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不是失踪了,是死了。沈留坐在桌前,半张脸都陷到一片阴影中,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她在一年前就已经死在江南,至于北疆倒卖的事情,你说的我不清楚。
    裴思渡在他脸上看不出作伪的神色,他背上已经涌出一片冷汗,齐大娘子一年前就已经死在了江南?那半年前跟他说他们已经在江南找到线索的人是谁?
    沈留见他神色有些不对,立刻敏感地问:你怎么了?
    裴思渡良久没有说话,他卡了一下:你
    你,查出来是谁杀的么?
    沈留脸色一沉:胡审言。
    裴思渡心中有所猜测:所以你便杀了人。
    人不是我杀的。
    沈留淡声道:人真是红姨杀的。
    裴思渡并不信任他,反而看向他的神色愈发地警惕。
    沈留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撂,笃的一声:你爱信不信,红姨将她的女儿托付给我,我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照顾她。
    裴思渡皱着眉。
    像是为了映照他的话一般,一个妙龄少女从屋里缓缓探出脑袋,她两只眼睛像是长熟了的葡萄,呆呆地看着门前的狼藉,讷声道:哥,门怎么碎了?
    方才风太大了。沈留回首,他看见她,脸上那点戾气骤然便消散了,浅浅的嘴角微微一弯,冲门前的孩子挥了挥手,道:家里还有客人,你先回去。
    她又木讷地点了点头,道:好。
    裴思渡看着她又钻进了房里,道:这就是软红的女儿?
    是。
    她与你无亲无故,将女儿交给你做什么?
    沈留淡声道:这世上多的是逢场作戏,钦差大人不也装成是个纨绔而暗中来查案么?可见这世间没有既定的真假。
    裴思渡却笑:人总是喜欢说假话。
    你也是人,你也一样。说完他就起了身,招呼江弈怀往外走,他边走边说:我今日还要去江南府大狱,不能耽搁太久。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不追究。
    齐大娘子当年在江南有个儿子,只是在很小的时候便被拍花子的拐走了,这几年齐大娘子一直在找她。正巧上回裴思渡下江南,早早地找到了在江南拐孩子的人贩子。
    其实他跟安长明想的一样,在北疆兵败之后,裴思渡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虽说跟京中查的情况如出一辙,裴思渡并没有真找到是谁在暗中把控着。
    裴思渡先到在去江南大狱见软红之前,先找了仵作去胡大人家给尚且在办头七的他烧了张纸。
    刚进门的时候,正见着府上的一众女眷与亲族在哭丧。胡府上的管家一身麻服在门口进进出出,一面走还一面招呼道:都手脚麻利些,赶紧都抬进来。
    裴思渡驻足,一眼扫过去,只见府上小厮正抬着一箱一箱的重物踉跄往府中走,他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管家不认得他,正要呵斥他走远点,躲在后面的仵作却骤然冒出来一个脑袋,道:施管家,这是京中来的贵人,您可千万别冲撞了。
    施管家闻言一震,道:原来是京中来的大人?我家老爷灵堂在其中,您若是要烧纸祭拜还请随小人来。
    裴思渡没急着往里跟,只是道:你们往里搬的是什么东西?
    管家道:是白银。
    裴思渡神色有些狐疑:这么多白银?何处来的?
    从江南第一楼来的。管家如实答道:前些日子老爷赏给楼里那个叫软红的丫头的,说是想认她做干女儿。可是后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老鸨没敢要,给退回来了。
    裴思渡似笑非笑地盯了那银子一阵,道:到妓馆中认干女儿?
    管家嗨了一声,道:本来是要纳进府当小妾的,奈何人家丫头不乐意。
    裴思渡笑了笑,道:这还不乐意?江南巡抚的小妾,若是生个儿子那还得了?
    管家赞同地点点头,道:那可不是。
    给胡审言烧完香。
    裴思渡跨步就往出事的后院走:为什么不验尸?
    仵作在江南也听过裴思渡的事情,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思渡身后,冲他解释道:不是不让验尸,胡大人毕竟是一方长官,就是师爷也不敢随意冒犯,更何况,他家还有一众家丁,这都入殓了,我们自然是不好去开棺。
    那你是如何确定胡大人是何时死的?裴思渡觉得有些好笑,别说是个江南巡抚,就是个天王老子死在这儿了那也得开棺验尸。
    说完他瞥了一眼江弈怀,道:仵作验不了,你便去替我看看,若是有人不从,你便将来前皇后给你那张圣旨亮出来。
    江弈怀是了一声,疾步便离了。
    仵作颤颤巍巍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裴思渡叫他带自己往凶案发生的地界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接着说,软红是怎么交代的?
    她在狱中供认不讳,说是她动的手。
    两句话的当口,裴思渡就走到了书房,这就是胡审言会妓的地方。
    裴思渡不着痕迹地哂笑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跟前的清风明月匾额,道:这就是胡大人胡作非为的地方?
    他面上挂了笑,可那笑意却不往面皮里头渗:书房可不是个狎妓的好地界,对着四书五经,哪儿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他跨步走了进去,前头府衙贴了条子,里头下人都没敢收拾,还是当夜一般的凌乱。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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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思渡大步走进,在房中绕了两圈,她可交代了怎么行凶?
    仵作答道:说是拿簪子插进了要紧的地方,当场便断了气。
    他闻言皱起了眉,一时间没有说话,仔细在四下看了看,从窗台到书案前的氍毹上散得全是笔墨书画,一地的凌乱中什么都没寻到,只有一个茶杯滚在桌边,旁边还躺了只肚皮朝天的耗子。
    仵作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他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有什么不妥吗?
    裴思渡最终将目光定格在桌面上:有人动过这间屋子?
    仵作不知道这位大人看出了什么,颤颤巍巍答道:没没有吧。
    那血迹呢?裴思渡道:你来查验现场的时候,擦过桌上的血么?
    仵作连忙躬身:没下官不敢。
    裴思渡扬眉:那就怪了,怎么这桌上一点血都没?
    他这神色分明没什么攻击性,可那仵作见着了就腿一软就想跪:下官
    裴思渡也没拦着他,背着手在房里打转:没开棺验尸就想凭借那女人的一面之词将案子给定了?这是平日里便阳奉阴违习惯了,还是说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我?
    仵作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支支吾吾什么也没讲,只是磕头道:下官不敢下官
    裴思渡在他以头抢地的声响中已经蹲身到了桌边,捏着帕子拨开那只耗子,隔着布把地上那茶杯捡了起来放在手中捏了一阵,道:别撞了,等会儿还出去大狱里见人,磕破了脑子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仵作闻言一顿,他哑声是了一声。
    裴思渡收了杯子就往外走,一出门,与挎着刀的江弈怀撞了个满怀,他问:你那头如何?
    江弈怀如实道:开了棺,没敢动里面人。
    裴思渡神色格外轻松,他道:不用查,看看就成。
    江弈怀低声道:我看胡审言面色发紫嘴唇发青,耳畔隐隐有血迹,开馆的一瞬尸上有恶臭。
    裴思渡了然,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和脖子,道:他这两处有没有致命伤?
    江弈怀斩钉截铁:没有。怎么?
    那就对了。裴思渡扬眉笑了一声,偏头对身后的仵作道:您这时候就得带我去一趟江南大狱了。
    江南大狱中阴森潮湿,仵作躬身走在裴思渡前面,眼底满是焦虑。
    越往里头走,他一双手颤得愈严重,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挂,他越走越慢,一条不长的走廊足足走了有小半刻钟。
    其实这事出的突然。
    骤然死了长官,这两夜江南府都快昏头了,临时调来的巡抚将人棺材一盖就草草下了结案,原先几个来查的钦差不是酒囊就是饭袋,两顿花酒一喝连北都找不着,谁还顾着查大人是怎么死的?
    上头的人压着不让查,邸报跟折子一律递不上去,上面来了人谁都不敢说真话。现在真真假假混在一处,谁也不知道这案子怎么查了。他本来还想寻个由头给搪塞过去,谁能想这京城来的钦差这般难缠,几句话没说就像是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样。
    三人缓慢的脚步声绕过空寂地长廊,走过死囚的牢笼。
    裴思渡隔着栏杆看着他们,像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那些人眼中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混着难以掩盖的暴戾,像是一头头被关在笼中的狼。
    穿过层层的绝望目光,裴思渡跨进了关押软红的牢房,他看见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呆呆地坐在地上,见着他便咧开嘴低笑,道:大人您又来审我了?
    裴思渡眉心紧锁:她这是怎么了?
    仵作颤颤巍巍:兴许是重刑之下,疯魔了也说不准。
    不是说认罪便可免了重刑?裴思渡闻言脸色有些不善,垂眼扫了扫她身上的伤,道:这下恶倒是好奇,这案子究竟是人自己认的,还是你吗屈打成招。
    仵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两手已然。
    裴思渡没管他这鹌鹑样,往前两步,蹲下问道:为什么杀人?
    杀人杀人?
    软红神色中有点疑惑,他茫然想了良久,才歪着头笑起来,道:杀人啦,杀了他,杀了他
    裴思渡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觉得不太对。他看了一阵,伸手将软红缩在袖子中的手拽了出来。
    玉白的指尖在牢笼中微弱的天光下本能地蜷曲起来。
    裴思渡却目光如炬,他一眼就看见了她指缝中没冲洗干净的几点暗红色粉末,眼神隐隐一暗,冲江弈怀道:叫人给我拿两根银针和一壶水来。
    江弈怀颔首是了一声,正要出去拿,却被仵作拦住了,他从腰间锦囊中拿出一只针袋,又解下个葫芦,递给裴思渡,道:大人,下官这里都有。
    裴思渡接过,将软红藏粉的指尖戕入了水中,然后将银针刺了进去。
    须臾,银针的头一点点黑了。
    裴思渡皱起眉,又从袖中将从胡审言家中找到的杯盏拿了出来,同样将水倒在其中,又抽出银针验毒,很快,银针再度变黑。裴思渡看着那杯盏,胡大人是死于毒杀。
    仵作在他身边唯唯诺诺是了一声。
    于此道,他远比裴思渡更机敏,其实当夜看见胡审言尸体的时候就隐约能猜出来是毒杀。
    但是上头临时调来的师爷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州府衙门里的钦差都不抵事,邸报传不到京城去,就算是传到了京城,很有可能来的是个纨绔子弟,查不出此案始末。
    便是真来了一个不那么纨绔的,胡大人也盖棺定论了,总不能将盖掀开查。
    所以,师爷说,大人是被软红刺死的。
    底下人都唯命是从,他也不敢有异议。
    裴思渡又皱眉看向软红,道:这女子也服过毒么?
    仵作只能说:下官不知。
    裴思渡这一路跟着他走,也知道他不说有不说的理由,也不发作,只是蹲在软红身边,道:你杀人了。
    杀人了软红茫然地睁着大眼睛,口中一直在喃喃地重复这样的话语,半晌,她眉眼才猛然一弯,露出了其中清澈的笑意,杀人了!
    裴思渡皱眉,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她的话中感觉到了兴奋与喜悦,你用毒杀了胡审言?
    软红听到胡审言这个名字,忽然有些镇定,她眼底的笑意一瞬拳手,只是抬眼定定地看向裴思渡,道:是,我杀了胡审言。
    为什么?
    因为我恨他。软红坐在地上,像是要追忆往昔,她道:当年,若不是他,我大抵不会变成而今这样的境地。
    十七年前,软红还是江南第一楼中最漂亮的丫头,胡审言中了榜眼,荣耀归乡,最后到了富庶的鱼米之乡来赴任。胸佩红花,高头大马,软红在楼上一眼看中了他,胡审言也慕名而来,寻她听词唱曲。
    后来她有了个孩子,是他们的孩子。
    她为了保住这一个孩子,便离了花楼,但是当年女真南下,边患告急,胡审言当时便受了朝廷调令,调到了北疆暂任粮草都督,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她一人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牙养到十岁便被拍花子的带走了,而这一年,胡审言回来了,带着他的三妻四妾与满堂儿女,风光地回了江南再任巡抚。
    软红气不过,多年过去,她已经落得这般境地,便蓄意报复,杀了胡审言。
    裴思渡盯着她看了一阵:你恨他。
    对。软红眼中的茫然散干净了,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恨他,所以要杀他,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钦差大人,您不必再查了,我全部招认。
    裴思渡眯眼看了她一阵,不知可否地嗯了一声,像是已经认下了这样的结果。
    两人在狱中又问了一段,裴思渡弄清了大概才走。
    出大狱的路上,他漫不经心地问仵作:怎么人家认了毒杀,你们偏要写胡审言是被刺死的。
    整件事已经快被裴思渡戳个底掉了,仵作索性也就不瞒着了,他道:此事是师爷一力
    从江南大狱中出来,裴思渡并没有着急回他与江弈怀歇下的官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悠,走了半天,随便买了两块糕点,与江弈怀分着吃,一面吃一面走,道: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情奇怪?
    江弈怀仔细想想,也觉得有几处说不通的地方:胡审言先给软红送银子,想认她做干女儿,就
    说到一半,江弈怀神色有些怪异。
    裴思渡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道:你也觉得这老贼玩儿的太野了?
    江弈怀克制地咳嗽了一声。
    裴思渡抱着手道:我倒是觉得他不一定不想认这个软红做干女儿。
    江弈怀看向他:怎么说?
    裴思渡眼中神色晦明不定,他道:你觉得大狱中的软红与胡审言的年岁相近,若是认作干女儿太过招摇,怕是能引得江南士子,可是你想,若是软红不是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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