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害怕,别害怕,沈夫人压低声音安抚道,这里很安全,君爷把你们带到这儿,你们安心待着便是。
    朱晓燕乖巧的点点头:谢谢这位夫人。
    沈夫人把她们领到空余的几间房里,又从仓库搬了几床被子出来。好在这原本就是纺织厂的地下防空洞,像是被子、衣服这类的物资非常齐全,让人不至于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挨冻。就是之前君之带回来的食物太少了,她已经与孩子们还有弟弟分的差不多。沈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但谁知女学生们反过来安慰她,说是只要有个地方可以安心休息就行,她们不挑。
    女孩子们大多都睡下了,朱晓燕挨个房间检查完,沿着过道回到一开始的大房间。
    沈夫人冲她笑了笑,好奇的问道:朱小姐怎么还不去休息?
    朱晓燕叹了口气:死了好多好多的人院长、老师还有同学,我睡不着。
    正巧,我也睡不着,沈夫人拉过小姑娘的手,别想那么多了,我来陪你聊会儿吧。
    聊什么?
    比如刚刚救你们的那位,他是我们家的君爷,可厉害了
    可是刚刚救我们的不是他。
    咦?
    是一位姓姜的姐姐。
    君之找到了宝乐,两人短暂沟通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姓姜的姐姐大为震撼:所以说你是被梁翠花咳,我是说梁兰因送进梦的?
    君之颔首。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梁兰因虽然姓梁,可她毕竟是李谣的女儿,能掌握李家的天授倒也不奇怪。正巧她弹琴的时候,沈家的小少爷又在旁边,她心里想着这位小少爷,就顺势把你送进了他的梦里。
    宝乐继续道:你说巧不巧,隔了这么多年,我们又同时作为食梦者在梦里相遇。你的梦主人依然是沈家的小少爷,我的梦主人依然是梁家的大小姐。
    君之握紧了她的手。
    小姑娘侧过脸问道:干嘛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君之有些不自然的转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没事。
    宝乐沉下心,语气也强硬了几分:君之,看着我。
    对方欲言却止的样子摆明了就是有事,有事又不想告诉她。想想这么多年,他瞒着她的事哪里是一件两件。这人天天像个闷葫芦,有什么心事都藏着掖着,做什么决定也从不与她商量。小姑娘心里有些生气,可又舍不得冲心上人发火。正因为相爱,所以想走近他、了解他。只是一旦了解了,就会想自己是否真的值得他爱。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希望得到心上人毫无保留的爱意。但是所有有君之这个年纪经历的人,都很难向人敞开心扉,有时候她会反问自己凭什么。她的一辈子那么短暂,甚至无法想象,若他真的毫无保留的爱上自己,等她生老病死,是不是也是亲手把他推向了孤独的深渊。
    她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初问他的时候,君之说他的愿望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老去。
    小姑娘似乎想松开牵着他的手,尽管那时候君之已经听了她的话,但她自己心里想的事太多,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本来是怕提了之后惹她生气,现在看来似乎不提,她也不高兴。
    君之叹了口气:我是想问你又一次入梦,是不是因为云芙还是死了?
    什么?宝乐回过神,恍惚间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大错,原来你一直在担心这个?你怎么不早说!当然没有,我们成功了,很成功。我梦醒之后见到了沈云芙和李谙,她们过的可好了,成天秀恩爱,不拿手下当外人,当人面儿就公主抱!她们合办一所大学,据说有七十年校史,还领养了个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和孙女。当初套路我入梦就有她们孙子的份,装得挺像,一肚子坏水。
    君之捏了捏她的手心,小姑娘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在浅浅的笑着,眉眼都带着笑意的那种笑。
    你笑起来好看,宝乐道,还是多笑笑吧。
    君之应声:好。
    两人携手往老宅出发,东方露出鱼肚白,13日的天终于亮了。
    虽说孝陵卫就在钟山脚下,对于车程来说不算远,但要纯靠双腿走依然费了不少时间。兴许是他们运气好,两人一路摸索到山脚下,都没遇到日本人。宝乐不怕遇到日本人,只是能不遇到还是不遇到的好。
    梦中世界经历的,待梦醒后再重复一遍,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两人顺着山道爬上了半山腰,只是还没到老宅,阴恻恻的风加上灰蒙蒙的天,还是让人隐隐有不祥的预感。预感应验是因为老宅前那段长路上,躺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
    君之将那人翻过来:江子。
    宝乐不认识:谁?
    原本是家里窑厂卸货的工人,十月上半旬以来窑厂停工,很多工人都回老宅避风头。君之说完像是想到什么,往前又走了几步。
    沈家老宅前的那段路很长很长宝乐是这里的常客,梦里梦外都来过好几次。因为老宅地处山腹之地,每次车要开进来都要耗费老长一段时间。她记得山间只有这一条路通往老宅,弯弯曲曲的像是一条长蛇,一眼望不到头,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截,再走几步又能看到另一截。
    这里躺着一个,也只看到他一个,却不意味着沈家只死了这一个。
    宝乐颤抖着跟上了君之的脚步,眼前的一幕幕与第三场梦中的姜家重合。沈家几乎所有能拿起武器反抗与战斗的男子,都死在了老宅的外面。
    尸体在弯弯曲曲的长蛇小道上铺了一路,最后一个,是靠坐在大门上用生命堵着门的老管家。
    他身后是被撞开的老宅大门,还有门口被撞烂的门栓。
    君之
    宝乐刚开口,君之已经跨过了门槛,冲进了老宅。那还是宝乐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种震撼的表情,也许不只有震撼,还有深深的自责。小姑娘想也没想,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路过那片熟悉的荷塘,空气中是浓浓的血腥味儿,水面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她看到水中漂浮着一具尸体,本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却发现那人她认识,是她初入梦时,与她说过两句话的沈小兰。
    沈小兰死不瞑目的瞪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半张姣好的脸,被人划开,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骨头,又被荷塘冰冷的水泡的肿了起来。
    强忍住想吐的欲望,宝乐看向前方,君之已经在她发愣的时候不见了人影。
    她想开口喊他,却发现只要张嘴,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就会扑鼻而来。她一直很讨厌血,还以为经过镜中界的事治好了这老毛病,其实并没有,只是藏得深了些,还是看不了这幅场景。
    话又说话来,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直面这种场景呢?
    在博物馆里看大屠杀遇难者资料都能哭的死去活来,感同身受到想要灭了小日本鬼子的人,又有几个能直面这种痛苦?更何况,他们并不是普通的路人甲。
    昔年,她与她们一起说笑过,一起吃过东西,一起八卦过沈家的种种辛秘。
    宝乐扶着墙,凭借当年饭后与君之散步的记忆,慢慢沿着主路往灯影天街的方向走去。那里附近就是沈家下人的院子,若是哪里人多,一定是哪儿附近。
    她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每迈出一步都在想,下一步会不会又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倒在眼前。
    其实不只是沈家的人沈家还有许多珍贵的古玩瓷器、文书字画。路过几间大门敞开的陈列室,屋里一片狼藉,连墙上的字画都被扒的一干二净。而那些带不走的大件器物,他们就地整个敲碎或是毁掉那些都是明宋时期的花瓶、玉器啊,不光是价值连城,还有许多研究的价值,看的宝乐心一阵阵抽疼。
    那间熟悉的房间前,房门虚掩着,洒落了一地的冬枣。
    宝乐依然没有找到君之,但她在门口的水井边,看到了衣不蔽体的沈小梅。小姑娘张了张嘴,再也忍不住,弯下腰猛烈的吐了起来。一边吐,她就一边想着,很久很久以前,好像就是在这个地方刚满十五岁的沈小梅挽着她的胳膊,用脆生生又甜蜜蜜的嗓音对她说宝乐姐姐,你睡我那儿吧,听小姐说你是苏州来的。我从小就没离开过南京,晚上你给我说说苏州呗。
    她吐着吐着,就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犹豫了片刻,宝乐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沈小梅的尸体上,随后目光落在了远处虚掩的房门上。她想知道门后发生了什么,但其实她已经知道了,只是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指尖碰到了门,吱呀呀的往里推了推,在她看清屋内一切前,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
    君之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覆在她的眼睛上,俯身在她耳畔呢喃:别看。
    是春婆还有小竹和小菊么?宝乐颤抖着开口。
    嗯,君之停顿了片刻又道,都死了,别看。
    那一阵阵翻涌而来的血腥气,令人格外作呕。何止只有三个人,屋子里横七竖八的躺了十几个人十几个沈家的女人。男丁悉数站死在了老宅外面,最终也没能阻止鬼子的步伐。女人们护着身后的孩子,被突然闯入的畜生凌|辱,挑破了大肠与子宫,大多死在了屋里。
    最后男人、女人、孩子,一个没留下。
    上古遗族更迭过好几次,唯独阎王之称一直是沈家的。都说沈家盘踞金陵上千年,世代繁荣,门庭若市,远亲、门客与佣人更是数不胜数。只经历过那么一次磨难,家中人数锐减,故而沈老太太当家后才关了羡灵阁。
    2023年的沈家,已是再难重现往日的辉煌。
    宝乐终于明白,他人口中一句简单的磨难,对于那个年代走来的君之到底意味着什么。
    小姑娘的眼泪沾上了君之的手掌,君之愣了一下,这才惊觉她哭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安慰别人的人,或者说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但他仍然尝试了一次。
    有一间储藏室没被发现,里面有食物与药品,君之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便提议道,我们一起拿回去好么?
    宝乐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储藏室并不大,但是放了许多过冬用的储备干粮,君之扛了一袋,又拎了两袋。宝乐还是第一次看他这副滑稽的样子,叹了口气,心情好了些。
    把药箱抱着。君之示意道。
    小姑娘乖巧的把药箱抱在怀里,抱上了才知道,这药箱少说得有十斤。里面估计大多都是瓶装罐装的药剂,她牢牢抱着,生怕磕了。
    宝乐问君之:这些食物能撑多久?
    孩子吃的不多,我也可以很久不进食,若只有我们五个,这些足够撑两个月,君之道,加上今天的学生,可能不到一周。
    小姑娘因为他的回答皱起眉。
    君之察觉到了,多说了一句话安慰她:要是撑不下去了,我就带他们去最近的国际救助点
    不行,宝乐打断他,我们没有办法确保日本人不会闯进这些救助点,事实上他们一直不承认这些地方,也有不少他们强行闯入救助点将人带走的案例。他们人多势众,个个有枪,即便是你也没办法冒这个险,防空洞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你让她们去防空洞的原因?
    我想救她们是不是太天真了?我一个八|九十年后的人,拿什么去救她们。
    可是朱晓燕对宝乐而言不仅仅是梦中遇见的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有勇有谋,大爱无私。这样一个好姑娘,凭什么就得去死,她不甘心。
    那就救。
    小姑娘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君之看向她的目光如同他的语气那般坚定。
    我入梦的时候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君之道,我对来会发生什么没有兴趣,所以自你入梦,我从问过这些。现在我想问问,若我想护他们到底,还需要撑多久时间?
    宝乐发了会儿呆。
    民国二十六年是1937年,这她早就知道,可是阴历十一月十一日对应的是阳历的多少,她还真不知道。想来虽然自1912年开始就普及了格里历,但对于中国人来说,尤其是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记日子还是更习惯用阴历一些。
    君之重新道:新历12月13日。
    宝乐大吃一惊:1937年12月13日?
    是。
    中华民国首都南京于1937年12月13日沦陷,侵华日军于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长达六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和奸|淫、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其遇难人数逾越三十万史称南京大屠杀。
    小姑娘在心上人错愕的表情中,一字一句将历史书上的描述背了出来。
    12月13日、六周、三十万这些历史书上冰冷的数字,每一个都是当时正在经历这一切的君之所无法想象的。虽然残酷,但重大历史事件不能改变,君之不能,宝乐也不能。
    六周,长达一个半月,想要保全沈家的孤儿寡母,只有让女学生们全部出去。
    宝乐叹了口气:要不还是送学生们去救助点吧,已经从日本人手里救了她们一次,而且救助点也不一定会出事。
    不,君之认真道,能救。
    第200章
    天不亮就启程,等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了。
    宝乐跟在君之身后进入防空洞,这一路上虽然遇到两次日本人,但幸而每次都是化险为夷,倒算是有惊无险。他们的平安归来,给防空洞里的十几人带来了食物和水,也给正在发低烧的沈絮带回了药。
    众人草草分完晚餐的干粮,沈夫人要去看看儿子情况,女学生们也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间。
    宝乐先去和坐在楼梯上的君之打了个招呼,最后从药箱里拿了药,往沈絮的房间走去。沈絮小朋友的嘴唇惨白的毫无血色,两颊却是诡异的通红,病蔫蔫的像只霜打的茄子。自从确认他发烧后,小兰因便被迫与她的絮哥儿分开,换到另一间屋子去睡觉了。宝乐进门前,这丫头踮着脚尖堵在门口,好似她不带她进去,那她也不让她进去。
    大姑娘在小姑娘的脑门儿上点了一点:我等会儿进去看看你的絮哥儿,你听话的话,我出来讲给你听。
    梁兰因眼珠子转了转:真的?
    面对这丫头满脸的不信任,宝乐抽了抽嘴角:骗你是小狗。
    一般哄孩子,好像这种说法最有用。
    小丫头果然吃这一套,往后退了一步,不再挤着门:姐姐,小狗是要汪汪叫的哦!
    这人小鬼大的精明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十岁的孩子,只能说不愧是日后沈家说一不二的老太太,从小时候开始就和一般人不一样。宝乐耸了耸肩,在她面前关上了沈絮的房门。
    沈夫人察觉到有人来了,回头冲她颔首示意了一下。
    沈絮从下午开始一直昏昏沉沉的,那会儿刚刚睡下,所以沈夫人不想说话吵醒他。她不想,宝乐也不想,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小姑娘简单检查了一下沈絮的情况,将温度计放在小朋友的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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