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赋闲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从曹瑾的身世到前世的种种。
    其实江弈怀而今在他手中不是什么坏事,前世边疆诸侯敢起兵叛乱便是因为手中有一个皇子,若是这个皇子被裴思渡牢牢地抓在了手中,那是不是十六年后的那场叛乱便能就此终结?
    这辈子的情况已然与上辈子截然不同。
    裴思渡也不知道局势会向哪个方向走去。
    裴清郁坐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好久没见嫂嫂登门了,你们吵架了?
    没有。
    只是不见面而已。
    他怕自己露陷,就暂时有意地避免了与江弈怀碰头。
    重来一回,他放弃了与前世一般的活法。
    他把自己骨子里的那份对权力的渴望一点点收起来,压成一种细水长流的运筹帷幄。
    裴思渡对曹氏的恨与惧丝毫不减,反而在这种合家欢乐的氛围中愈发深厚。
    前世长时间的如履薄冰叫他保持着风声鹤唳的习惯 ,直到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大梦初醒。
    感到了重活一世的新鲜感。
    裴晏如一语将他惊醒。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裴督公,而是裴氏的二公子,身后有当朝国相和北疆重将支撑,他不必再那般如临深渊。
    裴思渡有些唏嘘,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一口气还没舒完,裴清郁便骤而开口打断了他:你这几日成天长吁短叹,没事做在家快生出一身闲愁来了。若说你没与她生嫌隙鬼都不信,小妹都托我来问好些次了,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裴思渡随口答道:还能怎么回事,见多了不想见了呗。
    裴清郁不信:当真?
    裴思渡啧了一声,十分不待见地冲裴清郁道:我跟他,情投意合、情比金坚、情难自已。满意了么?
    鬼才信你。裴清郁轻嗤一声,锲而不舍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说清楚,嫂嫂为何不来了?她不见你,见我们不成么?
    裴思渡瞥了他一眼,十分不耐烦地道: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我又不是曹瑾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了?你要是好奇,你自己去问他不行么?
    裴清郁:
    裴思渡。
    他一拳捶在裴思渡的肩头:你是疯狗吗?
    裴思渡我呸了一声,你才是疯狗,家里唯一一个无官无职的人还在我面前瞎叫唤,滚一边凉快去,别碍我的眼!
    闻言,裴清郁立马撸起了袖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脸色铁青,满面杀气地瞪着裴思渡,道:有种你你别跑啊裴思渡!过来咱俩来比划比划?看谁是疯狗!
    裴思渡一点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我有毛病我跟你比划?输了挨你的打,赢了挨爹的打。你裴清郁在家里那是祖宗,惹不起躲得起,你不走我走还不成么!起开起开!
    说着,他甩袖就要跑。
    不想刚起身,门外便忽然窜出来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大公子府上的门房。
    裴思渡忍不住啧了一声,他看见这老头就觉得没好事,正想着跑快点能避则避,不想却已然被那眼尖的老东西给看见了。老门房站在门口大叫着道:裴大人,裴大人,魏王在浣水台上办了一场谈诗盛宴,大公子邀您三日后浣水一叙,唉!裴二公子!裴二公子您别跑啊,公子!
    五月十五浣水谈诗,这样大的场合,又是大公子派人来请,裴思渡去是定然要去的。
    他穿了一身银绣的白袍,大袖襟口都阳绣了奔腾鹿纹,坐在浣水台上,活像是只迎风招摇的花孔雀。
    懂行的都能看出来这一身从头到脚的行头价值至少千金。
    过了今日,这裴二公子骄奢淫逸的名号就此坐实,毕竟有眼睛的都看明白了,此人身上败家气息甚浓,就算是丢到浣水中涮个遍也洗不干净这一身铜臭了。
    宴中同样扎眼的还有江弈怀。
    金钗云鬓,红唇丹衣,坐在裴思渡身边,漂亮得像是枝娇艳欲滴的牡丹。
    引得宴上文人骚客一一回首看二人。
    裴思渡迎着那些目光,小口地抿着座上的茶,低声道:怎么今日上官琪也来了,难不成这洛阳使君也对大魏的诗文有兴趣,要借着舞文弄墨的好天光,给咱们今日赴宴之人都来个欲加之罪么?
    毕竟她在大魏朝中已然拿莫须有的罪名打压了不少人了。
    今日来会必有所图。
    她是来会友的。你瞧江弈怀声如蚊讷轻得只有二人能听见,他话到一半冲西面扬了扬下颌,道:那边那位,乃是邺城叫得上名号的才女,你知道她姓什么?
    裴思渡自然不知道,他垂眸看他,问道:什么?
    江弈怀抬眼,不小心撞进了裴思渡的目光,立刻他有些羞怯地低了头,小声道:她姓傅,就是上回送咱们去金田寺的那位傅大人的亲妹妹。
    姓傅?这是傅沅舟?裴思渡看着那女子沉吟到一半,忽而想起来这人了。
    傅沅舟。
    在大周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个女人。
    八年后,她将以大周第一才女的身份登上洛阳相位,在朝中建立起一股以清流为主的邺城党。在那之前,朝中主要当政的是荀延安的旧士族与裴思渡掌控的阉党,两者在曹闵上位之日便呈对峙之势,时间长达三年。傅沅舟,一介女流,不过花了短短半年便整合的朝中所有可用的势力,致使朝堂成了三足鼎立之态。
    这种不偏不倚的平衡在曹闵死后才被裴思渡一手打破,与之同时,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边境削藩。
    而八年后,与她同窗数载的上官琪坟头草都换了五茬了。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裴思渡只能说,此女是个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若是能化敌为友,真是为日后荡了一条退路。
    这不是小裴大人么?
    他正出神,耳边却骤然响起一声轻唤。
    他抬头,只见上官琪走到他跟前,端着酒盏冲他扬了扬,道:今日众人饮宴,把酒谈诗,小裴大人一不喝酒,二不谈诗,只坐在此处与郡主说耳边话,岂不是憾事?
    我在洛阳便听闻,小裴大人才高八斗,在浣水辩倒了这大魏第一的才子,不知今日可有幸,听小裴大人赋诗一首?
    她这一问,裴思渡哪儿还敢坐啊。
    他即刻起身,冲她拜了拜,道:上官大人高才,在京师也是闻名的小青莲,小子庸才,不敢在班门前,把玩斧柄。
    谦虚了。上官琪将酒撂到了桌上,仔细打量了一阵他身边的江弈怀,道:不然今日便以这郡主为题,小裴大人来赋一首诗?
    他垂眸瞄了一眼江弈怀,道:下官无能,当真是作不出。
    上官琪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凉,像是只狡黠的狐狸,终于露出了它的毒牙:若是我非要听呢?
    她慢条斯理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作,我便治你个犯上之罪。别说是你,裴氏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裴思渡额上渐渐涌出冷汗。他指尖紧握,握得指节有些泛白,足足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干声道:细柳缠丝青入鬓,娇棠揽露雨织裙。匆匆去散情难满,尺素来年犹寄君。
    上官琪渐渐皱起了眉,轻啧了一声,迟疑道:小裴大人,不会写诗?
    下官确实不会写诗。
    裴思渡冲上官琪拜了拜,屏息凝神地等着她的下文。
    其实这是裴思渡有意为之,他故意将这诗对得极为不工,平仄也压得乱七八糟,就是不想在上官琪面前出这个头。
    他有自己的打算。
    而今大魏人才济济,朝中并不缺良才,故自己不必像徐应之一般,挤破了脑袋要在雅中出人头地,他已在浣水已经得了名,那就得误导这些达官贵人,让他们都以为,自己救父凭的只是小聪明,胸中并无什么大志,与旁人无异,只是魏国朝中吃皇粮的泥腿子罢了。
    只有自己越庸俗才越安全。
    所以他闲来无事便在街上斗鸡走狗,将自己装得机敏伶俐却又喜欢旁门左道。
    只有这样上位者越才会觉得他是只有小聪明的蠢货,这样裴氏也就越安全。
    这诗上官琪细细品味了一阵,似是在掂量他的深浅,眼中神色几闪,终了道:虽是稚嫩之作,倒也意趣盎然,情深意笃,小裴大人,看来是真将郡主放在了心上。
    不敢不敢。裴思渡笑了笑,北至心许郡主数载,而今一朝抱得美人,自然是春风得意。
    上官琪了然,她将桌边的酒杯端了起来,道:那我便不打扰二位蜜里调油了。
    说完,她便施施然走了。
    裴思渡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颤,上官琪忽而来寻他是为了什么?
    难道一个区区的四品中郎将也值得她关心么?
    他还没想明白,江弈怀便骤然开口道:放宽心,她这不是为了挑你的错处。
    他悠闲地在一旁喝酒,神色有些淡:她是想从你身上找到曹闵的弱点,毕竟朝中大臣都知晓,你与大公子交好。
    能花三个月将二公子整到在家赋闲,砍掉大公子半边臂膀的人,怎么会有闲心思来找你裴家的麻烦?可以说,甚至因为裴老爷,她还一心是护着裴氏的。所以今日她在浣水找上你,绝不是动了要杀裴氏的心思,而是想借你将曹闵在朝中另一半的臂膀砍掉。
    话到一半他轻轻啧了一声:不过
    裴思渡看向他:不过什么?
    只见江弈怀微不可见地挑了挑唇角,她只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漂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宴上形形色色的人,不紧不慢地道:阎王叫她三更死,就没人能留他到五更。今日宴上不少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来渡这炎炎夏日,而是专门来杀她的。
    他话说的温柔可亲,却叫裴思渡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绷直了脊梁,摁住自己腰间的刀:什么意思,有刺客?
    江弈怀淡淡地答:嗯。
    裴思渡有些风声鹤唳:谁的人?
    不知道。江弈怀道:或是曹衡,或是曹闵,鱼龙混杂。
    裴思渡背后乍出冷汗,他咬牙: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江弈怀放下了酒杯,十分轻松地答道:我当然不会知道。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他伸手按住裴思渡的手掌,耳尖有些泛红,低声道:只要你跟紧我,这些牛鬼蛇神就一个也伤不了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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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饮之后魏王内侍给诸位安排了小舟,顺浣水而游。
    裴思渡怕热,缩在岸上不肯动弹,江弈怀也就没下水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他站在小坡上极目远眺,见着傅沅舟正与徐应之在舟上交谈甚欢,她而今还是二八年华,还带着些少年气的俏皮,笑起来像是初生的朝阳,一点不似当年老成稳重。
    这么看反而有些陌生了。
    江弈怀背着手,一动不动地在他身侧,有些奇怪地问道:我瞧你一个宴上眼睛就没离开过傅沅舟,难道你觉得她有问题?
    看人家两眼就吃醋啦?裴思渡啧了一声,回眸道:这还没过门怎么就要管我看姑娘了?日后到了我府上当家,得大度些,不然怎么显出当家主母的气度?
    江弈怀有些恼了,红着耳根道:谁是你当家主母?
    你啊,不是你还有何人?
    裴思渡理所应当地道:我娘过世多年,我大哥又尚且未嫁娶,你嫁进来可不就是长嫂么?别说是管我,便是府中诸多内务也该是你来管的。
    江弈怀整张脸都被说红了,他一言不发地抿着嘴。
    裴思渡觉得有意思,就没皮没脸地盯着他笑,道:你这脸皮也太薄了,说两句就要红。
    裴思渡笑到一半,浣水台上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曹衡的贴身内官惊慌失措,脸色煞白地往魏王跟前跑:出事了大王!
    徐家大公子徐应之方才不小心失足落水,他不会水!这浣水激流湍急,深不见底,人掉下去怕是凶多吉少啊!
    什么!?
    曹衡变了脸色,伸手一挥,冲自己身侧的麒麟校事道:快快去救应之!此乃我大魏栋梁,万不可出事!
    好几个的麒麟校事应声而出,即刻跳入了水中救人。
    裴思渡抬眼远望,只见那徐应之的脑袋跟个西瓜一样在江面上下浮沉,远看挣扎得像是只扑棱蛾子,跟他平日里那副眼高于顶的公鹅做派全然不同。
    裴思渡幸灾乐祸地抱手在岸上欣赏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对劲。
    怎么抱住徐应之的是傅明航?
    方才下水的几个麒麟校事中有他么?
    他尚且没来得及细思,身边便又传来一声带着恐惧的尖叫。
    大王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此回奔到魏王面前的是个随船的小女官,若是裴思渡没记错,她应当是跟上官琪乘的是一艘小舟。
    此时那小女官脸色惨白,额上尽是冷汗,一路亟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死了!
    魏王闻言在原地愣了一阵,直直地僵了七八个弹指的功夫。
    然后烂肉一样瘫软了下去。
    这消息冲击太大,曹衡直接撅过去了。
    裴思渡眼皮狂跳不止,两步上前,拨开围在魏王身边的众人,冲着手足无措的大内官道:快!传御医!
    岸上一派兵荒马乱。
    面前的女子姓周,叫周暮云,祖上三代都是农户,到了他这一代全是儿子,都在乡里当了个小官,全家就一个女儿,犹豫再三,送入了宫中。
    所幸这女儿也算是聪明机敏,没两年就从宫女升成了女官,现下在魏王最恩宠的郭夫人跟前伺候。虽说今日郭夫人身体不适,未曾到浣水,却将她的女官都放出来散心了。
    她便是其中的一个。
    此刻这机敏的小女官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泥菩萨,都上岸好半天了还搁裴思渡跟前筛糠。
    一边筛糠一边道:我方才在舟上。听见了船尾有声音,刚想回头看便眼前一花,便晕了过去,后来再醒的时候就发现上官大人已经断气了。
    她害怕地颤了颤,道:我记得眼角瞥见的虚影应当是个男人。
    裴思渡盯了她一阵,道:你还有没有看见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没看见。周暮云哭哭啼啼地抽噎了一阵,然后才像缓过了一口气来,道:我还没瞧仔细就被打晕了,您瞧,我这还疼着。
    说着她将自己的后颈露在了裴思渡跟前,确实是青紫的一块,刺客着实敲得狠,人昏了也正常。
    一盏茶的时间渐渐过去,游船上的人一一都上了岸,听闻上官琪出事了一一都变了脸色,好些人想直接打道回府,裴思渡却叫林千卫将人全数扣下来,由麒麟府的校事一一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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