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阳也曾用过四宝斋的纸,笔墨却是用不起的,他哪怕考上进士当官之后,依然每日坚持练字,加上他写的奏章又多,这些消耗品用得极快,全用高档品的开销太大,以他的俸禄根本用不起,所以除了奏章用纸之外,其他能用平价货替代的,都坚决不用四宝斋的尚品。
    所以一听居然去四宝斋采购文房四宝,李梦阳就愈发觉得其中有鬼。
    他曾经查过户部和礼部的账,其中一项就是乡试会试的收支。科举是国之大事,每年在这上面的开销不算小数,其他各部或许会因为灾年减税等原因压缩开支,可在选才大考上,却是省不下钱的。
    对于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礼部采买的考试用品当然要用尚品,甚至因为会试专用的招牌,也提升了四宝斋的名声,每到会试乡试之年,必然是洛阳纸贵,还不能不买。
    李梦阳参加会试时,就感觉考场上用的纸,和四宝斋平时的尚品宣纸,绝对不是一个等级的,这一点差别,价格就能相差几成甚至一半。
    可在礼部的账簿上,价格却是一样,这里面要没鬼,鬼都不信。
    李梦阳为此还上奏折弹劾过礼部,可最终奏折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他连着上了几次,最后得到上司委婉的劝诫,告诉他这是官场的潜规则,那些差价是用来孝敬考场上上下下的辛苦费。
    要知道,大明的开国皇帝是苦哈哈出身,最痛恨贪官污吏,所以不光惩治贪腐的刑罚重,给官员们定下的俸禄也很低,远不如两宋时期。
    大家的俸禄就那么点银子,勉强养家糊口,稍有点人情往来就捉襟见肘,是故就有各种名目的孝敬费润笔费做为补贴,都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秘而不宣。
    若是硬要在这上面较真,那不仅是掀了别人的饭桌,还得罪了整个官场的官员们。就算是御史,也不能在这上面跟所有人作对。
    李梦阳无奈,李梦阳不甘,可最终还是一声叹息,收回了自己的奏折。相比而言,他连那些名目张胆贪腐的国舅爷都没能告倒,再跟百官作对,这官场他就真的没法再待下去了。
    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其实迁怒于四宝斋一段时间,除了奏折用纸是御史台报销,规定必须用尚品宣纸之外,他其他是能不用就不用。
    如今高发达带他来四宝斋,他差点就想拂袖而去,可为了看看高发达到底怎么做生意,难不成,这原本礼部要收的孝敬,都要转交给东宫?
    越想越憋气,李梦阳进门的时候,脸黑得都可以去扮包公了。
    可一进门,看到里面正厅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他就楞了一下。
    哪怕他并不经常采买文具,也对商人了解不多,可在座的这些人,他就算不全认识,也有一小半眼熟。
    无他,除了四宝斋之外,京城十一家书坊墨行等供应读书文具用品的商家,都在这了。平时除了四宝斋一家独大,其他各家也会赞助一些京城的文人诗会,会主动向一些他们看好的官员孝敬上供,李梦阳虽然坚持立身清正,在衙门里和同事们一起时,却也不得不收下一二。
    只是他没想到,认识不认识的,居然都在这了。
    高发达已经笑呵呵地先走了进去,毫不客气地直奔堂上主座,那儿摆了两张圈椅还空着,当中放了个四方茶几,摆着四色点心,四宝斋和其他店家掌柜都分列两旁,等着他和李梦阳上座后,才敢一一落座。
    李梦阳还懵着,神色就十分严肃,一言不发的样子,唬得那些掌柜都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得了高发达的通知来的,得知他是东宫内侍,奉太子之命前来采买此次会试文房四宝,还特地选了四宝斋的地方来进行招标。
    其实这种类似后世的投标会,早在北宋年间就已经开始出现,明朝亦不少见,只是原本主要用于各种官营物资的经营权和贡品采买招标,如酒牌、盐证,到后来的煤、茶等等。
    宫中采买物资也经常采用招标方式选择皇商供应,只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经常会出现内外勾结,明标暗投等等,就连这入场投标的资格,也不是一般人随便就可以拿到的。
    四宝斋能这么多年一直占据京城同行之首,不光是货物够硬,这关系也够硬。
    可如今小太子一出手,就让人来重新招标,按照会试所需的各种文具,分类投标,公开竞价,直接就打破了四宝斋的垄断地位。
    这明着说在四宝斋开会,是尊敬他为行业龙头,可实际上,简直跟公开处刑差不多。也难怪四宝斋的掌柜陆瑄脸色变得那么难看。
    高兴旺也不啰嗦,干脆地将小太子早就拟定的招标说明拿出来,交给了李梦阳,由他来公布规则。
    别人不认得李梦阳,陆瑄可记得这位铁头钢牙御史,若不是他们上面有人,早在他刚进户部做主事的时候就被告翻了,没想到几年过去,他诏狱也下过,冷板凳也做过,这样一个在所有看来最不适应官场的铜豌豆,居然还有翻身上位的一天。
    李梦阳看了眼高兴旺递过来的折子,里面写的很简单,一共就三条。
    第一,会试的文具用品,按种类分别招标,一家最多只有中标一次,第二次投标无效。同样等级物品,价低者得。但若以次充好者,事后追究责任,假一罚十。
    第二,中标的商家,可在贡院外享受一处广告位,标明此次会试专用笔、墨、纸等,时间为一个月,从入场前三天到会试张榜后三天。
    第三,按照招标物的金额,可获得今科三甲题词代言,例如,状元XX专用笔,榜眼XX专用墨,探花XX专用纸
    李梦阳已经读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身处深宫的小太子,为什么会想出这种办法来?都不用他再解释,刚念出来,那十二位原本如坐针毡神情各异的掌柜,一个个都两眼放光,恨不得能上来抢走他手上的折子看个清楚明白。
    正如他先前所想,这些掌柜,都是人精,不用细说,只一听他说的规矩,就立刻看出这里面潜藏的巨大利益。
    弘治帝为人宽厚,治国之策也相对温和,初期严惩了为祸百姓的贪官和宦官,重用文臣,鼓励兴办书院,使民间文风日盛,每届参加会试的举子,也从成化年间的三千余人,到现在的四千左右。
    这里面京城的举子仅占十分之一,其他都是从全国各州府解送而来,基本上从过完年就开始进京,一直要住到会试完放榜之后,若是能得中进士的,还要参加殿试,如此下来,足足要在京城住两个多月。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得中天下知。就冲这个目标,来赶考的举子很少孤身一人上路的,多少都带着随从书童,少则一人,多则三五人。
    这些人,都是潜在的消费者和宣传者。
    京城这十二家文墨坊,只有三家在外地有店,大多也是在应天府南直隶等文风兴盛之地,在京城独占鳌头的,在地方上未必畅销。
    而京城的读书人总数虽然是全国第一,但一京之地比之天下书生总数,终究还是不如。
    若是哪一家这次能中标,不光有了和四宝斋在京城争锋的能力,还有了推向全国市场的口碑和机会,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银子,白花花的,足以闪瞎人眼。
    以前他们对小太子说的双赢还嗤之以鼻,官家在上,能少扒他们两层皮,他们已经要烧香拜佛了,原本来的时候,都当是要被割肉放血,盘算着如何把别人推上去,自己能躲就躲。
    可没想到,这么个招标法的话,他们就算这次在会试采购中一分钱不赚,光是这一个月的密集广告效益和未来举子们回乡带来的口碑和推广作用,就足以给他们带来数倍以往的利润。
    这哪里是想扒他们的皮,简直就是小太子给他们送钱。
    难怪有人说小太子是观音身边的善财童子转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连户部那些老爷们,都求着小太子给钱,可别小瞧人家才不过七岁稚龄,简直比商场上这些老油条还会算账。
    李梦阳不用看,也知道,真不用他盯着高兴旺,他们压根不用从中贪什么辛苦费,也不必担心户部拨给的经费不够,在这种完全公开的场合下,哪一家都不敢报个虚数,以免当场就被比下去,连个走门路的机会都没了。
    他这里如此,其他御史们去盯着的其他采买项目,只怕也都如此。
    到最后,还是以四宝斋和翰墨坊、诸葛笔取得了会试专供资格,因为其他家还在犹豫出价几何时,他们各选一样,很是干脆地报出了0的价码,当场就压过了同行,根本没给其他人还价的余地。
    这就等于他们免费提供纸、墨、笔,来换取贡院的广告位和未来三甲的代言资格,也就是这三家的掌柜本身拥有话语权,不必再回去请示研究,才敢一口价压到底,直接拿下。
    陆瑄起初心中叫苦,可想想专营的利润和状元代言的广告效益,比他们主家原来到处寻找合适的举子投资赞助,以求他们考中后能够给予扬名和支持,这样官方的形式更有保障不说,也不必他们再费心寻人,能不能考中是两码事,一不小心还有可能碰到那种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到真正开始竞标时,还是毫不犹豫就给出了最低价,完成了东家交给的任务。
    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尚品宣纸的专营权,否则四宝斋将会被隔离在京城的士林圈外,必将一落千丈,多少钱都买不回来。
    他原本想着,哪怕狠狠心,这次赔钱也得拿下会试的供应权,可没想到,小太子的手段是狠,却并非那种杀鸡取卵,彻底断人财路的做法。
    哪怕他这次一分钱不赚倒贴给贡院,可这近一个月在贡院门口的广告费加上状元的代言费,还有小太子金口玉言的会试专供纸名号,转头他就可以打上这些印戳卖到全国各地,能赚回十倍甚至几十倍的利来。
    想想就觉得心头火热,连被分走了笔墨专营权都不算什么了。
    他似乎都能看到,四宝斋开遍全国的美好前景。
    不仅是四宝斋,短短几日下来,京城各行各业,都经历了一番东宫市场部的营销洗礼,从战战兢兢地接待东宫来人,到最后欢天喜地像是送财神一样送人离开,那种一日间大起大落的心情,简直令人难以描述。
    外面的人尚且如此震惊,就更不用说历年负责操办会试的户部和礼部了。
    他们原本还等着看御史们抓到东宫的把柄,可以让他们看个热闹,也让东宫的小太子明白,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办。
    可没想到,打脸的速度来得如此之快,他们一直觉得很难办很麻烦的事,到了小太子那边,就好像不算事儿,人家小太子每天照样吃吃喝喝上课习武射箭撸豹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哪像他们从早到晚累成狗还没人做得好。
    枉他们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办了这么些年的差,竟然还不如一个七岁大的孩子。
    只能说,太子天纵英才,实在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比拟的啊!
    其实,朱厚照也没他们想的那么轻松,在宫外的人忙忙碌碌地赶着招标空手套白狼的时候,他从父皇那要走了尚服局的女官和一众大龄宫女。
    迄今为止,大明后宫里,还保留着以女官体系为主的六局二十四司和太监为主的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其中有不少职司权责都有重合。
    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女官体系,但前朝大多都有妃嫔兼任,女官们的升职目标之一也是受宠为妃,若能生下皇子更是一步登天。而到了大明开国皇帝朱重八这里,劳模皇帝是务必人尽其用,将女官制度进一步完善,使其成为后宫管理机构,相当于皇宫的后勤和妃嫔的服务机构,甚至还有专门负责后宫纠察的宫正司,拥有对后宫妃嫔宫女的纠察和处罚权,完全不同于前朝的女官设置。
    到了弘治帝在位时期,因为后宫唯张皇后一人,继位十几年都不曾选秀,宫中到年纪的宫女也大多放出去自行嫁娶,新选入宫的宫女和女官,都是从民间选拔的独身女子,第一条就是需读书识礼,能有一技之长。
    原本女官制是洪武帝为了限制宦官权利而设置的,但到了中后期,宦官掌握司礼监秉笔之责,又有东西厂卫在手,女官的作用越来越小,重合的职责大部分被宦官侵占,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后宫中。
    朱厚照不知道自己身后的女官们是什么时候被抹杀了存在,只是记得从懂事开始,宫中的大部分事都是这些姑姑们在处理,因母后不喜欢女官的存在,她们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做事,很少现于人前。
    在弘治帝下旨封闭一些闲置宫殿后,需要差使的女官和内监数量都大大减少,原本放她们出宫自行嫁娶,可依然有不少宫女和女官自愿留在宫中做事,也不愿被遣返回家。
    因为能够入选女官的人家,可以减免税赋徭役,女官的份例银子也比寻常百姓的收入要告,弘治帝多年不选秀,在宫中的女官们年纪也大多有三四十岁,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一旦离开皇宫,回去被家人发嫁,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朱厚照干脆就让魏发达去宫外将一处皇庄收拾出来,改造成了制衣工坊,第一批订单,就是今年会试近四千举子们的考试套装。
    宫里如今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那么到了年纪的宫女太监,愿意出宫自行归家的,就可领一笔银子自己回家养老,想要留下的,朱厚照就打算开几个工坊来安置他们。
    毕竟,在这个时代,会读书能认字还有手艺在身,还经过各种严格的礼仪和专项技能培训的人,并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贵的人才。
    她们既然不愿走,朱厚照当然乐得留下这些人才,正好可以帮他赚钱。
    要知道,尚服局的司衣司饰都是正六品的女官,不仅个人技术出色,还有丰富的管理经验,相当于后世的高级女管理人员,随便一个拉出来,都能独立管理一家工坊的大小事务,完全不用他再费心。
    朱厚照当过皇帝,也打过工,还在后世创业当过富一代,深知用人之道,不仅要给这些女官们安全感,还要有成就感,让她们在这里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还能保留原来的官职品级,成为皇家尚服局的管理人员,高薪厚职有养老,而且还是自由身,想嫁就嫁不想嫁就自立女户,比归家后面对被家人再卖一次的局面不知好多少倍。
    尚服局出宫的负责人是司衣万彩儿,她本是万贵妃的族人,在万家倒台后受到牵连,所幸弘治帝并没有迁怒于这些宫中的弱女,依然准许她们留在宫中任职,她方才能靠自己的双手,从最低等的宫女开始,一直做到六品女官。
    如今她已三十有七,依然美艳动人,只是多年在宫中的生活让她表情缺乏,只会板着脸不苟言笑,好在工作能力十分出众,只要交给她的任务,都会想尽办法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
    就像这次朱厚照提出让她们制作的考生专用夹袄,以前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是听他那么比划几下,提出既要保暖,还要宽松舒适,柔软轻薄,方便考生们坐卧书写,穿着是棉袍,脱下来就是小被子。
    若是换一个人提出这么麻烦又毫无美感的制衣要求,万彩儿肯定连理都不理,可小太子在宫中这半年所作所为,众人都看在眼里,这不光是为她们这些女官和宫女谋生计,也是为天下考生提供的福利。
    就算她们自己无法参加科举,可对于读书人的好感和尊敬是一直刻在大明百姓骨子里的,都知道科举难科举苦,她们能为这些举子们做一点事,让他们在春闱的寒风中能够得到一点温暖,自己都感觉很有成就感。
    等做出成品之后,朱厚照让魏发达试穿并演示了一番,确认完全符合他的要求后,就让他去联系京城最大的几家制衣坊。
    毕竟尚服局的宫女人数有限,加上其他局司退休愿意加入工坊的宫女,总人数也就一百挂零,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做出四千套(加余量)考生套装,需要的人工布料辅料都不少,让这些优秀的管理人才干女工的活,还加班加点的赶工,这种吊灯资本家朱厚照是不当的,找人合作扩大生产才是他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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