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人榻那边投来的目光犹如实质,黏腻腻的糊在姜同尘身上,生怕他跑了一般。
    这股子目光存在感太强,最开始姜同尘还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现在已经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安然入睡。
    他不禁暗自抚掌,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适应能力。
    也是从那天起,阿九就不正常了起来,他将医馆的一切收拾得妥妥贴贴,勤快的不像话。
    直到姜同尘看到他在冰天雪地里洗衣服
    本就苍白的手被冷水泡的通红,阿九像是没有知觉一样,揉搓着布料,不,只能说,撕扯着布料。他根本不会洗衣服,与其说是洗衣,不如说是造抹布
    姜同尘也顾不上心疼自己被扯成布条的衣裳,从水里捞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像一对冰块,姜同尘用袖子给他擦去指缝里的冷水,那水透过衣袖的布料,直直渗进里衣,传到皮肤上,把姜同尘冻起一层细密的寒毛。
    姜同尘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搞得他像是灰姑娘的后母。
    你不必这般讨好我,我说了留下你,便不会轻易丢掉你。他抓起那双冰冷的手,捧在手里哈了口雾气,想要给他暖回些温度。
    但这都是徒劳的,那双手无论怎么暖依旧是冰冰凉凉,像个天然的冰川。
    阿九那双眼毫无杂色,黑得纯粹,这样直接得看着他,像是沼泽里伸出了无数双黑色的触手,要拉他共入潭中,危险起伏中,还有更多的其他情愫掺杂在里。
    但这一双过于深邃得黑潭太过复杂,将一切情绪遮掩得当,纷纷扰扰被无尽的黑遮盖。
    顾莫争从怀里掏出那张早就写好的纸条,姜同尘接过来,上面赫然写着:上元,陪我出门。
    他做这一切,自然是有原因的。他想要姜同尘陪他过上元。
    纸条里不容置喙的语气,没有引起姜同尘的反感,反而有些熟悉。
    他摇摇头,不行,上元当天要去太守府参加宴会,你和乔洛一起,让乔洛带着你去逛花灯。
    阿九不过是失了记忆,好奇上元夜的热闹罢了,姜同尘这么想着。
    闻言,顾莫争绷起脸,紧咬着下唇。
    他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只是一个上元夜,陪他一个上元夜而已。
    看着顾莫争莫名有些哀怨的眼神,姜同尘的态度强硬,甚至都没有迟疑,一口否决:那边我推脱不了。
    霎时,顾莫争的面上仿佛接下了一层霜,本该绝绝的容貌在那一刻阴云密布,可怖至极。那是一根染了毒酒的艳丽羽毛,一杯色彩惑人的鸩酒。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忽然想起了笃笃敲门声。
    小江大夫?现在忙吗?黄大娘半个身子探进院子,她瞧着这院子里的气氛不太对,抹了把脸,尴尬的笑笑。
    不忙,怎么了,您女儿病了吗?姜同尘撒开顾莫争的手,又被顾莫争伸手拽住,手指摩挲着姜同尘覆着薄茧的掌心,借着姜同尘的手站起来,立在姜同尘身边。
    黄大娘这才注意到姜同尘身边这个昳丽危险的男子,看到他的瞬间宛如被蛇蝎蛰了一下,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黄大娘吞吞吐吐,在门口踌躇半晌,犹豫了一会试探道:这江大夫真没事?
    蛇蝎一样的男子纠缠着江大夫,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姜同尘笑眯眯的抽出自己的手。
    没事,当然没事,甚至还能炫一个溜溜梅。
    听黄大娘所说,倒不是他女儿病了,而是街头另一家的女儿莫名其妙的害了病。
    就这样让他跟着吗黄大娘看起来不太想让顾莫争跟着,一路上委婉问了数次。
    不用管他,跟着就行。姜同尘点点头,并未察觉黄大娘奇怪的目光。
    江大夫身边跟着的这个人美则美矣,可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气质让人生畏,像条恶犬一样跟着江大夫,希望他不会扰事黄大娘长舒一口气,带着姜同尘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富裕的农家。
    刚进去,就受到了农家夫妇的热情款待。一行人坐在桌前,农家夫妇见了姜同尘嘴巴咧得就没住下,询问着姜同尘收入怎么样,医馆有多少人。黄大娘也在笑,笑容里夹着骄傲和满意。
    所有人都在笑,整个房间里只有顾莫争自己皱着眉,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姜同尘礼貌的笑着回应,心里纳闷。
    不是来看病的吗。
    怎么像是来查户口的。
    让我看看病人怎么样了吧。姜同尘有些应付不来,强行终止问话。
    话音刚落,房里一阵静默后,接着几个人哄堂大笑,爽朗的笑声在姜同尘耳边回荡,姜同尘听的一愣一愣的。
    先是黄大娘开口了,他看着姜同尘迷惑的表情,开口解释:小江大夫,怎么还没转过弯儿来,我哪儿是带你来给人看病,我是来给你做媒来了,这不是怕你害羞,不跟我来,才诓你来看病。
    来啊,如意,出来吧,跟小江大夫问个好。农家夫妇也招呼着。
    姜同尘这才注意到,另一侧房门里一直有一个窥探的小脑袋,听到呼唤才红着脸扭扭捏捏的出来。
    小姑娘虽出身农家,但长得水灵,含羞带怯的用帕子捂着嘴,悄无声息的偷瞥姜同尘,一张俏脸从脖子红到脸。
    姜同尘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张张嘴说不出话。手底下像着了火,只想赶紧滚起轮子逃离现场。
    哎呀,如意哪儿都好,长得也好,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要小江大夫不嫌弃,一切都好说。黄大娘应和着。
    嘭的一声。
    茶杯底重重打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顾莫争垂着眼皮,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茶杯,手背上的青筋隐隐而起,茶杯上面有了细微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
    不过周围的笑声太大,掩盖了这一声异响,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沉着脸的男人,还有一个即将报废的杯子。
    那边的姜同尘还在硬着头皮,应付着这群过分热情的主人。在夫妇的催促下,如意红着脸去给姜同尘添水,因为是个哑巴,也不能说些讨巧话,只得抿起嘴角,对着姜同尘不住的笑。
    若如意不是个哑巴,必定会有不少青年俊少跑来提亲,可惜现在她只能配姜同尘这个瘸子,但又幸亏姜同尘算得上瘸子里的青年才俊。
    属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
    屋里的人还在起着哄:哎呀果然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嘶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郎才女貌?
    顾莫争从没觉得这个词是这么刺耳。
    他冷笑一声,冰冷的气息从他周围逐渐散发。
    带走他他浑身都在叫嚣着这一句话,他一刻也不想让姜同尘呆在这个氛围里。
    那是他找了五年的人,可现在随随便便一个人就想抢走他,占有他。
    凭什么。
    可顾莫争也知道,姜同尘看起来,和那个白净水灵的姑娘有多相配。
    但就是因为太过相配,才看着刺眼。
    分开他们,让姜同尘只属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属于他的。
    顾莫争想起那天蹭过姜同尘手指的上唇,不自觉用舌头抵住。
    第五十二章 他已经死了!
    恶龙终于找回的珍宝,怎甘容忍他人将宝藏偷走。
    就在如意靠近姜同尘的前一秒,姜同尘只觉得身侧一凉,身边一片阴影投下,顾莫争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他一侧,面上像是起了一层冰碴,嘴唇紧紧崩成一条直线。
    这样的阿九无中生了压迫,姜同尘应激一般,突然就没了骨气,怂了吧唧的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没等到回答。
    忽然一股极大的力道袭来,轮椅顷刻被后拉离远,姜同尘被拽的上身一惚,差点从轮椅上掉下去,又被顾莫争冷着脸,大手一按,按回了轮椅上。
    冰冷的手按压这姜同尘的肩膀,姜同尘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好似压了做五指山,五根手指紧紧抓握住他的肩头,誓要扣进他的肉里。
    他被这股极其蛮横的力道压在轮椅靠背上,无限靠近顾莫争的方向。
    在他人眼中,就好像姜同尘紧紧靠在顾莫争怀里。
    所有人都被顾莫争的这番举动吓了一跳,顾莫争带着敌意的目光扫过场上的所有人,这些人,都是企图抢走姜同尘的人。
    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个名为如意的女孩身上。
    周围似乎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哼。
    尚未等姜同尘反应过来,只见身边的男人长腿一撩,大门砰的踹开,他身边这个发着冷气的冰块推着他,直觉告诉姜同尘,但凡他敢说一句违抗的话,他的头,就可能被拧下来当球踢。
    直到走出一定的距离,姜同尘也顾不上被抛在身后的黄大娘他们是什么表情,心中思绪千回百转,许久才试探着唤了一声:阿九?
    轮椅忽然停住,姜同尘转过头,正好对上阿九宛若冰窟的双眸。脑袋里想问的话瞬间被这双眼神塞了回去。
    喉头微哽,没想到自己硬气了几年,到头来还是抵不住一个冷冰冰的眼神。
    没事回医馆吧
    姜同尘算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搞懂阿九为什么会忽然这般,明明前几天还是懂事到让人心疼的样子,现在便能可怕的将人活吞。
    但,不过多久,姜同尘觉得可能自己对阿九有什么误解。
    这家伙一点道理都不讲。
    这次说媒不成,姜同尘反倒还要因为阿九的行径,去黄大娘家赔礼道歉。
    尽管如此,可罪魁祸首一点忏悔之心都没有,反倒开始和姜同尘板着脸表达不满。
    这么多天来都是阿九帮他推轮椅,可现在这家伙就冷着脸,站在他身边一米远,幽怨的看他一整天。
    仿佛姜同尘不跟他道歉就绝不靠近。
    身边没了阿九跟着,姜同尘反倒有些不适应。
    可姜同尘思来想去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哪里有纰漏,要说谁做错了,那也是阿九不该这般待人。
    两人不是冷战,却似冷战。
    姜同尘有意缓解,他又去了几次太守府,出门时,特地对着房间里喊了一声:我出门了。
    阿九会陪他出门吧。
    姜同尘默默地的想。
    他悄然无声的偷看了一下阿九的神色,阿九苍白的手伏在案上,手指微微蜷缩,缩进掌心里,像是在下什么决心,扭头避开了姜同尘的视线。
    好吧,那你自己待着。
    姜同尘撇撇嘴,懒得说什么,转身出了门。
    但,太守府那边也没有给姜同尘什么好消息,一直以太君礼佛推脱。
    直到一天清晨,医馆开门时,门外太守府的下人前来告知,太守欲收回请柬。
    下人客套表达歉意后离开,恰逢对面医局开门,他们笑着看完了姜同尘被太守收回请柬的震惊模样,目光中的嘲讽都不加掩盖。
    不久,镇上小江大夫得罪太守的传闻不走而散,医馆里来看病的人也少了许多。
    毕竟太守府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得罪得起的,他们还要看太守府的脸色过日子。
    是崔锐。姜同尘沉沉道。
    他早该预料到,掌握青塘命脉的崔锐会用尽一切办法打压他的存在。
    狗东西,见不得别人好!乔洛也愤愤骂着。
    一时间医馆里揭不开锅,相比其他医馆,姜同尘把药价设置的较低,原来是为了百姓也能花钱买药,可人一旦减少,赚进来的钱却是连养活他们三个都不够了。
    馆里只能靠乔洛上山采药来维持药材供给,但有几味特殊的药材当地是不产的,姜同尘尝试去当地的药材贩子那里采购。
    可他们这时失势,药材贩子也敷衍了事。
    姜同尘捻着箩筐里的药材,眉头拧成一团,只觉欺人太甚:老板,你这药里掺了假药,总不能还拿原本的价格来诓我。
    一箩人参里面,至少掺了四分之一不能药用的野参来混淆黑白。
    可药贩子闻声一顿,像是见了夏月的苍蝇,挥挥手直赶他:我可就这些药!你想买就买,不想买就赶紧走!别在这坏我财路!
    药贩子一把夺过姜同尘手里的药,收拾走 ,嘴里还喃喃着:没有太守护着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接连碰壁让医馆萧条了几天,也让姜同尘清闲不少。乔洛又跑出了医馆,说是要去见朋友。
    姜同尘没阻止他,只嘱咐她不要尝试用脸交朋友。
    姜同尘挑拣着所剩无几的药材,阿九沉默着凑过来帮忙,可一旦做完该做的事,就又会站到一米外,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的黏在他身上。
    像个移动摄像头。姜同尘忍不住想。
    时间久了,姜同尘也逐渐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这个人生来就做不到和人长时间冷战,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两人间生了龃龉。
    他手里拣药的动作不止,目光还停留在药材上,状似无意的和阿九搭话:上元那天太守府我不必去了,十五那日我没有安排,陪你去看花灯吧。
    说话时姜同尘还垂着脑袋,顾莫争看着姜同尘的动作,皱着眉,心底的怒火像淘浪一样翻滚上涌。
    姜同尘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他生气,根本不是上元无法和他一起出门。
    相亲那天,倘若不是自己带姜同尘离开,姜同尘是否就会
    他为什么不拒绝!
    可想到这里,顾莫争忽然愣住了,姜同尘为什么要拒绝,成亲生子,这本就是一个男人该做的。
    自己根本没有地位来生他的气,他只是在和自己怄气。
    可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姜同尘终成眷属。
    只要这个眷属不是他。
    可他姜同尘偏偏还在那里谈笑风生,和那女子暗送秋波。
    都是哑巴,他哪里比不上那个名叫如意的女子?
    是他样貌低人一等,还是他不是个女人。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可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把姜同尘拱手让人。
    等不到顾莫争的动作回复,姜同尘抬起头,那边不绝的愤懑和委屈在眼里翻涌。
    他委屈什么?姜同尘真的整不明白了。
    他那核桃仁大的脑袋瓜子转的火光四溅也转不出个所以然,姜同尘似乎都看到了从过度使用的脑瓜上面,有飞溅下来的火星。
    这还是除了顾莫争之外,少见的难搞人物。
    良心又让他不能把这个麻烦扫地出门。
    姜同尘咬牙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开门是寻芳阁的鸨母着急的面容,脂粉急得不停掉。
    小江大夫快去悄悄咱那花魁,这些日子不吃不喝不接客,咱都快急死了,这是害了什么病啊,这般样子都快半个月了。
    寻芳阁里大大小小的病,这几年都交给了自己的医馆处理。一方面是有乔洛这个女孩子打下手,姑娘们看病来的比较方便安心,乔洛也很擅长和女孩子打关系。
    而另一方面就是花魁指定花魁说姜同尘的医术信得过,鸨母也就顺着她来,毕竟那可是她的摇钱树。
    姜同尘很放心,这次定然不会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相亲,在店铺面临经济危机的情况下,有钱就能干,给花魁看病,给的报酬总不会太少。
    心中打定主意以后,姜同尘跟着鸨母去了寻芳阁。
    顾莫争目睹着拿到身影越走越远,心中的不甘与不满最后变成一杯化不开的苦涩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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