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披头散发,脸色发白,依然能看出他五官俊美,那眼神,在扫过宁姝时,带着深深的憎恨。
    他就是事主殷漾了。
    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世家子弟,被长公主掳到府中,就算是清清白白,也为世人所耻笑,无法抬头做人。
    许是抱着必死之心,殷漾全然不顾陆宁姝的面子,冷嗤道:陆宁姝,你借着先皇后之势逞能,你是个无能废物,你这种女人,别说虎威大将军,就是路边一条公狗,看你一眼都晦气,先皇后假若在世,必得被你气得来登仙唔!
    他说话语速极快,咬字清晰,声音清朗悦耳,读书人骂人就是不一样,不带一个脏字,却死戳陆宁姝的痛点。
    从他开口直呼宁姝大名开始,侍从们吓得魂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堵住他的嘴,其余人皆跪地,瑟瑟发抖。
    宁姝其实还好,骂的又不是她,但她不能说没事大家起来吧,陆宁姝本来的人设,不可能眨眼之间变成亲和好人,不然她要么被当做鬼上身,要么侍从们以为她话里有话,吓破胆,原主身上的色彩,让宁姝不是想当好人就能立刻当好人。
    捋清楚这逻辑,她板着脸,看向一边侍女,道:搬张椅子。
    侍女愣了下,立刻低头:是。
    椅子是紫檀木雕刻的,椅子一侧两个红甲卫高手,椅后两个打扇侍女,遮住日光,还有侍从跪在地上,碰上葡萄与茶。
    这排场,要多大就有多大。
    宁姝拂拂裙摆,坐下后,身体微倾斜,一手撑着脸颊,垂下眼盯着殷漾:你想自戕?
    殷漾一副与她无话可说的模样,他闭上眼睛,一心求死。
    宁姝拍拍手,对那几个押着他的人说:放开吧,殷公子想死,你们谁都不准拦着。
    此话一出,如水入油锅,宁姝身边的侍女第一个跪下,直呼:殿下三思!殷漾乃殷家三子,此番,此番
    侍女是想说,此番强行把人掳来公主府,已是触众怒,殷漾的大伯在朝中乃兵部侍郎,二伯是骁勇卫统领,殷漾是武将世家难得的读书的料,他十五岁中举,若不是殷家盼他稳妥,压他三年后再殿试,此时,他早已进翰林成清流。
    然而,也就是在他十八岁这年,他遇到人生最大的坎。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目前看来,宁姝就是这道坎。
    心里槽得再厉害,宁姝面色也一派冷凝,她目光逡巡四周,没看侍女,目光钉在殷漾身上,她笑了笑:此番,怎么?
    侍女声音如蚊蚋:殷家长辈带着殷家十七口人,跪在长华门
    长华门乃皇宫西门,十多年前,有一起重大冤假错案,苦主就是跪在长华门三个时辰,感动先皇后,由先皇后推动调出案卷,平反案子。
    可惜如今,长华门依然是长华门,作恶之人,却变成先皇后的嫡长女,广德公主。
    外面对陆宁姝的骂声,如果能化成水,长安得被淹掉一半。
    这种情况下,殷漾要是死在公主府,就是皇帝,也不可能全须全尾保住陆宁姝,只是陆宁姝身份特殊,不一定会死,但公主府的下人,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侍女想着,提议:殿下,让红甲卫按住殷公子就好了。
    宁姝袖子底下的手指,轻掐着手心,突然,她一拍扶手,呵斥:怎么,这公主府,是我做主,还是你?我的话不管用了是吧?
    侍女跪地:奴婢不敢!
    其余人只好松手。
    殷漾一得自由,将嘴里的白布扯出来,丢到地上,随后朝西南方一跪一拜,扬声道:祖母,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只能先行一步,只望家中长辈康健喜乐,望国中朝廷再无蠹虫!
    少年眼角泛红。
    临终之前的肺腑之言,最是感人,虽然,这货又把陆宁姝骂了一遍。
    宁姝察觉到,她身边的侍女,眼中含着不忍。
    就在少年摸到挂在梁上床单时,宁姝突然道:殷漪之。
    她喊了他的字。
    殷漾不理她,她拽紧床单,伸长脖子,却听那蠹虫的声音,暗含讥讽:你可想好了,你这次死后,我顶多是被罚进皇庙,五年十年后,风头一过,我照样出来吃喝玩乐,还能去你的坟墓前,载歌载舞,举杯欢庆。
    听到最后八个字,殷漾身形猛然顿住,似乎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回过头,瞪大眼眸:你敢!
    宁姝换了个坐姿,双腿交叠,用一种流里流气的口吻:怎么不敢?我都敢放你自戕,还有什么我不敢的呢?
    还是说,你觉得你大伯,兵部侍郎,能够收回我的红甲卫?
    说到红甲卫,殷漾手臂浮现青筋,少年目光几欲喷火:你不过是遗臭万年之徒,不要以为有红甲卫,你就能潇洒自在一辈子!
    这倒是,宁姝能潇洒的时间,也就两年而已。
    她眯起眼睛,笑得宛若狐狸:遗臭万年?你们文人不是最喜欢读史书吗,你说我遗臭万年,那你这种她停了下,世家儿郎,被迫变成公主男宠,还上吊自尽的人,你觉得,史书会怎么写你呢?
    殷漾骤地目眦欲裂。
    宁姝哈哈大笑,形若放浪:我不追求身后名,但是你,堂堂进士,百年之后,后人议论的不是你写过什么文章,做过什么贡献,而是你在公主府自尽而亡。
    祭奠你的地方不是殷家祖庙,不是翰林清流之地,而是长公主府。后人会揣度你长得有多漂亮,会揣度你多么瘦弱无能,才会被公主掳走
    她还没输出完,殷漾已经恨极气极,从凳子上跳下来,迅猛如豹,朝宁姝扑过去。
    他到底是不甘心的。
    几乎是眨眼之间,殷漾就冲到宁姝面前,在扬起的发丝间,他的五官愈发明显,少年人不愧是能原主瞧中掳走的男子,五官精致如画,却不孱弱,而有一种锐利的带有攻击性的俊俏,若出鞘之刃,不避锋芒,美得令人过目难忘。
    宁姝一动不动。
    他杀心不改。
    下一刻,他就被红甲卫按住,猛地砸在地上。
    宁姝这才站起来,她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盯着殷漾。
    她的这具身体,不再是白莲长相,而是在宁姝本来的底子上,将她五官变得更加秾丽,一双眼角微扬的眼睛,非但不够纯良,还有种妖艳之美。
    尤其是,此时她眼底含着浅笑,怎么看,都带着十足的讽意。
    殷漾粗声喘息着,他十指抠进泥地里,指甲微微翻起,殷红血渍浸入泥地。
    宁姝靠近他,蹲下身。
    他撇过头,不肯理会她,宁姝自蛮横地用手指,挑起殷漾的下巴,她用只有殷漾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以你的才华,留名青史的方式是公主男宠,多可笑。
    殷漾怔愣住。
    殿下!宫里德全公公来请殿下进宫!又有一人来报。
    毕竟殷家十七口人,还在长华门跪着呢。
    宁姝站起身,她裙摆一转,道:走。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一开始,殷漾:就是路边一条公狗,看你一眼都晦气!
    后来,殷漾:我不如狗.jpg。
    小剧场2:
    宁姝:这么炮灰的公主都没人干掉,怎么不是公主和她的废物男人们。
    尉迟序:没干掉还把自己搭进去,我是废物。
    殷漾:没干掉还把自己搭进去,我是废物。
    莫见雪:没干掉还把自己搭进去,我是废物。
    莺歌:没干掉还把自己搭进去,我是废物。
    当当当!我胡汉姬又回来啦!宗旨依然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之前上个副本结束时,以为挂了请假条,结果没挂,为表示歉意,也不知道有多少亲亲留下来了(断更作者拿来锤没错我说的是我自己),本章2分评从发章24h后发红包昂,也是庆祝新世界~谢谢大家支持~
    第86章 宫闱乱二
    李德全是皇帝身边何福润的徒弟, 长了张胖胖圆脸,常堆着笑,很是喜庆, 见到宁姝, 便道:小祖宗, 快进宫吧!
    宁姝脚步不停, 直问:父皇怎么说?
    李德全回:是师父嘱咐小的过来的,陛下如何想, 小的也不清楚,还请殿下速速前去宫中。
    宁姝瞥他一眼, 是个滑头, 挺会摘事。
    没能从李德全那获得有效信息,宁姝懒得浪费口水,一行人穿过仪门,她登上轿舆, 临了, 掀开车帘,指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你,上来。
    侍女应是, 低头上车。
    宁姝食指点太阳穴,终于从原主的记忆里, 调出侍女的名字彩鸢。
    不是原主连侍女名字都记不住,只是原主惯用的贴身侍女, 是一个叫紫玉的,相比, 彩鸢很没存在感。
    只是前几天, 紫玉被原主派出去做事。
    对了, 做什么事来着宁姝没能一下在记忆找到,她先放一放。别人的记忆,相当于一份他人的传记,很难立刻全盘接受。
    轿舆很大,彩鸢跪在地上,她十指收袖,搭在膝盖上,肩膀紧绷着。
    方才殷漾要自尽,彩鸢是一副不忍之色,宁姝放缓声音,问:彩鸢,你是否认识殷漪之。
    侍女头低得更下:回殿下,不曾。
    宁姝立刻变脸,冷硬问:哦?真的?
    简单三字,却有种强压,彩鸢心中一颤,不由自主道:奴婢只是她咬牙,只是曾见过殷三公子的画,殿下知道,奴婢素来爱画,渴盼受殷三公子指点,所以
    轿舆里安静好一会儿,彩鸢后背滑过一滴冷汗,才听到宁姝淡淡道:原来如此,你起来吧。
    没有被责骂,彩鸢大着胆子,看向公主殿下。
    往日广德公主眉宇间,有股轻狂浮躁,此刻,却多几分沉淀,好像一块蒙尘玉,尘埃被擦拂而去,露出本质,初露耀目之色。
    彩鸢暗暗纳罕。
    到皇宫比想象中要快,宁姝记忆还没梳理好,就不得不下轿,相比公主府,皇城大气且庄重,它恍若沉睡的猛兽,巍峨宫墙内,锁着数不尽的繁华。
    宁姝轻吸口气。
    御书房外,宫娥屈膝行礼,替宁姝打帘,霎时,龙涎香气迎面扑来,宁姝甫一迈进御书房,看到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背对着她,头戴小冠,身着圆领紫袍并玉带,脚踩皂靴,宽肩蜂腰,背影便有器宇轩昂之姿。
    宁姝脑海立刻浮出一个人名:尉迟序。
    随步伐迈开,距离一点点接近,在她眼中,尉迟序挺拔的后背,修长的脖颈,骨骼疏峻的耳朵,到他侧颌清晰的线条,喉结的弧度,眼睫毛长影,以及,高直的鼻梁,愈发明显。
    这个男人,有种北地风光的清狷高俊。
    察觉她观察的目光,那双本来前视的眼瞳,倏地往旁一动,隐有不耐。
    正好,她就站在他身后一步,及至此时,以她与尉迟序为中心,四周的景色人物仿佛才被渲染开。
    正首是皇帝。
    宁姝行礼:父皇。
    孽障!还不跪下!皇帝拍龙纹红木长桌,疾言厉色。
    宁姝毫不犹豫,立刻跪下。
    御书房内除了尉迟序,还有殷漾的大伯,兵部侍郎,殷成翰,他穿着朝服站在尉迟序身边,离宁姝三尺距离,正憎恶地瞪着宁姝。
    殷成翰向皇帝作揖,道:陛下,请为臣子侄做主!
    皇帝指着宁姝:广德,你瞧瞧你做的什么事!你是真想去济恩寺度过余生是不是!
    皇帝骂得狠,却没说到惩处,宁姝安静听着,也在打腹稿,但在骂完宁姝后,皇帝却缓颊,对殷成翰:殷爱卿,事情闹得长安沸沸扬扬,不若如此,便让殷三尚了广德,算两全其美之策。
    宁姝:?
    好家伙,每个熊孩子背后都有熊家长。
    直到这时,她的记忆胶囊涌来几个画面,是原主捅娄子,皇帝帮忙擦屁股的事。
    得,这才是原主行事越来越嚣张的直接原因。
    殷成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来讨公道的他怎能把子侄给赔进去,叫他这张老脸怎么对三弟,怎么对殷家列祖列宗!
    可恨他是武举上任,口才不佳,否则也不该只是嘴唇抖了抖,大呼:陛下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皇帝背着手,你之前不是也说过,广德之行为,有损殷家,有损殷三的声名,事已至此,为弥补名声,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臣侄子并非自愿
    皇帝冷哼了声:你以为广德就很乐意?要不是广德一时糊涂,你们殷家,也没有尚公主的资格!
    宁姝:爹,您真是我亲爹。
    这办法简单粗暴,能堵住悠悠众口,保下宁姝,但不全算好事,从宁姝人生角度说,这种婚姻是结仇不是结姻,从游戏角度说,她不想太快和殷漾绑定。
    她抬眼观察皇帝。
    皇帝年四十二,正值壮年,作为前玛丽苏男主,面容俊美,只脸色些许苍白,身体或许不甚康健。
    知道皇帝身体不好的前情,隐约能猜出,他为何强词夺理,也要让宁姝和殷漾成这个婚,尽快把宁姝嫁出去,才能让她在他百年后,苟下去。或许在陆宁姝刚掳人时,他也愤怒,最后出于多重考虑,做出这个决定。
    当然,宁姝能猜到的初衷,殷成翰也立刻想到,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是广德公主错在先,怎么能让臣子侄承担错误
    宁姝心里摇头,殷家大伯可要吃亏,有理也变成无理。
    毕竟皇权是天。
    果然,皇帝拿起桌上杯子,砸到殷成翰身上:放肆,殷家能尚公主乃是几辈子求不来的福分,在你这儿,就变成错误?
    殷成翰吓得立刻跪下: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给一巴掌再给甜枣,皇帝又说:当然,是广德不厚道在先,责令钦天监定下婚期后,朕不会委屈你们殷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没有别的余地。
    殷成翰有点不甘,公主品德虽有亏,可皇帝铁了心护住她,他能怎么办?到底不是他自己亲儿子被掳,而且如若因此,得了皇帝允诺,换来亲儿子仕途通畅
    只是,殷家作为武将世家,娶回一尊大佛,又该如何自处?这种憋屈事,他又怎在同僚之间抬起头来?
    还没等殷成翰想好,只听两道声音响起:
    陛下。
    父皇。
    宁姝和尉迟序,几乎同时开口。
    宁姝仰头看向尉迟序,男人让一步,没有继续说话,于是她继续:父皇,儿臣知错,只是孩儿掳走殷三公子,是事出有因。
    殷成翰说:你还能有什么原因!不过就是见色
    咳。
    尉迟序轻咳,让殷成翰吞下后面起意两字,广德公主纵千错万错,他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这么指责。
    皇帝暂不计较殷成翰的冒犯,对宁姝说:好你个事出有因,你倒是说说看。
    宁姝眨眨眼,说:儿臣只是听说,殷三公子画工极好,请他来公主府绘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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