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伸出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轻松接过宝乐手上的花绳。结果喜新厌旧的小姑娘立刻对花绳失去了兴趣,君之难以置信的看她头也不回的朝着箱子下层摸索着。
    宝乐摸着摸着似乎摸到了一本书,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小时候也不爱看书,为什么她的百宝箱里会有一本书?
    小姑娘把书摸了出来,将手机光打上去。随着书名渐渐露出来,她和君之皆为一愣。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发现对方也对这玩意儿出现在这,表示一脸懵圈。
    这本书竖版左开,是古书的标准制式。封面的书名是先秦文字中的甲骨文,兴盛于商周时期,多半是刻在兽壳上的祭祀符文。不过先秦时还没有这么先进的造纸技术,所以虽然用的是甲骨文,却是后人所誊写的版本。从古书所用的纸张样式推测,这应该是一本写于汉末的书。
    怎么说也是古物了,即使书名不叫《阴阳十二篇》,对于宝乐而言,也有很高的研究价值。
    你虽然没看过《阴阳十二篇》,小姑娘调侃了一番君之,却对甲骨文很熟悉嘛,一般人如果没做过系统的学习,是认不出这么抽象的文字的。
    君之愣了一下:阴阳十二篇?
    宝乐眨眼:你不知道啊,那你刚才怎么这么惊讶?
    君之看了她一眼,又在小姑娘疑惑的目光下,避开了目光。
    知道了,宝乐一下就悟了,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自嘲了一句:不该问。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藏事儿的性格,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那股子失望与失落,强烈到仿佛连成了一片有形的怨念。
    叹了口气,君之上前一步,与她比肩。
    小姑娘心跳漏了一拍,瞪大了眼睛回望了他一眼。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可每次似乎都这样猝不及防。君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他俩的身高差,刚好够他把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这么近的距离,她既可以闻到他身上浓烈的体香,也可以感受到来自对方胸膛的温度。
    宝乐发现他慢慢闭上了眼,卷曲而浓密的上下睫毛叠在一起,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一只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而另一只手放在了她拿着的这本古书上。一瞬间,古书上的甲骨文突然变了样,一阵不知哪来的怪风,将书页翻开。无数像蚂蚁一样的黑色文字,从书页里凭空飞出,像是有生命一般,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这种文字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和启神之地时那种绝对是一种。虽然她没有考究过,也不是文字专业的,但她就是知道!
    所以这是沈家的阴阳道文?君之也可以催动阴阳道文么?可是不是说这东西,只有沈家的家主才能驾驭,才能解读么?
    小姑娘还在狐疑,突然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画面。说是画面也不准确,因为那一瞬间,她不光看到了画面,还听到了声音,甚至闻到了气味,感受到了温度。虽然一闪而过,却像刻在记忆里一般。不但看的明明白白,还被强迫记得清清楚楚。
    她仿佛亲临了现场,在腊梅绽放的凛冬里,看到寂静的古南京城,洒下一道温热的鲜血,落在白雪皑皑的地上。
    一名披着大氅,身着白色锦袍的男子,手握着似曾相识的折扇,向身后倒去。歪歪倒倒的发冠,管束不住一袭青丝,四散着遮住了他的脸。那些刚刚反应过来的血珠,争先恐后从脖子上那道被割开的伤口涌出,片刻间染红身下的雪地。
    她顺着他最后的目光仰头看去,那个杀了他的男人,一身黑色劲装,手持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刀,头戴斗笠,面遮黑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唯有他那把刀,她绝不会弄错。他们都说这把刀是最好的子母刀,有个响亮的名字,叫作子午阴阳锐。
    君之她只来及喊他一声。
    画面突然褪去,他给她的最后一眼,是被风吹起了一半的面纱,惨白如鬼的脸上,溅上了别人的血。他目中无光,眼神冷漠。
    君之松开抓着宝乐的手,指尖拂过她额角的时候,小姑娘瑟缩了一下,如小鹿般无辜的眼睛,紧紧闭上了一秒。所以他没有继续手上的动作,两人保持了安全距离,他瞥了眼她手上的书淡淡道:我看的懂甲骨文,但看不懂阴阳道文。
    宝乐睁开眼,这才发现手上的书与刚才没有任何变化。但刚刚君之抓着她手的时候,书里的文字不是这样子的,所以这书其实是用甲骨文伪装的阴阳道文之书?她猜测在君之这样的沈家人看来,这书和她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
    如果这样,那脑海里刚刚那个画面又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共情的代价?为了让她也看到书页里跳动的阴阳道文,所以不得不连同自己不想被人看到的一面一起完全暴露在她眼前?
    虽然君之为人冷漠,但绝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可回忆里的眼神,就仿佛是个没有感情的死人一般。
    原来他也有过这般沉重的过往。
    姜凝不在这。君之说完这句话,只留下了一个背影给她,径自离开了小楼。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将书收到包里,赶紧追了出去。君之腿长,走路速度本来就快,可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匆匆追上来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她的脑门儿磕在他笔直的后背上,他体脂很低,又穿的不多,这一撞和撞在铁板上也没啥区别。他人没事,她额头又撞红了。
    宝乐抱怨:你干嘛突然刹车呀,交规没学过嘛!扣分!扣分!
    君之迟疑的看着她,但凡她有犹豫,都不可能这么快追上他。
    小姑娘从兜里抓出一把糖,挑了颗黄色的塞进嘴里,随后又递了颗红色的给他。君之歪着头,从她手里接过糖果,剥开糖纸放进嘴里这是他第一次吃这种颜色的糖,红色的糖,竟然是番茄味的。
    君之,宝乐摇头晃脑的又喊了他一声,君之!这次她的语气要比第一声更加的真诚和认真,他不知她为何要连喊他两声,但早已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并没有被她这两声叫唤打动。
    然而片刻后,小姑娘深吸了口气,再次郑重的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
    在这三声君之后,她拉起他的手,用世上最温柔的声音,踮起脚在他耳畔轻轻道:你不要怕,我会替你保密的!
    红尘晦暗,可人心如明镜。
    君之瞳孔骤缩,所有冷漠顷刻间荡然无存。
    第93章 第三乐章:线索
    周水从宝乐老家的小楼下过, 顺着小楼后面的台阶下去,有一个私人渡口,养了一艘乌篷船。这么多年过去, 这船竟然还在, 船锚拴在岸口的石柱上。因为常年没人使用的缘故, 锚上全是铁锈。绳索有部分泡在水里,被河中水草缠绕, 一些白色的寄生贝类点缀其中, 阳光下看起来有几分像珍珠。
    宝乐钻进乌篷船,发现除了第三格船尾有少量积水, 前面两格均未受到影响可以站人。
    小姑娘信誓旦旦:船没问题,我们坐它去残崖吧。
    解了船锚,两人进入船舱, 等船被水流推离了原本的位置。宝乐这才想起来,船是要划的。在船舱里左右瞧了一圈儿, 宝乐拾起足有三米高的船篙。小心翼翼的钻出船腹,小姑娘站在船头, 纠结着怎么把如此长的船篙放下水去。
    她本来平衡感就不好, 小船晃晃悠悠,左右摇摆, 保持平衡这件事已是占满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周水在两个村子间回旋流淌,她家住在上游, 等船被推到下游, 离岸边的康回村越来越近, 大有要撞上去的趋势。君之跨出船舱走到她身边,两个人的体重压在船头,使吃水变深, 加上水流的作用,乌篷船肉眼可见向船头倾斜过来。
    宝乐是不会游泳的,孩子从小就怕水,看到船头倾斜,立刻就能脑补溺水的窒息感。显然君之不知道这些,他伸手接过她手上的船篙,小姑娘二话不说突然钻进他怀里,闭着眼睛紧搂着他的腰。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君之一跳,回过神后才轻哄着怀里人道:松手。
    宝乐摇摇头,一点都不想松手。
    君之又说:回船舱去。
    颇有自己想法的小姑娘还是坚决摇头,并且手上把君之的腰搂得更紧了。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不过是想着要是掉进水里,也是大家一起掉进水里罢了。
    君之无奈,只好先将船篙放下。他微微弯下腰,手臂从对方膝下穿过,将紧紧贴着他的姑娘横抱了起来。宝乐双脚离地,震惊抬眸。那时已经完全天亮,太阳就在头顶。江南水乡乌蓬小船,抱着她的人背后就是艳阳高悬,阳光闪了她的眼,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隐约觉得他应该在笑。
    君之把她抱进船舱,让她坐在船板上。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突然就不再害怕,没有哪一刻这么安心过。
    我不是不会划船,宝乐红着脸为自己狡辩了一句,我只是,只是怕水。怕水是真,可不会划船也不假。实际上除了童年那段时光外,长大后她就很少回重黎了,更别说划船去残崖。以前都是爸爸或者邻居划船载她,一次都没自己划过的小姑娘第一次知道,原来划船也是一门技术。
    君之留足了面子给她,看破不说破,又走回了船头,重新拾起船篙。划船不是谁上手都会的,尤其是撑这种两三米的篙,它对撑杆之人的力气和平衡感要求都很高。所以君之是真的会划船,摇摇晃晃的乌蓬小船在他手上,变得十分平稳。
    小姑娘想起了小时候,爸爸也是这样站在船尾撑着篙,妈妈会坐在船舱或是船头,把她抱在怀里,教她唱歌。
    阳光洒在站在船头的君之身上,宝乐用手撑着脑袋,看着看着,就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君之五感那样敏锐的人,如此赤|裸的眼神,自然是早就发现了,可他们谁也没说话。宁静的清晨,耳边只有水流被拨动的声音,偶尔有几只喜鹊,在重黎村和康回村之间来回盘旋,时而落在树枝上,朝他们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一场缘分,谁说喜鹊不懂。
    小船顺着周水一直往前,很快将重黎和康回都抛在了身后,残崖慢慢从水汽薄雾中显露出来。先是一个淡淡的影子,而后可以看清轮廓,等靠的足够近了,摩崖石刻上不周二字映入眼帘。
    你听过不周山么?宝乐突然问君之。
    君之将船篙放下,如今的水流正好是推着他们往残崖靠近,不需要他多加引导。于是他走回了船舱,小姑娘往右边坐了坐,他就贴着她,坐在她身旁。知道。君之点头。
    小姑娘在展现自己学识方面,向来都很自信,得意洋洋道:中国古老的神话里,盘古开天辟地后,未免天地相合,就以身躯化为天地万物,其中脊柱就是不周山,是以不周山为天柱。常有传言,它是人间通往天界唯一的路径,现在很多人都说不周山指的是帕米尔高原。不过神话嘛,各处有各处的版本。摩崖石刻上不周二字是何时刻上的,如今已经不可考,村里老一辈都相信,这座被周水环绕的不周残崖就是不周山散落在人间的碎片之一。神话里最后不周山坍塌了,你这么厉害,一定听说过为什么不周山坍塌了吧。
    君之道:共工。
    宝乐非常满意:水神共工因不满火神祝融受世人崇拜,就去找他打了一架。结果功夫不到家,打嘛又没打过,一气之下就撞断了天柱不周山,滔天巨浪倾盆而下,世间哀鸿遍野,才有之后女娲炼化五色石补天的故事。
    重黎是祝融的名字,而康回是共工的名字,这就是我们这儿村名的由来。小姑娘撇了撇嘴,想起什么,神色凝重道,不过有一件事我挺在意的,小学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重黎,但我们姜家人,五岁开始就要尝试召唤毕方。自我在残崖第一次召唤出火球球,奶奶就不让我再住在村子里了。之后上了学,我就随父母住在市里,偶尔才会回来一次。但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村里人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奶奶去世后,我一年回来一次,去年雅安之行后也有一次。当时我发现,两个村子加起来也不过只剩七八户,而且都是老一辈的人。
    小姑娘说完,偷瞄了一眼君之,对方一点惊讶的意思都没有。
    乌篷船在她絮絮叨叨的时间里被周水送入不周残崖的怀抱,君之起身抛下船锚,宝乐在他身后探出脑袋,才发现岸边还有另一艘小船。昨晚下了雨,船上都是积水,看来停在这儿有几天了。
    会不会是姜凝?宝乐问。
    君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长腿一跨,率先轻松上了岸。小姑娘吐槽着两人好歹是船上一起看了风景,她还给他讲了那么多故事,怎么这人反应更加冷淡了。谁知君之上岸后并没有先行离开,反而朝她伸出了手。
    小姑娘愣了一下,心跳加快。她看起来还没柔弱到这么点距离都跨不上去的地步吧,而且她小时候坐过船,肯定是会自己上岸的啊!她印象里,君之虽然一直会帮她,但通常都是见她自己搞不定了,才会来帮她,就比如刚才撑船。
    除非必要,他一直不是一个会去做多余事的人。
    宝乐把手放在他手心里,任凭他将自己带上岸。
    上了岸后,两人并排沿着山路向上走着,目的地是山腰的茅屋。小姑娘全程都在偷偷打量他,心里盘算着这人好像是和去年去雅安时有些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想着想着她又像猫儿一样,眯眼偷瞄了对方一眼。君之无可奈何的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她,将正在做小动作的小姑娘当场抓获。
    我没有在看你!宝乐脱口而出,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十分后悔的捂住了脸。
    君之学着姜凝,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小姑娘吃痛的看向他。她一直在偷偷看他,想知道他听完她的故事为何面无表情,也想知道他刚才出于什么心态才做了那样多余的事。可无数次,她看向他时,他的侧脸看上去都是那么冷漠,和平常完全没有区别。
    如今她没有看他了,他又通过这种方式强迫自己看他。可当她重新看向他,君之浅浅的笑着,那笑意爬上了他的眼睛,与雅安屋顶那次不同。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发自内心而笑。
    很多时候,君之就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掀起潭中涟漪了。
    硬要说的话,如今她算一个。
    他一直是一个很通透的人,这姑娘又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君之开口道:每隔二十年左右,我都会来这里一次,所以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
    宝乐震惊:你,你来我们村做什么?
    找姜凝,君之嘴角又上扬了一些,说了句让她更为大跌眼镜的话,你出生那年,我也来过。
    小姑娘已经惊得合不拢嘴。
    君之继续道:姜凝听说你出生,擅自跑了回来,我是来接她回沈家的。
    可是,可是宝乐还有什么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走了挺长时间,已经可以看着茅屋的影子。
    那屋子本来就是你爷爷搭来给姜凝住的,君之指着茅屋道,周水下面有一座地宫,是为水神府邸;不周山上有一座神宫,是为火神神殿。她还活着的时候,是康回村里一户姓姜人家的仆从。姜家覆灭后,她是当世唯一可以召唤夫诸的人,为此阿言的太爷爷才费力将她的灵魂从黄泉带回。之后她才与沈家定下契约,辅佐之后每一任沈家的家主寻找启神之地。但沈家家主皆不长命,在新的家主可以独当一面前,她都会回到这里,通过夫诸回到水神府邸。她不住在地宫,就会住在残崖上,为此你爷爷才特意建了这座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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