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又出去引了周临渊入内。
    周临渊行大礼:“微臣,参见吾皇。”
    他年轻,纵然身份尊贵,在皇帝面前也算小辈。
    周文怀过来也许还有椅子坐,他这样的年纪,却是没有的。
    皇帝含含糊糊地“嗯”,也不知是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声音,还是一声应答。
    良久,才道:“周临渊。”
    周临渊不抬头颅,回道:“臣在。”
    皇帝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回荡在殿内:“朕记得你,你是朕钦点的戊戌科进士。”
    周临渊应道:“是。”
    皇帝笑了笑,混不似人的笑声,自有浑然天成的天家威严所在,将殿内一切死物活物,衬成了缸里养的鱼。再怎么游,始终只有眼前这一方天地,僭越不过去。
    “朕,当时想点你为探花郎。是你父亲提前在朕面前提过,‘小子轻浮,不容高看’,朕才只点了你为进士。”皇帝闭上眼,沉浸在回忆里,唇角带笑:“朕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文章……甚合朕心。周临渊,朕没钦点你为三甲,心中……可有不服?”
    周临渊淡垂眼睫,道:“没有。”
    皇帝又“嗯”一声,淡淡道:“抬起头来。”
    周临渊徐徐抬头,眼眸却只抬到书案高度,并未直视天颜。
    皇帝换了个姿态,靠在椅子上,笑赞道:“好个美男子。戊戌科状元,差你远矣。”
    周临渊伏下|身去:“皇上谬赞。”
    后来,皇帝便没说话了。
    直到风吹开了他桌前的奏折,他才闲闲地顺手翻开,说:“你的奏折,朕看过了。”又道:“朕看了好几遍,寤……寐……思……之。”音调拖得很长。
    一旁内侍,脑袋更低了。
    能叫天子反复看到失眠的奏折,不是大喜,就是忧恼之事。
    显然,周临渊呈上来的可不是喜事。
    皇帝叹了口气,话家常似的问道:“周三郎可有悔意?”
    周临渊掌心在地面印出两个掌印,身子缓缓伏到底,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沉而坚:“臣,读圣贤书,得天子钦点入仕,无悔。”
    皇帝哼笑一声,直赞:“好,好,好个无悔。”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急匆匆进来,走到皇帝身边低语。
    天子脸色阴沉下去,却并未大怒,龙椅养得人喜怒不形于色,他已极为克制。
    周临渊大抵猜到,内阁阁臣请辞的奏章,要呈上来了。
    皇帝挥着明黄的宽袖,冷声道:“周三郎,先出去候着吧。”
    周临渊退下,跪在殿外。
    是夜,殿内灯火通明。
    六个阁臣,四个跪在殿外,等皇帝召见。
    皇帝隔窗看着跪在外面的四人,默然不语。
    折子还没呈上来,他已经猜到了。
    这四个人,都是来请辞的。
    他吩咐内侍:“……跟他们说,太晚了,都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议。陈阁老膝盖不好,仔细搀扶。周文怀纵然年轻,他儿子还年纪小,不能这么陪着他们一起折腾,落下病根可不好。”
    这是想主动说和,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
    然而外面四人,不为所动。
    皇帝打发出去的内侍,空手而归。
    天子眼下一点点显出乌青。
    天光大亮,宫殿内外的人,都有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和麻木无知觉的双腿。
    太阳升起,皇帝才终于见了阁臣。
    自内阁首辅、到次辅群辅,四人一一请辞。
    然,皇帝笑着挽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时间,说得臣子涕泪纵横。
    阁臣们见好就收,请辞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宋元贞的案件,皇帝道:“三司会审,该查就查,一定要还官员一个清白。”
    群臣高呼:“皇上圣明。”
    折腾到天幕降临,一切尘埃落定。
    内侍提醒皇帝:“皇上,周翰林还在外跪着。”
    皇帝望向天空,星子闪烁。
    他道:“让他进来。”
    内侍搀着周临渊进殿,他脸色苍白,唇色更是毫无血色,一双眼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润,微微带着些许霜雪的寒意。
    皇帝漫不经心道:“朕想起来,你也该散馆了。西北大旱,国库赈灾的银子一直没拨够,你替朕去西北之地看一看民生疾苦。”
    周临渊道:“是。”
    “好了,退下。早让宋元贞的女儿,认祖归宗。”
    “臣,遵旨。”
    子时前。
    皇帝准备就寝,不召妃嫔,沐浴净身过后,躺在床上痛哼:“……朕心口疼,朕心口疼。”
    内侍急忙上前:“皇上,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皇帝紧紧捏着眉心,道:“罢了。”
    却还是捂着心口,脑子里想起,白日里违心挽留那几人的情形。
    -
    周临渊从皇宫出来,回到明苑时,都不知道是几更天了。
    他还以为虞冷月这时候应该睡了。
    准备去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上,又想着还是去看一看她。
    他入宫整整一日,只怕她也急坏了,不知睡得安不安稳。
    周临渊托着步子过去,屋子里没亮灯,想必已是睡了。
    他轻轻挑开帘子走进去,虞冷月躺在床上,呼吸声很轻。
    今日皇帝问他,后悔吗。
    他说的是真心话,无悔。
    眼前突然发黑又发白,脑子也犯晕。
    周临渊扶着床框,低头一看,她还睡着,并未被惊醒,唇角淡淡地勾起……结果眼一闭,直愣愣砸到床上,把人给压醒了。
    虞冷月在闷痛之中苏醒,身上蓦然躺了个人,吓了她一跳。
    借着月光看清了人脸,这才松了口气,捧起周临渊的脑袋,焦急地喊:“羡屿,羡屿?”
    周临渊头晕眼花地睁开眼,眼前人影模糊,但那眉眼轮廓,他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虞冷月松了口气,放正了他的身子,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
    忙去检查他的身子。
    周临渊虚弱地,一把握抱住她,贴在心口,唇角牵起,嗓音低哑:“没有。”
    “还说没有。”
    虞冷月挣扎着,一定要检查。
    周临渊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人抱得死死的,说:“别动。让我抱会儿。”
    虞冷月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子心静下来,任由他抱着。
    周临渊肚子叫了起来。
    虞冷月的脑袋从他胸怀里钻出来,在他身上,爬到与他肩膀齐高,道:“羡屿,你不会是饿晕的吧?我去给你做吃的,想吃什么?”
    周临渊摇摇头。
    饿是饿,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的头发是散开的,他的手指穿插进去,眼神温和地放空了,问道:“伶娘,以后一定要留在江南吗?”
    虞冷月打了个哈切,托腮说:“当然去江南最好。”
    她明明该是惊弓之鸟,叫他这么一问,反而生出些夫妻夜话的惬意来。
    周临渊又抱紧她,双眸紧闭地问:“那去西北呢?”
    虞冷月呼吸一滞,贴在他胸前,不敢置信地问:“咱们能一起去西北吗?”
    周临渊:“夫唱妇随,你还想去哪里?”
    漏更滴滴答答,声音轻微却急促,仿佛她的心跳声。
    虞冷月声音微微发颤:“一起?”
    “一起。”
    虞冷月喜极而泣:“西北好哇,比江南好。”
    就算是天涯海角,她也去的,何况是西北。
    周临渊轻笑一声:“西北苦寒,受得了吗?”
    虞冷月眨掉眼泪,娇气地说:“受不了,所以冷了你要抱着给我取暖,苦了你要想法子喂我蜜糖解苦。那我才能陪着你待上一辈子。”
    周临渊抱着她翻了个身,俯身吻下去,舔开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关,渡一口甜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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