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门口,闻雪时姗姗来迟。
    他逐渐向她们走近,看着这场面心中也了然,不慌不忙道:“导演今晚悠着点喝,别被抬回去了。”
    “你迟到还敢说我,罚酒啊!”
    章闵开玩笑起哄,大家一呼百应,开始把炮火转向了闻雪时。
    娄语有些担心地和他对视一眼,他悄悄摇头,示意自己休息不错,不用担心。这点酒不算什么。她只好压住自己的眼神,转向别处。
    酒过三巡,灯光暗下,制片组特地准备的杀青特辑开始播放了。
    娄语坐在台下抬头看,第一幕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围读的画面。她看到自己和闻雪时坐在一起,位置也像现在这样,伸手可及,但他们都把手缩得很紧,中间隔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现在回过头看这一幕,简直恍如隔世。
    再是开机仪式,拍摄第一场戏,他们甜蜜,吵架,分手,再甜蜜,在几分钟的片花里,他们看见了翁煜和秦晓霜的人生,又从割裂的花絮里,看到他们自己,从隔阂,隐忍,试探,靠近,他们的站姿微妙地越来越近。
    最后一分钟是杀青这天,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杀青啦——的欢呼,镜头跟着两位主演,他们要准备去换装,脱下最后一次穿的造型衣服。
    娄语很快就换下了,闻雪时的动作却显得非常迟钝。
    她看到这里,压低声音叹说:“你那个时候都那么困了。”
    她下意识地就把他迟缓的动作归因为他太困,明明都这么困了,回去还要钻研完全不懂的针线活,她都庆幸他手指只是粗心大意扎出几个洞。
    然而闻雪时轻轻摇头。
    “我没困。”
    她小声:“还嘴硬。”
    杀青特辑放完,轮到导演和他们两位主演上去给大家讲几句话,闻雪时第一个上去,他先是照例说了些场面话,最后,他看着娄语那一桌,轻轻吐出一口气。
    “谢谢导演,谢谢娄老师,也谢谢翁煜。”他举起手,“对了,最后脱衣服那个地方我要澄清一下,真的不是困了,我只是想让翁煜……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再久一点。我很庆幸遇到这个角色,他对于我人生的重要程度可以说是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这四个字听得章闵十分受宠若惊,上了台讲话之后更是语无伦次,娄语在台下抓过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只有她明白那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到她上去时,她忍住情感波动,笑着说:“谢谢大家并肩作战的这段日子,所有人都辛苦了。”她同样看向主桌,“导演最辛苦。”语气一顿,视线落在压轴的闻雪时身上,“以及和闻老师九年后的再次共演,让我获益匪浅。”
    言辞彬彬有礼,她转身走下台,大家纷纷鼓掌,落座后手机却一震,旁边的人暗中发来的。
    『既然获益匪浅,要不要杀青宴结束后切磋下演技?』
    『拍都拍完了还要切磋什么?』
    『昨晚海边旅馆的戏。』
    娄语脸色一臊,连忙把手机屏幕摁灭,闻雪时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坏心眼地端起酒杯朝她敬酒:“忘了还有我没敬娄老师一杯,咦,娄老师怎么脸这么红?”
    一口一个娄老师,不止在人人都可见的局上,也在杀青宴结束后,只有她和他的房间。
    他还是这么称呼她,这份羞耻就被放大数倍。
    因为闻雪时声称,这就是切磋演技,当然要保持对她的尊重。
    但是他的动作完全背道而驰。
    她被撞得只能发出破碎的句子,咬牙切齿地喊他名字,闻,雪,时。
    可听在他耳朵里,就像一块刚出笼的白豆腐,软呼呼,让人更想一把揉碎。
    他笑着戏谑:“台词功底不行。”
    “……”
    娄语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紧,闷湿的体热从背后覆盖,继续假戏真做着昨夜旅馆不能为人所知的戏码。
    他一本正经地用对戏的语气继续告诫她:“表情管理失控了,镜头还在拍呢。”
    哪有什么镜头,可在他认真到过分的语气之下,仿佛真有一架黑洞的镜头正在对准她。
    她缩了下身子,身后传来闷哼。
    没有明天还需要拍摄的顾忌,他的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狠,这种凶狠让她眼前发黑,联想到茫茫草原,饿了很久的大型动物舔舐了很多天圈到怀中的猎物,忍耐着只尝到三分肉味,猎物还以为他多年不见转性,然而真正下嘴时,她是真的感觉要死了。
    但她却不想逃。
    此时的闻雪时纵然很危险,但危险也通常和另一个词语挂钩,性感。一种介于男人和动物之间的性感,你无法掌控他,只能被他掌控。但在最后关头,他还是会汗津津地俯下身,把脑袋埋进你胸口,卸掉所有爪牙,回归巢穴。
    到后半夜时,葛岛淅淅沥沥地落了雨。阳台门没关严实,露了条缝隙,雨夜的风吹进房间,白色窗纱飘来荡去地鼓动,带进海边潮湿的凉气,冲淡了常年漂浮的鱼腥味。
    外面在落雨,里面的他们像在淋着外面的那场雨,没有一处不是湿的。
    持续了很久的“对戏”结束,两个人都不想动弹,抱在一起。闻雪时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耳朵上的小洞,懒声道:“这个时候再来根烟就好了。”
    “别想。”她视线警告地上挑,“以后我会监督你。”
    他笑:“好,不抽。要和小楼长命百岁。”
    很平淡的一句话,莫名其妙就戳到她泪腺。
    娄语躺在他胸口,听着外头的雨声,打了个哈欠,溢出的生理性眼泪和刚才突然涌出的泪意混杂在一起,模糊地念叨着肉麻。
    第二天,两人为了避人耳目,又是错开买的机票离开葛岛。
    出发去机场前,她给她爸她妈分别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拍完走了。顺便还下单了一些东西送到两人的家,但终是没有再抽空去见他们一面。
    这已经是她能够释怀的,她和他们之间最不痛不痒的落点。
    娄语坐着车驶上大桥,降下半个车窗,海风拂过面颊,雨夜过后的天空锃亮,天幕不动,衬着来时的景色快速后退,她的心情依旧很复杂,悄悄地挥出手,无声地说了拜拜。
    她摇上车窗,点开微信里营养师的名字,给他编辑了一条信息,大意是自己之后不再想打营养针,所以聘用合作也到此为止。
    她怕之后闻雪时在联系人里看到这个营养师会问东问西,要是说出来曾经打过那些针他肯定会担心,所以还是先下手为强把对方删了,毕竟她也确实不再需要了。
    营养医师很慌张,忙问自己哪点让她不满意,他们可以再沟通。
    他直觉娄语一定是换人了,不然这么一个工作狂魔怎么可能真的不需要营养针呢?
    这不怪他有这种看法,娄语灌输给别人的印象一直如此。从前她对变老这件事没有执念,尤其是和闻雪时分手之后,她考虑的只有事业,哪怕后来不需要再这么拼的时候,旁人劝她你可以多休息休息啊,她都摇头说还不够。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一架老式放映机,绝对不能够停止摇动把手,不然放映就中断了。
    所以透支身体也无所谓,只要留下最好最美的时刻在屏幕上,那么她的人生就足够璀璨,不必要再无聊地活到失色的那一天。
    但这一刻,她郑重地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按下发送。
    『想要真正意义上健康地生活下去』
    春夏秋冬,风雪雨露,每一天都成了不可多得的好日子。因为世界上有一个人,她答应好的,要和他一起长命百岁。
    飞机中午落地京崎,登机前她给周向明发了条信息通知自己回来,落地打开手机一看,他回复下午三点和他见一面,并发来了一个高尔夫球场的地址。
    娄语来到高尔夫球场时,周向明刚和上一拨影视公司的老总social完毕,整个人面露倦色地坐在休息区,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额头。
    她在远处等了一会儿,看他稍微提起点劲儿了,才走过去,招呼道:“很累?”
    他掀开眼皮,指着旁边的位置:“坐。”
    她依言坐下,两人却都不再开口,一时间微风拂过,绿草茵茵,看上去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午后。
    最后先开口的人是娄语,她主动道:“如果还是要谈serein的问题,我觉得没必要了。”
    他这次没有再动气,淡淡地嗯了一声。
    “哪怕失去的不止serein?”
    “……什么?”
    他视线飘至休息椅旁边的小茶几上,那上面是一份影视合同,是刚刚和那些人聊的。
    “下面还压了一份。”
    周向明示意她拿起来看。
    娄语内心已经预感到了会是什么,她挪开上面的合同,果不其然,下面压了一份解约合同,她的。
    “突然想起来,五年了,你的合同再过两个月就要到期。”周向明道,“解约还是续约,你心里应该已经有选择了,我好人做到底,直接帮你拿过来。”
    “这是你认为的我的选择吗?”
    “不是吗?”
    娄语将合同放下,微微叹气。
    “周生,你连最后都在自顾自地帮我做选择。”
    他笑:“难道不对?”
    “至少在这个选择上,你确实猜错了。”娄语认真道,“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想过和你解约。你在我心中仍然是最好的经纪人。”
    “……”他神情微怔,尔后又恢复惯常的冷嘲表情,“既然是最好的经纪人,给你的建议你不听?”
    娄语将这些天酝酿在心中的话慢慢说了出来。
    “当年你一直给我讲蛐蛐的例子,于是我潜意识里也认为经纪人和艺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帅和将的关系,帅在幕后坐镇,将上到台前迎接一切目光,披荆斩棘,获得胜利。但其实,经纪人和艺人不应该是这样指哪打哪的关系吧?”
    “不然呢?你能走到今天,包括我之前捧出的人,不都是靠我这样运作起来的?”
    “当然离不开你,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此前没想过解约的原因。哪怕你对我撒谎,哪怕你私下去找了闻雪时,我依然不觉得必须要和你彻底决裂,因为我知道你的出发点依旧是在为我考虑,你是在承担经纪人的责任。过去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你,才会有现在的我,我从不否认这一点,但你呢,你是否在这段结果中完全否认了我的努力?”
    周向明面无表情地听着。
    娄语一口气接着道:“我认为经纪人和艺人应该是背靠背战斗的关系,更平等,也更信任对方。如果周生你能想明白这点,我认为我们还是能够继续共事下去的。当年是你递给我合同,签下我。所以如今,我仍感恩,也把决定权交给你。”
    她反客为主,从包里拿出自己多处修改的一份续约合同,并列在那纸解约合同边,起身扬长而去。
    距离金寰奖开幕式还有八天,娄语给自己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长假。
    需要有太多“东西”整理,她的人生从各种意义上都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一个更被自己掌控的,能和自己对话的阶段。
    曾加注在自己身上的枷锁,都被她一点一滴地剥掉了。那些曾经尾随着自己的遗憾,也都在那一天的告别之后彻底分道扬镳。
    她相信自己依然能往上走,用一种更为自由的方式。
    因此,这段空出的假期,她没有选择和闻雪时一起过,和他说自己依然一个人想出国一段时间休息散散心。
    闻雪时亲亲她的脸颊,说记得像旅行青蛙一样定时给他发发“明信片”就好。
    事实上,即便他们两个人想一起过假期,现在也很难成形。金寰电影节开幕在即,闻雪时有一堆相关的拍摄和采访等着他。而且两人现在都默认要更好地保护这段关系,因此剧刚拍完,很多狗仔都会盯着他们,私人行程重合到一起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最后,娄语订了一张去国外海岛的机票,一身轻松地出发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特意挑了深夜出发的航班。机场大厅果然空荡荡的,过完安检,意外地航班延误。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居然难得产生了饥肠辘辘想要大快朵颐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是久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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