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混身发软,像是沉入了醒不来的泥潭之中。
    人死前都会出现强烈的求生欲。
    这是本能。
    此刻的裴思渡像是个贪恋空气的瘾君子,他颤抖的手一点点绕到来人的脖颈上,急切地想要汲取最后的生机,来人却猛地摁住他的后脑,克制的热意顺着唇齿传过来,汹涌的不止是河底的波涛,他在这样的强势中窥见了一点秘不可宣的欲望。
    像是浸了油的面酥,伸手一碰就要化了。
    裴思渡混身都在发颤,死亡的威胁混着酥软的滋味顺着脊梁传遍他的四骸。
    裴思渡再度惊醒,他看见江弈怀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荔枝一般水灵的眼中满是笑意,道:梦见什么了,叫得这样大声?
    裴思渡胸膛不住起伏,他直起身来盯了一阵江弈怀的唇,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抹了一下。
    江弈怀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光有些发沉:怎么了?你脸色很
    裴思渡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裴思渡自从上次冲动咬了江弈怀一口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江弈怀大帐一步。
    太丢人了。
    他那时候还以为自己做梦,所以就上嘴尝试了一下触感对不对。
    然后他就被江弈怀摁在了床上亲了个晕头转向。
    说实话,他没想到十四岁的小毛孩子劲儿这么大。裴思渡又怕他伤裂了,全程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然后江弈怀就亲满意了。
    然后裴思渡就恼羞成怒地走了。
    然后他们足足四天都跟猫抓耗子似的避着对方,没有见面。
    裴思渡见到他爹已经是四日后的事情了,经过翻山越岭的折磨,他那尊千金贵体可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把药喝了,抬眼看着糟心的老头,道:我这是半截入土,还没全埋呢?您成日里哭丧着个脸盯着我,我这都快做噩梦了。
    裴南意一脑门官司地看着这倒霉玩意儿,道:我不是叫你万事
    万事小心。裴思渡也无可奈何,我这能是不小心么,我都快谨慎成兔子了,人魏王费了吃奶的劲儿要杀我,这谁遭得住?
    他说着往床上一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这事儿能怪我么?这明显是飞来横祸。
    裴南意嗅觉敏锐地皱起了眉:魏王好端端杀你做什么?他不是爱惜你爱惜的不得了吗?
    老鬼人贼,爱惜就要敲打。
    他睁着眼在说瞎话。
    敲打个屁,这就是警告。
    弦外之音就是告诉裴思渡好自为之,闲得蛋疼别揣度他老人家的心思,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这几天卧床算是想明白了,魏王当日将江弈怀派过去压根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魏王不是真想他死,而是想叫他裴思渡老实点,别没事摸他的逆鳞。
    前些日子在浣水检阅之事,裴思渡一手掀了他的棋盘。
    他这事儿办得太狗屁倒灶,给大公子出谋划策之前也不过过脑子。
    那是什么事?
    那是天家的事儿。
    魏王他老人家在敲打二位公子,选世子呢,他裴思渡是个什么东西就敢在里头和稀泥?就这么一脚插进去,还不偏不倚踹到了魏王的痛脚,这窝囊气,搁谁身上谁都得受不了。
    裴思渡根据上辈子伺候这老狗的经验,怕是当时就想杀他了,也不知道是没舍得还是布大局,反正这朝中缺不了裴氏的支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要他的性命。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
    自己近来确实是太得意忘形了。
    还是得收着些。
    别真把魏王给惹毛了,这雷霆之怒,谁也遭不住。
    裴思渡挑着能说的都跟裴南意说了。
    他道:我觉得大概是恼羞成怒吧。
    裴南意却在这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条线来:你真以为这是魏王动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杀你太容易了,一个莫须有的栽赃就能要了你的性命,完全不必将你推给女真人去杀。裴南意脸色骤然整肃了起来,儿子,你的心思总是围着曹衡在转,有些事情,你想的太简单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裴思渡在他的注视之下,竟然背后渐渐涌出冷汗。
    爹说的没错,君王杀人不需要理由,莫须有就足够了,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去叫女真人杀他。
    所以这朝中还有旁的人要他的命。
    是谁?
    还有谁能杀他?
    裴南意看着他错愕的神色,叹息了一声,道:等战事了结,你便跟我一道回卿平老家吧,留你一人在朝中,我实在是不放心。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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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与裴思渡一同送灵柩的傅明航也九死一生从女真杀回了澜沧关。
    他伤得比江弈怀还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拿刀的那只手险些废了。
    与此同时,在裴思渡离都前交代下去的一件事也出了结果。
    去跟着檀蒹葭婢女的麒麟府校事回来了,他带着檀蒹葭真正的遗书交给了裴思渡。
    那麒麟的校事说:那小婢女说,檀蒹葭的绝命书并没有交给傅明航,而是藏在了她日常梳妆的妆奁中,傅明航那封书信是假的。
    裴思渡应了一声,拿过遗书看了一阵,扫到某一行的时候渐渐皱起了眉。
    上面是檀蒹葭的自述,她说自己的死是因为觉得自己给爹娘丢了颜面。
    通篇看下来,她自杀金田寺根本就没关系,反而跟傅明航关系不小。
    她根本不爱傅明航,之所以跟傅明航订婚,是因为傅明航毁了她的清白。这个男人打着太过爱他,想要得到她的旗号把她给睡了,睡完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并且向檀氏娶了亲。
    因为害怕这件事泄露,檀蒹葭才答应与傅明航成亲。至于她去布庄退婚服,那些事情,都是傅明航以她全家性命做威胁,逼着她去做的,甚至连她的死都是傅明航逼迫的。
    此事始末,除了她的婢女,连檀氏的老爷夫人都不清楚,老两口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女儿遇见了良人。
    裴思渡心底冷笑,只怕是遇见了虎狼,这檀蒹葭被傅明航利用透了。
    她若是不肯死,他就会自己动手。
    傅明航面子上在京中说自己不会再娶,后来却被那婢女在巷尾撞见过与周暮云亲热。麒麟府校事将事情查得清清楚楚,那时檀蒹葭丧期还未过,婢女气不过就去傅明航府上理论,没想到傅明航竟派人打压檀家在邺城城的商号,逼着檀老爷子举族迁出了邺城。
    就是在这时,檀蒹葭的婢女发现了檀蒹葭真正的遗书。
    裴思渡将手中檀蒹葭遗书的拓本折好,放进了袖中,道:做得好,你派些人去继续盯着檀氏的安危。
    麒麟府校事是了一声,便匆匆退下了。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日。
    裴思渡刚缓过来一口气便被魏王调到了松陵关前线。
    不过这次不是魏王他老人家为难他,是他自己要去的,因为他爹年岁大了,实在是不适合再往前线奔波,裴思渡就请了旨意代他爹去前线押送粮草。
    这样也能暂时避开江弈怀。
    裴思渡还没想好两个人到底什么情况,现在又战事在即,虎狼在侧,实在是分不出心思去顾虑江弈怀,他想
    最好是都能冷静一下。
    然后把这一页给揭过去。
    他到松陵关第一日,与他接洽的便是郭淮的小儿子郭子扬。
    小郭将军生得玉树临风、沈腰潘鬓,远看着比根葱还水灵。
    不过裴思渡并不想跟他多接触,除了军务上的往来两人几乎没有多余的交流。
    反倒是不在前线冲阵的郭老元帅,裴思渡有时候下了差能跟他聊上两句。女真人大军压境的那一夜,郭老元帅保着郭子扬突袭,冲出了层层的包围,将消息送到了邺城,但是他自己却被困足足五日,险些死在了包围圈中。
    裴思渡当时听见这话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难怪魏王这样生气。
    这加急的军情,不管是不是魏王拿来试探两个公子的难题,裴思渡都不该在其中做手脚。
    从小他爹就教他,君子不行不义。
    他上辈子那些勾心斗角的坏习惯带到了这一世。自己恍然不察,却忽而在今日感到了一丝凉意。若是当日魏王当真不知此事,远在边疆的郭帅就真的会死在乱军之中。
    他如此行事,与视人命如草芥的曹衡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前生。屠戮、残杀,党同伐异。他后来做的那些事情,与而今的魏王究竟有什么差别?
    裴思渡垂下头,好像能看见自己指尖粘腻的鲜血。
    贤侄?贤侄?
    耳边忽而传来郭老元帅的轻唤。
    裴思渡猛然回神。
    他笑道:世伯,怎么了?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近来辎重转送之事太过劳累,精神不济么?
    裴思渡顺坡下驴,笑道:兴许是吧。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际,道:天色也不早了,世伯也会去早些休息吧。
    确实是不早了。
    毕竟郭帅也是裴思渡他爹的故旧之一,与裴思渡聊起当年的旧事,话能有一箩筐。
    两人说笑了快小半个时辰,已经日薄西山,该吃饭了。
    道别后,裴思渡孤身一人坐在斜阳下,垂首看着自己被余晖照红的双手,久久没有说话。
    夜渐渐深了。
    裴思渡点了一盏孤灯在桌前给裴南意写信问安,犹豫再三,在其中夹了一封江弈怀的。
    书言寥寥其实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不过是添衣加饭一类的琐事。
    将书信交给传军报的斥候之后,忽有一位麒麟府的校事掀帘走了进来,冲裴思渡一抱手,道:大人,您要查的人查到了,在松岭。
    松岭在松陵关之后,整个一座高山直入云霄,连绵起来一眼也望不到头。
    麒麟校事跟在他身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身后还跟着一水儿身手好的兄弟。
    他道:这群人是为保护大人的,剩下的兄弟们都已经安排道山上盯梢了,一旦有变,即刻动手。
    裴思渡是在查边疆倒卖的事情。
    刘淮山死了,但是他死前交代的消息,在边疆勾结女真人倒卖女人的是一个裴思渡怎么也相信不了的人。刘淮山说,先前几年是北疆的流匪在做人口买卖的事情,而在三年前,倒卖人口的主要牵头人就变成了裴晏如。
    所有的人口转移都指向了澜沧关,裴晏如借着澜沧关互市重镇的位置,将无数的大周女子送往女真,这么多年下来,近乎形成了一条完备的链条。
    这绝不可能。
    且不说裴晏如的品行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单单看这些年他在澜沧关杀掉的这些刘淮山就该明白,他跟这条路没有什么关系,不然,他一定会留下这些刘淮山,以保证送人线路的畅通。
    所以他在押送灵柩来边疆之前,便安排了大量在四下听记的麒麟府校事,早在边疆暗中摸底,摸了快小半个月,才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条线。
    来报的兄弟说,就在松岭上,押着一群刚从仓转送到边境的女人,正要运往关外。
    裴思渡站在山上往下看,还能看见远处大帐的灯火阑珊。
    更深露重,那个一直跟着裴思渡的麒麟府校事与他一道猫着腰蹲在草里。
    远远看着漆黑中的笼子,一群女人像是牲口一般,在其中瑟瑟发抖。
    这都是边疆被倒卖的良家女子,麒麟府校事说:来给这群女子送干粮的人大抵都是这个时候上山,上回有些兄弟想直接将人带回去,但是又怕打草惊蛇。
    前天蹲守的时候,有个弟兄听见他们说什么事情得手了,今夜便要派人来山上将这群女子带走,今夜若是运气好,兴许能逮到个不大不小的头目。
    裴思渡颔首,与他一同静待。
    须臾,山道上摸着黑来了一堆人。
    声音熙熙攘攘,像是群没有主心骨的无头苍蝇。
    澜沧关的兄弟们已经拿掉了那群碍手碍脚的家伙了,咱们只要将山上的女人带出去就能拿到不少银子了。
    为首的那个人话中带着笑,他十分愉悦地哼歌走近。
    身边的人忽而道:要是那群小娘们不听话怎么办?
    她们敢?他恶声恶气地说:那群小娘们不听话就弄她们,反正这荒山野岭的
    为首的那一个在夜色中透着一股横冲直撞的莽气。若不是听他说话,还以为他喝醉了酒。
    远处了笼中传来微弱的尖叫,是那些被关住的女子,被人一一从笼中拖出来的声音。
    其中混杂着打骂与抽泣,衣不蔽体的女人被粗鲁地拽出来,套上锁链与沉枷,被推着搡着往山下走,在层层的山风中,裴思渡能隐约听见她们的求饶。
    最小的一个少女抱住为首那汉子的腿,抬着头可怜巴巴地道: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你们放我回去吧,我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你们要钱我能给,我爹是乌州城中有名有姓的商贾,只要你别将我送到女真去,我
    啪!
    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裴思渡握刀的手一紧,只听那汉子的,道:小娘皮,脏了你爷爷的鞋。
    他冷笑一声,道:你爹娘早死了,你现在就是条母狗,也想来跟我谈条件?
    那孩子被踢出去几里远,最终重重磕在了关押她们的囚笼上,四周的男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将她的手脚捆牢了狠狠地押到了女人堆中。
    那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盯了她们一阵,道:都别耍花招,谁也别想逃跑。
    裴思渡远远地看着那为首的人,只觉得莫名地熟悉,他将枝叶拨开一个缝,想将来人看得更清。
    但是此举却像是打草惊蛇的石子,叫笼子边的野兽骤然束起双耳,警惕地看向四周。
    都别动。
    他盯着裴思渡躲藏的方向,道:我去看看。
    说着,一阵脚步声逼近过来,裴思渡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刀柄,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冷汗从额角往下滑,这不长不短的窥视已经叫他看清楚了这汉子是谁,只要等此人靠进他便拔刀出手!
    但是身边的麒麟校事却骤然一手摁住了他的肩膀。
    两人屏息凝神,他一动也不敢动,约摸等了七八个弹指,身边的人才骤然起身,寒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一声冷喝在耳边炸开:动手。
    四下的麒麟校事齐齐拔刀,寒光闪烁中尖叫声四起,被捆住的女子像是待宰的羔羊,缩在刀光剑影中瑟瑟发抖。
    麒麟府的人动手很快,那些上山的人很快就被制服,或是被杀,或是活捉。
    裴思渡在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行动,只能看见近侧的这个校事一刀如行云流水,打了走上前来的大汉一个措手不及,就地一滚就想跑,裴思渡眼中杀意迸现,刚想抽刀,身后便传来一声弓弦霹雳的声音。
    一只羽箭从他身后刺穿夜空,带着烈山崩海的气势将想跑的汉子射得一个倒翻。
    泥石飞溅,裴思渡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消瘦纤细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人没近,一身浓厚的檐卜香已经先扑面而来。
    江弈怀将手上的弓箭收到了身后,他几步走上前,像是有话要说。
    裴思渡却没看他,而是回首看了一眼地上被麒麟校事摁在地上的汉子。他缓步走近了,蹲下身来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明空大师,真是没想到,金田寺中匆匆一别,还有再见的一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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