。妈呀,她的种子。昨晚她是追着种子跑出来的。
    完蛋了,这些宝贵的种子彻底消失了。
    她扶额,发出一声哀嚎。
    大学生们可不清楚她的悲伤,高卫东还冲着湖畔发出嗷嗷的惊呼:“哎,真没被淹没,还活着!”
    众人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集体跟着赞叹出声。
    哎哟喂,这个水面种稻真的可行哎。
    看看这秧苗,绿莹莹的,水位都涨成这样了,对它也没半点影响。它就浮在水面上,舒展着叶子,继续沐浴着阳光。那碧色青翠欲滴,简直就是太阳底下的绿宝石。
    还有什么比暴风雨过后的彩虹和生机勃勃的草木更让人心旷神怡的呢?更何况这是禾苗,会长成稻谷的禾苗,意味着丰收希望的禾苗。
    学生们瞬间忘了自己还在跟田蓝打赌的事实,全都兴高采烈地喊:“看,水面种稻成功了,不怕水淹!”
    巡逻队不止一支,其他职工见了也啧啧赞叹,还有人冲着场部领导喊:“团长,这个有搞头,能种哩。”
    要是庄稼全都这样种在水里,多省事啊,发洪水都不怕被水淹了。
    团场领导也愣了下,然后笑着骂了句:“狗日的,都是怎么搞出来的?可以啊,你个丫头,你还真弄出了几亩地咯。”
    好些人大声称赞田蓝:“哎呀,这个娃娃不错,不是大学生也有大学问。”
    田蓝却没办法高兴,水面种稻是个相当成熟的技术,半个世纪之后,好多地方的鱼塘虾塘都在用,主要目的是为了吸收养殖水里过剩的营养。
    现在,她亲手操作的水面种稻成功了,并不能让她惊喜,她还深深地沉浸在丢失珍贵粮种的悲伤中。真是要疯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可惜人们理解不了她的悲伤,她的郁闷看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典范,很有大将之风。
    高卫东想调侃她两句,小小年纪不要如此老气横秋。
    前面传来惊呼声:“唐薇,你怎么啦?唐薇。”
    巡逻队里的女大学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男女大防的观念还是挺强的,跳下河挡水灾的时候顾不上,情况一缓和下来,大家就楚河汉界了。女生们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抬起晕倒的女生,直接往后面送。
    男生们跟着跑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停下了步伐,互相茫然地看着对方。这是怎么了?冻坏了发高烧晕过去了。
    “咦,这是什么?”有个男生好奇地指着地上问,“她怎么身上还带这么多卫生纸啊?呀,好像还出血,她是不是腿受伤了?”
    田蓝一见叠成片已经被泡散了的卫生纸,顿时脑袋嗡的一声。妈呀,这位小姐姐正处于生理期啊,她居然也往冰冷的河水里面跳。她不怕得妇科病啊。
    男生们开始赶剩下的女生:“走走走,你们赶紧回去,别到时候都倒下了。”
    团部领导则冲他们喊:“行了行了,都回去吧,人手够了。赶紧把身上弄弄干,别一个个都病了,晚上还要轮流巡逻。”
    大家伙儿本来还想再坚持一把,结果风一吹,好几个人都打起了喷嚏。
    领导见状,直接催他们滚蛋。
    大学生们这才从堤坝上下去。
    高卫东主动跟田蓝搭话:“看样子,你这个水面种稻的确有戏。可惜时间太晚了,这回发水肯定有不少地方需要补秧,秧苗不够用。不然的话,咱们可以再多种一些。”
    田蓝没精打采:“是啊,没种子,只能以后再说了。”
    大家回了农场,营房同样满地狼藉。洪水虽然退去了,但是屋子里根本没办法下脚。好多人的生活用品以及衣服都被洪水卷走了。
    跟他们一比,田蓝算是幸运的,因为王老师正在焦急地到处找她。看见她人,王老师就赶紧拉着她去浴室,还给她找了干净衣服。
    田蓝没跟人客气,她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然后直接去了王老师家借宿。虽然同样是泥巴房,但是农场职工住的地方地势更高些,她家倒是没有被水淹。
    王老师端了碗大蒜水给田蓝驱寒,这玩意儿果然效力威猛。反正田蓝钻进被子底下,就感觉浑身热乎乎的,胃里像是有火烧。
    这一回,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做梦,就沉沉跌入了梦乡。她实在太累了,从昨天睁眼到现在,她就没有一刻停歇。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田蓝猛然想起晚上她还得上堤坝巡逻,赶紧起床。
    王老师刚好推门进来,见状就笑道:“肚子饿了吧?赶紧起来吃饭,我给你打了馒头还有白粥,这话儿吃最好。”
    田蓝慌慌张张地找鞋子,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王老师,我得去堤坝上了。”
    老师赶紧喊她:“那你喝了粥,带点儿东西一路走一路吃。我把馒头给你剥了放包里可好?”
    田蓝随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了黄挎包上,顿时惊讶不已:“我的包?”
    她的包怎么会在这里?不会错的,就是她的包,因为包上还用线绣了田蓝两个字。在戈壁滩的时候,住在一起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家为了防止自己彼此拿错东西闹出矛盾来,都在自己的东西上绣了名字。
    她不善女红,田蓝两个字,还是薛秀琴帮她绣的呢。
    王老师点点头:“是啊,你应该是上回过来时落在我这边了,我早上才看到的。”
    田蓝一颗心砰砰直跳,她非常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将包落在王老师家。因为昨晚自己还拿着个包装了种子。
    她打开挎包搭扣,里面整整齐齐装着的,认识一包包的种粮,还有那本《共.产.党宣言》。无论挎包还是包里的东西,都干干燥燥,一点儿被水浸泡过的痕迹都没有。
    呵,昨晚的雨多大呀。她从屋里逃生出去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找什么雨衣。她都担心桶里会积了水,挎包直接成了鱼。
    这算什么,空间又升级了吗?她很肯定今天自己睡得太沉了,根本就没在睡梦中进入空间。
    现在,她以为已经失去的种粮以及挎包还有这本书,都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自己手边。
    呵,这是在奖励她没有临阵逃脱,跳下干渠跟大家一块儿抢险救灾吗?
    唉,人家升级靠积分,她升个级那都是拼命啊。她差点儿没冻死。
    王老师有些紧张:“东西没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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