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豫把人送回茶铺里。
    虞冷月怕人看见她身上的狐毛大氅,一头扎回院子里。
    雪书和顾豫在后面拿东西。
    顾豫坦坦荡荡地,问道:姑娘还有要卖的画没?
    雪书一愣,摇头,说:没有,天冷,没画了。
    顾豫笑道:好,如果下回要卖,记得取个诨名。
    雪书忖量片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不是叫号么,怎么是叫个诨名?
    她问:顾爷你有诨名?叫什么?
    顾豫笑说:我没有,不过你可以叫我豫爷。
    雪书点了头,这倒好,把他和顾则言区分开了。
    只是单单叫他的名而不是姓氏,总是要亲昵些的,她一时半刻叫不出口。
    顾豫走的时候,雪书也没叫出口,她回了院子,和虞冷月商量取名字的事情。
    雪书温温柔柔笑道:你读书比我多,你帮我想想。
    虞冷月烧着了炭,披着狐毛大氅坐在床榻上喝茶,忍着想了想,说: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①,咱们家雪书,也因为这一手丹青格外与人不同。她歪着身子往雪书跟前凑,弯着眉眼笑着强调:格外讨喜。就叫韫玉如何?
    雪书念了念,觉得很好,她笑着说:怀珠有些媚了,就叫韫玉。
    虞冷月心里打了主意。
    看来赠画还不够,如今都有号了,还得给雪书弄一枚私章。
    天色还早。
    虞冷月换了衣裳,就出去刻章去了。
    年底刻章的人少,她当时给的银子,当时就拿到了。
    等到雪书生日的时候,一并送了。
    雪书再作画时,画上便有了印章。
    虞冷月认真欣赏着雪书新画的《雪趣图》,那是她们去宝河村的那天,雪书和老金他们在那户人家里烤地瓜、闲聊的画面,闲闲几笔,勾勒出老金的善良憨厚,姐儿的腼腆害羞,还有猎户的不善言辞。
    温馨又有意趣。
    谁能想到这是个出身普通的姑娘所画?
    虞冷月瞧着画,心里惋惜。
    纵然石头韫玉而有光辉,可那光辉,到底是不能被更多的人看见。
    除夕之前,周家人都从宝河庄上回去了。
    周临渊身上少了件狐毛大氅。
    旁人没大注意,徐昭盈却是看到了,她知道,周临渊不是没穿,而是大氅不见了。
    她自然没有身份去追问,只是她心里很清楚,他心里真的有与众不同的人。
    而周临渊,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知情。
    周临渊回周府之后,问陈嬷嬷婚事事宜办得怎么样了。
    陈嬷嬷说:三爷要密,要慎,自然办得慢。不过也办好了一些还有合八字的人,也暗中请好了,日后速速合了,定然相合,谁也不能说什么。
    周临渊轻压下颌。
    庭院里寒梅傲然而立。
    新的一年,这院子里即将迎来新的女主人。
    真叫人十分期待。
    第52章
    临近年关, 各处都要用银子。
    包括皇宫里也一样。
    不过皇家用银子,与普通老百姓家中不同。
    一般百姓家中,银钱都由爹娘掌管。
    皇帝除了自己的私库随意取用, 没钱了只能找户部要。
    同自己爹娘总是好说话的, 撒娇耍赖,总能要到银子。
    也无关颜面。
    可皇帝要银子就不是那么回事,光是要到银子不容易。皇帝想既拿到银子,又维护帝王颜面,更不容易。
    周文怀知道户部如今事多,特地嘱咐周临渊在户部注意分寸:不该蹚的浑水,不要去蹚浑。
    周临渊在户部轮值的日子也不短了。
    有些陈年旧事, 他也有所耳闻,便问道:父亲想说的,可是先帝在时的那桩盐引案?
    是啊
    提起这桩案件,向来不露声色的周文怀,脸色微微一变,眼神复杂。
    他十分谨慎地看了看书房的门窗, 见外面无人伺候, 也没有动静, 才极低声地告诉周临渊:羡屿,爹跟你说一件外人不知的事你祖父与宋元贞私交甚笃。
    这下子轮到周临渊错愕了。
    他清冷面容, 也露出谨慎之色, 仿佛身处不知名的危险之中。
    周文怀叹道:放心吧,这件事你祖父也只告诉我一个人。当年宋家一出事, 你祖父便将那些与宋元贞来往的书信, 都烧了。
    他瞧了儿子一眼, 说:除了为父和你, 再无人知晓。
    周临渊没想到,周家居然会和那桩盐引案扯上干系。
    一知半解,反而让人不踏实。
    他索性便问周文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周文怀眉宇不展,淡淡的语气里含着哀伤,似乎还有些麻木:能是什么事,无非是利益、颜面之争罢了,只不过这回争的人,是先帝和群臣。
    户部用银子都有例数与规矩,皇帝要钱也得有个名目。
    许多时候,皇帝花银子的地方,压根给不出合理的名目。
    户部也不能坏了规矩,日后由得皇帝随意取用国家的银子。
    但户部也不想得罪皇帝,便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将盐引私下里开给皇帝,让皇帝身边的宦官拿盐引换银子。
    盐引是从盐矿支盐、买卖运输盐的凭证。
    若无盐引而私下卖盐,抓住了便是杀头的罪名。
    可以说盐引有市无价。
    然后就有人从中贪墨,闹出了不少人命。
    贪墨的事情也随之暴露。
    可户部不承认,先帝身边的宦官也不承认贪墨。
    闹到台面上的事情,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自古以来,做错的怎会是皇帝。
    至少在当下,无人会说是皇帝的过错。
    最后是当时的户部侍郎宋元贞,担了罪名。
    先帝也做出了让步,为了避免再发生贪污的事情,便不再向户部索要盐引。
    只有宋家人死了。
    连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人,都寥寥无几。
    在民间不知情的百姓,还有史书之上,宋元贞都只有挨骂的份。
    周临渊默然许久,才问道:儿子听闻,当年宋家满门,斩的斩,流放的流放一个都不剩了。
    周文怀陷入沉思,半晌才不大确信地道:我倒是听说,宋家人被流放的路上,有人逃走了。说是逃去了金陵。
    金陵?
    怎么恰好是周家的祖地?
    周临渊抬眸,问道:难道祖父当年帮过宋家人?
    周文怀摇头,似乎仍旧看不透自己死去的父亲,他说:应该不会,你祖父没有跟我提过。况且二十年前,你祖父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果那时候沾惹上宋家的事又意味深长地说:就没有今天的周家了。
    周临渊凝视着周文怀,默然片刻,才问道:父亲,如果如果宋家的人还活着,会怎么样?
    周文怀明显愣住。
    他忖量的功夫里,彩釉瓷杯里的茶水也渐渐凉去。
    周临渊摸着冰冷的杯壁,听见父亲口吻薄凉地说:你祖父和宋家的牵扯,早就被你祖父扔进火里,烧成了灰烬。死活与否,都跟周家没有关系了。
    付之一炬的,又岂止是当年的书信?
    周文怀不是他死去的父亲,他就是他,是周家如今新的一家之长。
    他有他的责任与抱负。
    周临渊坐马车出去的时候,脑海中还在想着父亲说的话。
    如今新帝又想重新用盐引的法子,找户部拿银子花。
    当年的事情,肯定还会再次重提。
    他们需要旧事来为自己的利益做垫脚石。
    人命从来不重要。
    几条,还是几十万条,都不重要。
    若宋家真的还有人活着,未必是好事。
    因为盯着宋家的人,只想利用尽他们最后一寸骨肉而已。
    罢了,二十年了。
    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顾豫问周临渊:三爷,去不去茶铺?
    明日就是除夕,表弟顾则言也回京了,周临渊正要去一趟舅舅家,没时间去茶铺,他道:不去。
    顾豫直接就说:三爷,那头盯着的小子,刚才来说,有个男子今天进了茶铺,许久都没有出来。
    许久没出来?
    那就不是陌生人,而是虞冷月的熟人了。
    听口音,不像咱们京城的,和掌柜的口音很像,估计也是金陵来的。
    还是故交。
    周临渊目光微滞,片刻后,仍旧冷淡地道:去顾家。
    顾豫也就直接驾马车去了顾府。
    虞冷月和雪书没想到,在京城都能碰到故人。
    青荣哥哥!怎么是你!
    虞冷月来开的门,眼睛瞪得老大。
    林青荣一身粗布棉直裰,背着大小两个包袱,风尘仆仆,望着虞冷月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嫦娥奔月的竹筒,说:一进京在外面看到了这个,闻到味道就知道你们俩做的,昨天开始打听了一路,今天才找到这儿。
    虞冷月欣喜异常,迎着林青荣进门,关上门,挡住外面的风雪,笑吟吟道:快去后院喝热茶去去寒。
    他乡遇故知,当然心绪无限。
    不过千言万语都不急在一时半刻。
    林青荣笑一笑,随着虞冷月一路进去。
    路过前厅时候,他扫视了茶铺一眼,将铺面里的气派陈设,全都不动声色囊括在眼底。
    雪书还在烧热水,听见动静,以为是顾豫他们来了,提着水壶去厢房备热茶,一出厨房,见到林青荣,惊得水都差点打落在地上。
    还是虞冷月提前预料到了,笑声提醒:水,水,放地上!
    雪书才把水壶丢在地上,擦了手睁大了眼睛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青荣,喊道:青荣哥哥,你怎么进京了!
    林青荣这会儿才冲两个人,有模有样地作揖道:二位妹妹有礼。我的老师让我来京城里提前准备下场,我随赶考的同窗一同来的,本来一个月之前就该到的,路上天气不好,又遇到了一些意外,耽搁了,现在才进京。
    雪书帮忙取下了林青荣身上的包袱,问道:就带了这点东西进京吗?
    林青荣随她们二人进屋烤火,笑道:不是,有些放在考生落脚的驿馆,托别人帮我看着了。这些是要紧的东西,就随身带着。
    雪书一听很是要紧,找了个柜子,仔细搁着。
    虞冷月泡了茶,还拿了点心过来给林青荣先填肚子,说:你先垫垫,晚上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林青荣身上的干粮早就在船上吃完了,这会儿都饿急眼了。
    到底是读书人,十分克制,不疾不徐地吃起来了。
    他长得疏朗正气,眸中似悬春日朝阳,瞧了总叫人觉得温柔和善。
    纵有些狼狈,举手投足间,也掩不住谦谦如玉的气质。
    林青荣到底是吃呛着了,猛然咳嗽一声。
    虞冷月和雪书对视一眼,双双发笑。
    林青荣大半年不见她们,有些不习惯,顿时羞红了脸,又想起从前在金陵的日子,大大方方用袖子抹了抹嘴,自嘲笑道:实在是想念妹妹们的手艺,吃急了。
    两人耐心等林青荣吃完,才打听起他家里怎么样。
    林青荣说:祖母和母亲都很好。又苦笑道:就是常常念叨你们。
    虞冷月和雪书一起沉默着。
    林青荣的大名叫林明正,青荣是他的字,虞父给他取的。
    因为他是虞父最得意的学生。
    两家从前还当过几年的邻居,认识了十几年了。
    他的祖母和母亲都是寡妇,十分温柔的两个女人,从来不发脾气,对谁都是笑意融融的,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靠着一手绣活儿,把孩子拉扯大。
    雪书的女红,就是跟林夫人学的。
    还有她们俩初来月事时,都是林夫人帮忙做的月事带。
    林青荣又道:你们放心,我没有告诉母亲和祖母,你们来了京城。
    他坦荡凝视着虞冷月,以此告诉她,他履行了君子之约。
    虞冷月怅然笑道:我知道青荣哥哥不会说的。
    晚上,三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不免谈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林青荣家里还很贫穷,根本读不起书,就在私塾外,蹭虞父的课。
    虞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还常常私底下指点他。
    再后来,林家两个女人,不光把孩子养得结结实实,还供他读上了书。
    虞父也十分照顾林青荣,束脩收得少,又怜惜他天资出众,十分照顾。
    林青荣在左邻右舍里渐渐有了名声。
    当地一家大族也姓林,与林家祖上是连宗关系,虽说关系久远,林青荣却很争气,林家人愿意照拂,为他后来的学业,出钱又出力。
    一直到他一门心思考中举人。
    林青荣今年年纪也不小,都快二十五了,还没娶妻。
    林氏一族自然不会平白无故供出一个举人。
    他将来肯定要与林家做姻亲。
    虞冷月和雪书在金陵的时候,就有意同他避嫌。
    但这都到京城了,没旁人瞧见。
    虞冷月便想留他住一晚上。
    林青荣婉拒道:知道你们两个很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在驿馆有地方住,和同窗一起,大家讨论课业也方便,我就先回去了。
    虞冷月只好给一件蓑衣他路上穿。
    雪书帮他提着包袱,拿着帽子。
    林青荣披上蓑衣,想了想,还是说:对了,伶妹,你们走后,好像有生人来找过你们。
    虞冷月并不意外,嘲弄一笑:韩三姑?
    虞父刚死,就属韩三姑夫妻俩,最热心,巴不得立刻把她们俩嫁出去。
    林青荣摇摇头,道:不止。还有一拨外地人,听口音不像是金陵的。他们来了之后,韩三姑又来了一趟,见不到你们,又跑我家来打听。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虞冷月心下一沉,但是脸上不显。
    送林青荣出去之后,大家在门口分别。
    林青荣披着蓑衣,外面风雪交加。
    虞冷月和雪书同他道别。
    林青荣瞧着虞冷月,眼神郑重又温柔:伶妹,要是有事,来宣南坊的考生驿馆找我。老师去世之前,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们的。
    虞冷月心中融了火团子似的,暖融融的。
    她点头一笑:好,如果有青荣哥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肯定会去找你的。
    一粒雪籽正好落到她鼻尖。
    大家都长大了,到底男女有别,林青荣忍住了替她刮下来的冲动。
    他又看了看雪书,发觉她双颊比以前丰盈,才同两人道了别,转身去了驿馆。
    虞冷月甫一回院子里,便神色凝重地同雪书说:以后那汤饮,我们不能卖了,往后只卖茶。
    林青荣能顺着汤饮找到她们,别人也能。
    雪书诧异片刻,还是点了头。
    深夜。
    周临渊回府之后,书房里有人刚刚禀完话,说:女掌柜有兄长入京了。
    有兄长就有兄长,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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