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裴思渡也跟着怒了:到底是什么事?!
    久居高位十几年,他掌着生杀予夺,过惯了颐指气使的日子,少有人敢在他面前置喙,此时被念得头昏脑胀,不分青红皂白就尖声尖气地发起火来:你就在这儿说清楚!若是无关紧要,咱家今日便摘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小厮:
    小厮看他的眼神活像是见了鬼。
    裴思渡:
    他叫唤完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的脾气,虽说算不上多温和,但也应该是没这么阴晴不定的,更不可能这么阴阳怪气地自称咱家。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足足两个弹指,小厮才试探着道:公子您真没事儿吧?不用请个大夫?
    裴思渡抿了抿嘴,干巴巴地道:没事。
    就是忘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太监了。
    他盯着自己快被扯断的袖子,问:我能走了吗?
    不成。小厮拽住了他的袖子便往前厅走,道:我就耽搁您一小阵。等此事料理了,天高海阔随您哪儿浪去。
    裴思渡被扯得往前一扑,险些摔了个马趴,什么事儿这么急?
    徐氏退婚。你夫人要没了!小厮一面走一面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老爷给您订了一门亲事,乃是徐氏的嫡女,兖州一等一的美人,贤良淑德,可您这两年也忒不着调了,不学无术到处浪不说,前些日子还一掷千金买了俩光能看不能用的金莲灯回来,现下全兖州都知道您败家,如今人家小姐不愿跟您了,今日就来退亲,徐大公子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退婚辞,正着他家三公子在门口念!街坊邻居全跑来看热闹了!
    这小厮跑的跟脚踩了风火轮似的,裴思渡在后面被拽得踉踉跄跄,两人几句话的功夫就逼近门前,还没到就听见个破锣嗓子拖着长调对着门里头哀嚎:令公子深藏若虚,班门弄斧时候居多,诗文不成,偏爱流连花街柳巷,乃是兖州第一纨绔,小妹温婉贤淑,碧玉妆成,有天仙下凡之姿,实在是巧妻常伴拙夫眠
    裴思渡被噎得语塞。
    这退婚辞好像写的也没什么毛病。
    大门口聚了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百姓,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十分嘈杂。徐家的小公子就站在人群中间,见裴思渡来了,装模作样地将退婚辞折好了,往聘礼上一撂,道:裴二哥,我家大哥说了,这聘礼姐姐不能收,您还请另寻良配吧。
    他话音一落,周遭便骤然安静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裴思渡。
    裴思渡上辈子死前便被这些看笑话的目光割过肉,此时骤然被盯,那点劫后余生的烦躁从心里潮水般地涨了上来。
    他抿了抿嘴,没说话,走近了,在聘礼中绕了一圈,最后才拿起那封退婚辞缓慢地扫到头。中间有几个字刺了他的眼。
    裴思渡面不改色地拿指尖拂过,淡声念起来:裴氏世家大族,朱门腐臭,徐氏清流,怎堪污浊之风玷染?
    徐小公子很是骄傲,趾高气扬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家大哥二十有四,而今已是谈名典上的主评官之一,今日浣水谈名典,品评的是天下文士的才学。敢问,裴二哥这些年除了那些坊间的虚名,可曾在魏国有过半分建树?
    裴思渡真心诚意:确实没有。
    不过就是将大周的朝政放在股掌中把玩了十余年罢了,有什么值得吹嘘的呢?
    徐小公子愈发得意:我姐姐自小爱慕少年英才,夫婿不说要像大哥一般玉树临风,少说也得是个温柔敦敏的公子哥。
    像是裴二哥这般幼年成名,少年落寞,烂泥扶不上墙的仲永之才,实在不是我姐姐的良人。她若是嫁过来,那可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么?
    最后一句惹得哄堂大笑。
    裴思渡也觉得有意思,跟着笑了两声。
    你!你们徐氏又是裴家小厮忍不住了,两手叉腰,正要破口骂回去,
    裴思渡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随即神色温柔地看向那鹅一般的小公子你说完了?
    徐三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跟个开屏的孔雀似的:说完了。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摇着头嗤笑道:真是太不像话了。
    徐小公子不知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听明白,下意识往前凑:什
    裴思渡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凶狠地一把将他的脑袋摁在了装聘礼的檀木箱子上。哐当一声,木屑四溅,硬生生撞得那箱子塌了一个角。徐三被砸得眼冒金星,额角破了个窟窿,半晌也动弹不了。
    裴思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辜地笑道:我说,徐兄真是太不像话了,连区区一条哈巴狗都管不好,可如何治国理政啊?
    他笑起来温温柔柔的,不显山不露水,一沉下脸,上辈子那点位高权重的气势就出来了,眼里的阴鸷像连天的春草,遇了水就往外疯长:我裴思渡是纨绔不错,可家里也有爹娘兄长,为人如何,品行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徐府的庶子多嘴?
    再说我裴家他话到一半,一脚踩在那徐三的脑袋上,狠狠地碾了碾,一字一顿地道:我裴家当年乃是跟随□□打江山的名门望族,就算落魄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徐氏是什么东西?你爹徐老爷子在朝中任职几品?一个穷乡僻壤的野鸡世家也敢爬到我头上撒泼打滚。既然你主子没教会你尊卑,我今日便费工夫给你上一课。
    裴思渡垂着眼,满面戾气,语气却像是碾死蚂蚁一般轻松:跟我谈尊卑?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说谁是尊,谁是卑?
    徐三被踩得惨叫不止。
    他带来的家丁兴许没见过裴思渡这样的世家公子,不知道是被他这架势吓住了还是畏惧他的身份,反正人都快被碾死了,他们也没敢动手。
    裴思渡气出痛快了,一脚将他踢开,冷声道:晦气。
    徐三已经昏过去了,被翻出来的脸上血肉迷糊,叫人作呕,四下传来几片惊呼,人都一哄而散,不敢再看。
    公、公子,那个小厮心惊肉跳地凑到他身边,问道:这人怎么办?
    放心,我留着劲儿,人没死,从哪儿来的给我送回哪儿去。聘礼也别收了,裴思渡在地上将鞋尖的血蹭干净了,道:拢共也没多少银子,就当我赔这小子的诊金,剩下的赏他们徐家了。
    小厮战战兢兢地是了一声。
    裴思渡将衣袍理好,道:备车,我要去谈名典,顺道看看那个徐家的惊世之才有多厉害。
    聘礼最后也没退回去,那几个徐氏的家丁带着他家半死不活的小公子拔腿就跑,裴府小厮追都没追上,最后只能将聘礼抬回了自己府中。
    而且裴思渡最后也没坐车,他直接骑马去的。
    所幸,上辈子陪魏王征战沙场过一段时间,被逼着学会了马术,代价是摔了上百次还折了一条腿。
    他一路风驰电掣,跑得急,小厮骑着头年迈的老驴子跟在后面追的魂都快没了。
    两人紧赶慢赶才到了浣水。
    小厮被颠了一路,还惊魂未定。直到两人找了颗歪脖子树栓马,他才缓过一口气来:公子,老爷不是说叫您此生都别到谈名典上说话么?
    这你就不懂了竹奴。裴思渡看脸大概能记得这少年是自己的贴身小厮,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名字了,他又不好直接问,只好绞劲脑汁使劲想,一路跑一路想,到了地方才终于把这小子的名字给想出来了。他气定神闲地拍了怕竹奴的肩膀,道:我爹那不让我来是因为怕我这张嘴得罪人,叫我少说话,多干点混帐事。
    裴南意不让他来谈名典也是怕他在上面说漏了嘴。
    裴思渡在兖州的混帐名号半真不假,不少事情都是裴老爷子自己往自己儿子身上泼的脏水。
    裴氏在魏国有权有势,他爹国相的身份撇开不说,其他几个叔叔单拉出来全都算得上是栋梁。
    到了他们这一辈个个又都出息,几个表兄不说,就单单长房长孙,也就是裴思渡他亲哥裴晏如,二十五岁就手握重权,负责边防重任。
    裴家已经树大招风了,他爹败坏他的名声是为了保他的命。
    不过可惜,裴思渡小时候是个不听话的主,他爹每回跟大臣文生清谈清议他都要往里横插一脚,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横插一脚。一两次大家就当是笑话,七八头十次下来,大家就一致认可了这得瑟的玩意儿是个神童。
    他爹裴南意头一次因为儿子过于出众而感到头疼,痛心疾首之余,只能将原本的装傻计划改成伤仲永了。
    幸好早慧的孩子也早熟,裴思渡深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十分配合地在外面花天酒地,前几日上元节玩疯了还花了八千金买了俩废物灯笼回来。
    差点没被一巴掌打死。
    父兄仍在,大概二十二岁之前的时光,是他过得最快乐的时候了。
    死过一遭的裴思渡回首往昔,竟然有些唏嘘:不过啊竹奴,我而今是绝对不会惹麻烦了,你家公子我,已经成熟了,遇事肯定是比以前要沉稳多了。
    小厮:你说的沉稳,是指你当街把人家的公子跺的半死不活,完全不思悔改,还是刚刚骑马把人家小贩摊子撞飞了,把我留下给人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裴思渡:
    还有公子,我叫兰奴,不叫竹奴,你是不是一觉起来人睡傻了?
    裴思渡:
    裴思渡:哦,知道了兰奴。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得先找他爹,把刺杀给拦下来。
    但是这偌大的谈名典,熙熙攘攘全是人,开始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爹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六点还有一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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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裴二公子吗?今日也来参加谈名典?
    裴思渡正四处张望,身后却骤然传来一声沉稳的呼唤。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挽着魏国官服缓步向他走来,人没近,倒是先顺风飘过来一股冲鼻子的檀香味。
    嚯,冤家路窄,他前脚刚在自家门口打了狗,后脚主子就凑上来挨巴掌了。
    裴思渡藏起眼底的阴翳,冲他拱手行礼,先是一愣,随机乖巧地笑起来:徐兄好啊。
    他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竟然还能认出徐应之。
    这张脸果然不论过了多久都让人憎恶。
    当年裴思渡沦为阶下囚,裴氏满门都被押进了狱中,负责审问的便是魏国廷尉徐应之。
    狱□□三百余口人,只有裴思渡被单独拎出来审讯,然后,徐应之屏退了所有狱卒。
    裴思渡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从那之后他厌恶与所有的男人肢体接触,也格外讨厌檀香的味道。
    纵使他之后生剥了徐应之的皮。
    他怒不外露,只听徐应之道:思渡今日也来谈名典?是为了在其中得一份功名么?
    谈名典有什么意思?裴思渡眉梢微微抽动,故作轻松,我是来找我爹要钱的,当官累死累活,不如当个纨绔子弟来的痛快。
    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今日真不该出现在这里,徐应之闻言笑了起来,将他往身边扯,声音也愈小:裴伯父要杀魏王,你来了,若是露了马脚,就是跟着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裴思渡心里咯噔一声,他怎么知道?
    他下意思抬眼看向徐应之。
    不想此人也在看自己,徐应之对他轻松一笑。
    裴思渡面色不改,鼻尖溢满的檀香味已叫他胃中翻滚。他真想一脚将此人踹开,但硬生生忍住了,他咬着舌尖定神,道:徐兄在开什么玩笑,我爹乃是魏国的忠臣良相,怎敢杀魏王。
    裴思渡。徐应之神色有些玩味,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裴思渡一脸无辜:我该懂什么?
    两人聊到一半,远处锣鼓骤然响起。
    那头的谈名典已然开始了。
    徐应之听见裴南意主持开场的声音,一把松开了裴思渡的袖子,整理好官服,一言不发地走了。
    裴思渡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懂个鬼。
    杀魏王这事儿他爹还真干得出来,毕竟裴氏忠的是大周而不是魏国,他们家老头一心向洛阳而非邺城,魏王在边关拥兵自重,难保有一天不会挥师南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这群周室老臣,零零散散地被安插到各个藩国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候除掉这些藩王,显然,谈名典是个好时机,作为魏国招揽文人的第一场盛会,曹衡身为魏王不会不来。
    若是裴思渡没记错,谈名典的起因应该去年曹衡向天下学子颁求贤令,新年正月二十九开第一场谈名典,往后每月一次。谕中说,选官举能不举贤,举才不举德。此举公然打破了大周百年来选贤举德的察举制。
    曹衡意欲何为?
    这样无异于是当众宣告大周选官制度的无用,这是在当者天下人的面抽大周皇室的耳刮子,而且大周皇帝还不敢抽回去。
    如此,一石砸起千层浪,魏国几个心向大周的老臣便摁捺不住了,对魏王动了杀之后快的念头。
    裴思渡想到这里,心中烦闷愈盛,捻着指尖转眼看向台上正在说话的父亲,谈名典已然开始。找到曹衡成了此局中的关键点,只要他比刺客先找到曹衡,便能将曹衡先引出浣水,自然而然就能终止这一场刺杀。
    裴思渡回头瞥了一眼兰奴,将马托付给了他,我有急事,你看好马,无事千万别靠进谈名典的台子!
    若是那头真出了事,他可不想看见这小子被刺客乱刀砍死。
    裴思渡说着便挤进了人群之中。
    今日人太多了,他皱着眉四处张望,别说是曹衡,就连曹家几个公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不对劲。
    曹家那几位都好文,今日这样的场面怎会不来?
    裴思渡走得深,已然临近浣水边,可是他越想越奇怪,正要转身折出去,却不知被身边哪个人撞得一个趔趄。
    裴思渡刚想说话,又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他身手敏捷,就地一个滚,好死不死,不偏不倚地摔到了正在品评的台上。人摔得是眼冒金星,慌里慌张一抬头,正看见他爹裴南意满眼惊悚地盯住他,仿佛还在问:你来干什么?
    裴思渡:
    他马上起身把衣服上的尘灰拍干净了,心虚地笑起来:脚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马上滚。
    他爹眼不见心不烦地挥了挥手。
    等等。台上的徐应之却骤然将他叫住了,既然裴公子来了,不妨也与我辩上一辩?
    裴思渡:
    还是说裴公子不敢了?徐应之看他兴趣缺缺,便故意道:坊间都传闻思渡是栋梁之材,可至今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在家赋闲不是叫人可惜?
    裴思渡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受你的激将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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