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劝那人就在这里安定时,他是仔仔细细考虑过所有情况了,故而,现在这种情况发生,也在他的预料之内。只不过这事来得实在太快,而且他心里,实在是太不痛快。
    “我真不考虑,”那人一个劲地摇头,“我不会续娶的。”
    可是对方也并不轻易放弃,一个劲地劝——两个年幼的女儿不能没个娘照看啊,你老婆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你那个残废的大舅哥有人照顾——哎卫大哥你也在啊太好了快来劝劝你妹夫吧,你也是男人懂的都懂男人最好还是应该有个老婆——
    他冷眼看着这人满头大汗地把说媒的人赶紧“请”出门去。
    从此,不让说媒的人进门。但这没什么用处,他知道。有力气,很能干,长相端正,没有妻子——说媒的人不会因为一次拒绝就轻易放弃。不让到家里来,就在外头说。田里,路上,撞见了,都会问那人:某家某娘子和你多配,不考虑考虑吗?
    并且,有时候遇见他,也会有多事的人过来劝他:你这样的情况,叫你妹夫再娶一个贤惠的,分担分担,对你和你妹夫都好啊!
    于是,心里愈加不痛快,连孩子都能感觉到了。那天带着刘荃晨练,小孩问他:“阿舅……是担心阿爹再娶的事吗?”
    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他这样判断,说不准他不在的时候,谁隔着篱笆对小孩劝了什么有一个娘她能过得更好之类的话,把她唬住了呢。
    所以他告诉她:你阿爹再娶,不会有你们什么好处。
    略感意外的是,小孩说:“是,阿舅,我知道……因为我和妹妹根本不是阿爹的孩子嘛……”
    他和那人并不在这两个孩子面前提起她们的身世,他还以为,刘荃被捡到时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已经忘了这回事了。
    接着他听见刘荃又说:“阿舅……我相信阿爹不会再娶的。”
    她说相信。他看着眼前才这么大的小孩,失笑。其实他也不是不相信那人,他只是……觉得不痛快……
    他问刘荃:你为什么相信?
    小孩于是开始说了一些真的值得一笑的话。当晚,他把这些话概括了一下,告诉了那人。那人听罢,却没笑,气恼起来。
    “怎么能这么逗弄小孩,”那人说,“是谁和她搭话?别说这事我是从来就没松过口,换了松了口的人,和他孩子说你爹有了新老婆生了宝贝儿子就会不想要你俩姑娘了——啥人啊这是!”
    可是她相信你不会。他又强调了一遍,嘴角不自觉地牵起。小孩听见这番逗弄的话,相信了——爹娶了新老婆,就能生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儿子是非常和美的一件事,这么一比,两个女儿和亡妻的残疾兄弟就成了和美里头的不和美,该丢掉的累赘。而刘荃记得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和妹妹本来就是他们路上捡的。有了亲儿子,更理所当然该把捡的丢到。
    而小孩觉得,爹不会续娶,因为爹不会让情况变成这样:弄出更亲更好的老婆和儿子,让她们和她们阿舅变成让他想丢掉的累赘。
    “哎呀,我当然不会……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会丢掉原来的啊,既然决定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再想扔,要不然成什么王八蛋了……这么不负责任,不算个男人……”他听那人嘟嘟囔囔,后边什么话,没太在意。那句“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刺痛,脸上笑容隐去,心里的不痛快又浮现出来。
    这时候,身上忽觉一沉——是那人把手臂压上来,扒着他。
    “你嘛……更不成了……”那人继续念叨着,“你不是责任,你是我的前半生……要是哪天把你丢了,感觉自己十好几年的岁月就真是白过了……什么都没留下……所以我说,你别老想那些晦气的事了行吗?……我看你这整天沉这脸的样我就知道……你最近是不是又寻思着,啊,我肯定动心了,想娶老婆了,等我娶了,你就去死……您消停点……信我一次行不行……”
    心中的那股不痛快骤然减轻,紧接着来的,是小腹升腾起的一股热意。更火上浇油的是,枕边的人察觉到了他的欲望,失语片刻,继而告诉他:
    “嗯……你来吧。”
    可是,夜里抱得再久,操得再多,白日里,想到那人可能又会遇见多少人劝他再娶,那股不痛快就又重新回来。和那人想得不一样的是,他这些日子其实并没有想过死。当时听那人那样误解,既觉得好笑,又感觉快慰。可是现在,再回味起来,又有种不同的感觉了。
    他望着割草的刀出神。他想:那人是否真的没有一点期望过……
    如果……那人动过一点念头呢?
    当初,刚被救回来时,他是经常想到死的。他打算着,若是哪天刘良露出厌烦的意思,不想要他陪他活了,他就去死。那也就是三年之前。三年之前,他真的怀着这样的心意。可是现在呢……
    不过三年,那份心意荡然无存,陌生得就像从来没属于过他。取而代之的是疯狂滋生的欲念,熟悉的欲念,当初能轻易达成它时会这样想,现在达成它可以想见会相当困难时,还是这样想。
    他伸出手碰碰那柄割草的镰刀,抚过刀刃。那根手指并不能动,也没有知觉。收回来,他看到一线血迹出现在指腹上。
    他想:要是刘良背叛他,就杀了刘良。
    他要占有,或生或死,都要占有。
    从田间回来,那人一眼就发现了。
    “你手怎么了?”
    他告诉他是不小心划到的。似乎没有信,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也没追问什么。想来这人是明白,就算追问,他也不会告诉他当时他在想什么:他不是在想自己的死,而是在想他的死。
    几天之后,打水时遇到有人搭话,他心里觉得反感,听到对方果然提起的还是“你妹夫不续娶”这件事,更是烦躁,然而听着听着,却发现这事有了他不知道的新进展:那人最新一次的拒婚说辞是,当初发妻病逝前,对她发了毒誓,不再续娶,不然叫他不得好死,故而请大伙别再……
    卫大哥啊你这个妹夫真是够有情有义的,但是吧发这么毒的誓这也太冲动太吓人了……
    晚上躺下来后,他问那人:你发了什么毒誓,真唬住了这些说媒提亲的人?
    “啊?这么快就传你耳朵里了……嗐,也没啥……”嘴上说着没啥,神情里却满是得意,但是听到究竟说了什么毒誓后,让人想给他两拳。
    那人告诉他:“就是把你对别人做过的那些事复述了一遍嘛!”
    知道他现在打得不疼,这人现在不怕他打了。所以他扒掉了他的裤子。
    “慢点进……你轻点!别弄得我叫给孩子听见……啊……”
    他一面顶弄,一面示意他:说一遍,你怎么发的誓。
    那人喘着,哼哼着,断断续续地说起来。不会娶,谁也不会娶,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娶,有他就足够了。他对他发誓,背叛他就不得好死。被剥皮拔舌,水烫油煎。被活埋,被火焚,被刀剐,被沉湖。被污蔑,被唾弃,被排挤,被逼得走投无路,世上无一处容身之所。被勒死,被毒死,被砍死,被打死。被他永生永世追杀,索要背叛的代价。
    他随着他的话语,快意愈甚。感受着他如何紧咬着自己,更是无法自制地大开大合起来。他一遍遍无声地唤着他:阿信。
    情到最深处时,他也发了他的誓。虽然那时候那人大约是神思不清,看不懂他在说什么。那也无妨,天地看到了他的誓言。
    他发誓说,他愿和他同生同死——他怎样死,他便怎样死;他何时死,他便何时死;倘若人真死后有知,黄泉路上,他要与他同行;如若来生也确乎存在——
    来生,也誓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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