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囚笼中嘶吼低叫,没有出路。
    我不杀他们,曹衡就不会放过我,刀若是不再锋利,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眼角的泪划过他颊边的红痣,艳丽中满是哀凄,江弈怀哑声道:我只想活着。
    一个人。
    想要偷生是没有过错的。
    在江弈怀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他为了自保,只能握紧手中的刀。
    裴思渡一时间揪起了心,他挽起衣袖,轻轻擦了擦他眼下泪,道:我知道,殿下。
    在这样的年纪,他本该像絮因一样天真无忧,却被硬生生摁在了泥里尝血。
    有人将他当作这世间的无坚不摧的兵刀,就该有人将他捧在手心里,成为他的高墙。
    裴思渡伸手捧起他的脸,哄小孩儿似的温柔:我保证,日后这世间不会再有人伤到你了,殿下,我会尽力变成你的依傍。
    裴思渡的发最终还是自己束起来的。
    他跟江弈怀一道用了午膳,大概弄清楚了昨夜的情况。
    曹衡为了杀城中埋伏的女真人,引静修入宫,佯装自己头疼。昨夜一夜,长街流血成河,火光冲天。
    他一直担心的家人被大公子接到了公子府中躲避,有禁军相护,安然无恙。
    裴思渡这才安心吃了饭,他刚撂下碗,门外便传来一道尖声,大王有谕。
    裴思渡皱起眉,与江弈怀一道在门前跪了下来接谕。
    来的是魏王身边伺候的大内官,他一面走一面嫌弃地看了一阵面前的
    走近了,才在门前一抖谕旨,朗声道:昨夜江弈怀救驾有功,赏黄金五百两,翡翠跳脱两对,金钗步摇一对,青玉梅花方樽一对。
    没有官爵,只有钱财。
    魏王确实狠。他宁可将国库掏空了送给江弈怀也不给他一个保命的一官半职。
    裴思渡伏身在地,他看见江弈怀的手渐渐攥紧。
    赐了这样多女儿家用的物件,这是魏王在变着法的羞辱他。
    裴大人既然也在郡主殿中,奴才这里还有另一道口谕,还请裴大人一道接了吧?
    还有自己的?
    裴思渡闻言,心中疑窦陡生,他闷头再拜,道:劳烦大内官宣旨。
    大王说,昨夜女真死士已然尽数伏诛,裴大人心细如发,从前随王后再金田寺中住过一段时日,这去金田寺中排查女真余孽的事情,交给裴大人来办是最为合适的了。
    裴思渡敛目思索了一阵,有点摸不清楚曹衡的意思。
    他半晌不敢动。
    只听那内官居高临下地道:大人还不接旨?
    裴思渡这才回过神来似的,轻磕了个头:臣接旨。
    大内官弯腰扶他起身,喜笑颜开地道:大王疼裴大人,大人可真是好福气,昨夜动刀动枪的事情都是那群莽汉的,善后这样的事情最为轻松,还容易搏功名,这天大的好事都叫大人占了。
    裴思渡笑着与他应酬了两句,又从腰间锦囊中掏了块成色不错的玉塞了过去,悄声道:日后还望大内官多多照拂。
    大内官非常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道:那是自然。老臣定然是将大人放在心尖上的。
    然后这老狗收了东西,就施施然地走了。
    裴思渡看着他消失在别苑门口,狠狠地呸了一声。
    裴思渡冷着脸道:好事坏事还说不准,谁知道曹衡把我派过去到底是想上赏我还是挖个坑叫我往下跳。
    江弈怀也从地上起身,道:金田寺我陪你一道去吧,他说的轻巧,指不定里面还有伏兵,还是多带上一些麒麟校事,以防不测。
    裴思渡淡淡嗯了一声,道:接了旨就早点走吧,看看金田寺里究竟有什么
    两人二上金田寺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裴思渡佩了刀,混身都带了杀气。他披着一身大红蟒袍在庙里转了一圈,随即停在了一个抖得跟鹌鹑似的小和尚面前,道:你们主持呢?
    那小和尚颤得愈发厉害:回、回大人,不不知道。
    前一夜他们被铁巨人一般的女真人押入顶峰禅院关了一夜,在惶恐不安中硬生生熬了好两天,今早才被放出来。
    不想刚死里逃生,便又如临深渊。
    吓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裴思渡饶有兴趣地蹲下身,盯着他看了一阵,哂笑着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走了还是死了,总得有个下落不是,人总不会凭空消失吧?
    那小和尚被他逼得不敢抬头,只能颔首嗫嚅道:确、确实啊。主持他就是凭空消失的。自从静修师弟坐上主持之位后,老主持便不见了,师弟说他是下山云游去了,可是云游总得向寺里通报一声。总是要说何时走何是回来的。
    可是庙里没一个师兄知晓他去了何方,大家都说,老住持已然被他杀了。
    裴思渡闻言起了身,道:你带我到静修房中看看。
    那小和尚在他脚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答道:是。
    裴思渡与一众麒麟府的校事在静修房里折腾了小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这么大阵仗的搜查,总不能无功而返吧?裴思渡委实有些头疼,挎着刀往门外走,走到一半,一股劲扯住了裴思渡的蹀躞,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了神色严峻的江弈怀。
    裴思渡下意识觉得大事不妙,他紧声问:怎么了?
    江弈怀往他手中塞了一沓泛黄的宣纸,道:你看看这个,我们先前在金田寺好像杀错人了,真正威胁那群商户女子前来上香的可能并不是明远。
    裴思渡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叠宣纸,垂眼一扫,脸色大变。
    这叠书信都是那些被迫害的女子所写,或乞求收信之人放过自己,或是愿以重金相报,请求封口,一封封,全是对她们从前遭遇的控诉。
    而这些信件要送给的人,不是明远,不是静修,竟是金田寺前任主持云慈大师。
    裴思渡顺着往后翻了两张,心里冷笑一声,着老和尚面上看着正儿八经的,私底下玩儿的还挺花?
    裴思渡看到最后一页,将信纸猛地对折,往袖子中一揣,冲院里院外的人厉声道:都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我将云慈找出来。
    在场的麒麟校事是了一声,加快了搜查的节奏。
    裴思渡摁着刀,缓缓走出禅房去,走到大雄宝殿前,寻了个蒲团坐下了。他出神地盯着大殿中的金佛,心中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从失足落下山崖的明空,被江弈怀千刀万剐的明远,包藏女真死士的静修,还有□□女子的云慈,一切都像是有人算计好的一样。裴思渡冷眼看着面前的佛祖,不自觉嗤笑了一声,到底是谁在算计他呢?
    这金田寺从前是魏国第一大寺,背靠皇室树大好乘凉,而今墙倒众人推,一查就查出来这么多幺蛾子,背后牵扯的神仙还不知道有多少。
    魏王把他派到这里来哪儿是想他升官发财,这是借刀杀人,想一石二鸟地害人呢。
    江弈怀也拖了个蒲团,在裴思渡身边庄重地跪下了。他两手合十,冲殿中的大佛拜了一拜。
    裴思渡面无表情地道:拜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满天神佛,信则有不信则无。江弈怀直起身来,他声音淡淡地,在殿中回响:有时候拜一拜,不是真的信了,而是为了给自己再往下走一程的勇气罢了。
    哥,你有没有行到水穷处过?
    行到水穷处么?
    裴思渡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年他只是咬着牙往前走罢了,至于有没有走到穷尽,他不清楚。
    江弈怀也没有再问话,只是双手合十,在他身旁振振有词地念着车轱辘经。
    裴思渡沉默地看了佛像良久,轻轻阖上了眼,不肯再看那慈眉善目。
    庭外的人吆喝与搜查的声音并起,显得这殿中愈发阒寂。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
    就在此时,麒麟府的校事忽而冲了进来,他见了裴思渡与江弈怀,先匆匆行了一礼,低声禀告道:山门外来了个姑娘,说是想来寺中上香。
    邺城来的?裴思渡有些奇怪,他出城之时见到满街的横尸,觉得大概在清理干净之前,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应该是不会有出门上香的念头了。
    那校事道:不是,那姑娘说她是从仓河来的,听说云慈大师要死了,想来见他最后一面。
    仓河可太远了。裴思渡细微地从中嗅出了点不对:她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校事答道:她还带了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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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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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快要日暮,一个年轻的校事才急匆匆地跨进了大殿,道:大人,找到了,人在后山的一座荒冢里锁着,已经命不久矣了。
    裴思渡与江弈怀急匆匆赶到了无名冢,借着身边人的火把一看。
    这人确实是快命不久矣了。
    不知道是不是静修给这老头缺衣断食了,初见时慈祥和蔼的老住持此时竟像是一具枯骨,坐在这无名荒冢中横生出两分令人惶恐的阴森感。
    他四下看了看怎么不将人拖出去?就这鬼地方,我问个讯都嫌晦气。
    旁边上来个麒麟府的校事冲着他一拱手,道:这不成,大人,云慈两腿都被链子钉在了地上,若是强行拖拽,怕是人的性命也就没了。
    裴思渡闻言顺着链子朝云慈的方向看去,确实,在他两腿上各穿着一根透骨的钢钉,这东西裴思渡很熟悉,上辈子在诏狱中没少受它的罪,以至于而今看见了腿根都会传来断裂一般的痛。
    裴思渡摁住手中刀,一步步逼近了云慈,道:寺中出事的女子与你有关?
    老僧未回答。
    他枯木一般抿着嘴,口边断裂的死皮像是皲裂的田地,透出一股将死的颓靡。
    裴思渡就蹲在他跟前,眼里带着笑:老住持,您不答也没关系,我手底下的人已经找到证据了,您就是不承认,出去了,我也能定您的罪。
    大周律法中说了,□□掳掠者,若是肯主动自首,便能减缓刑罚,若是能检举同伙,便能再依情况再缓去一部分刑罚。
    裴大人,你以为老衲难道还能活得了么?他咧嘴冲着裴思渡笑了一声,嘴边的伤便裂开了,流出丝丝缕缕的血来:老衲从被困在这里起,便没有想过要脱身而走,裴大人,威逼利诱于老衲皆是虚妄了。
    裴思渡闻言扬了扬眉,道:皆是虚妄了?看来主持万事都能放得下了?
    阿弥陀佛,老衲心如明镜台。
    裴思渡淡笑一声,他道:心如明镜台为何还要强迫那样多的女子与你交欢,我看这不是心若明台,而是欲壑难填吧?
    我怎么听闻主持与那些女子欢好之后,连碗避子汤都不舍得给?你这般有恃无恐是因为什么?
    裴思渡脸上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看你不是无欲无求,而是欲望缠身,是执念疯了。若是我没猜错,你是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却求而不得啊?
    这么多年了,你肯定也很奇怪吧,明明你与正常的男人无异,却始终没法让女人怀上一个孩子,你很害怕吧?是不是还以为是你这些年造孽太多,所以老天都不给你留后啊?
    刘、淮、山?
    刘淮山。
    听到这个名字。
    云慈脸色骤然一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思渡闻言冷笑了起来,是听不懂还是不愿意听?
    说着他伸手捏住云慈的下颌,囫囵摸了两下,啧啧称奇:这张皮的手感还真是以假乱真,叫你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扮成六十老翁也真是为难你了,平日里佝偻着腰不好走路吧?
    裴思渡摸够了,缓缓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道:怕是谁也想不到,当年纵横仓河的土匪头子,销声匿迹的这十年,竟然藏在我大魏国都的佛寺之中,还在十年来不动声色地祸害了邺城诸多的女子,不过可真是讽刺
    他看着刘淮山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其实有个儿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刘淮山额上青筋早已暴起,他听见这一句猛然挣扎起来:你胡说,裴思渡,你巧舌如簧满口胡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靠着这张嘴取悦魏
    我骗你做什么?裴思渡气定神闲地打断了他。
    看着刘淮山,裴思渡只觉得造化弄人,得了趣,便猫抓耗子似的拨着人,不紧不慢地道:你从前在仓河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女人叫贺兰生的?听说你快死了,今日她来找你,寻了你十年,想带着儿子见你最后一面。
    刘淮山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瞪着裴思渡的眼神愈发凶恶,像是头要吃人的鬣狗。
    裴思渡顶着他刀子似的眼神笑道:别瞪我,麒麟府校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一日之内找到你的老相好,事实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不然谁能知道你生不出来儿子。
    他微扬了扬眉,道:知道贺兰生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你猜猜是谁把她送过来的?人还能不能安全地回去?
    刘淮山闻言忽而愣住了。
    裴思渡这是□□裸的威胁,若是他不招,他的孩子与婆娘就会永远留在罗陀山上,以尸骨的形式。
    他眼中涌过一丝慌乱,一瞬便镇定了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他垂眼笑道:你的主子。
    金田寺背靠曹氏,你能混进来李代桃僵便证明在皇室之中有你的靠山,若是你还想见贺兰生与你儿子,就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说不定我高兴了,还能安全地将他们送回去。
    在明空死的那一夜,恰那合珠带着一叠书信找到了灵堂中,逼迫他将主持的位置早早让出来,否则便要检举他这些年来对邺城诸位小姐的行径,叫麒麟府的校事来检举他。
    刘淮山从前在仓河做的不仅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还做人贩子,卖的便是女人与孩子。
    从前朝廷最为忌惮的便是边境私养军妓,或者说,私自倒卖汉族女人到女真去。
    这些被卖到女真的女子或是为奴为婢,或是生育工具,又或者根本是被饥不择食的女真人当畜生,煮肉汤吃干净了。
    总之,没一个好下场。
    据悉,当年倒卖最为严重的便是仓河一带河在澜沧关与西关之间,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地皮,在邺城名不见经传,若不是从前出了个臭名昭著的刘淮山,国都里怕是没人知道仓河在哪儿。
    但是在北疆,将领们却知道仓河的重要性,它是澜沧关东南面最为重要的一处转运点,往西直通大魏西境经济重镇安乐府,往南又跟松陵关相通,本该成为边疆的一处要塞,却因为以刘淮山为首的山匪时常光天化日之下劫财越货,而难以壮大。
    裴思渡他哥裴晏如在接任北疆重镇澜沧关之后,第一个整肃的便是仓河。
    边疆匪患乃是大魏建朝以来最大的沉疴。魏王当年得以在大周西境立国,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是抵御女真,其二便是平息边境悍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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