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简低头不说话。
    小莱问:听到没有!
    方简:听见了!
    做人有点骨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我在你怕什么,来一个我收拾一个,来一对我收拾一双。小莱撂下这句走了,两三步跳上台阶,接过话筒,热情跟台下观众打招呼,完全不被刚才的糟心事影响状态。
    方简躲在黑箱后面,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是不愿意小莱惹事的,可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向着她,那个人就是小莱。只有小莱。
    如果没有小莱,她可能都活不到今天,小莱总是很勇敢。
    长久以来,从父辈以及他人处接收到的明示或暗示是:不都是因为你摔了她的琴吗?是你发病先摔了人家的琴。赵怜固然可恨,可你要是没病,你能招惹到她那样的人?
    听听赵怜说的那些话吧,把自己当碗剩饭,路边随便哪条野狗,只要有利可图都能来吃上一口。
    她不是好东西,你就干净了?不是你先发疯去招惹她的?
    可就算是方简先摔了赵怜的琴,不也赔给她了,后面发生的事是方简活该吗?被陷害被冤枉,因此入院,多次自缢未遂也是她活该吗?
    非得她死了才能让这些人闭嘴吗?
    或许不会,若方简真因此而死,他们还会说:这人心理素质太差,这多大点事,至于吗,怪不得要得病呢,自己脑子有病。
    是非曲直明确,仍要装聋作哑,坚持散布受害者有罪言论:女孩被强女干被猥亵是因为她们穿得太少;女人被打是因为她们不自量力非去硬碰硬;学校里怎么就你一个人挨欺负,他们怎么不去欺负别人?
    退一步海阔天空,虚与委蛇不会吗?穿多点不行吗?摸你一下能死怎么着啊,你不还手只是一个巴掌一个唾沫,还手就是ICU,你自己觉得值吗?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类需求统分五大类: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与归属、尊重需要以及自我实现。
    科技文明发展至今,仍有许多人连基本的安全需求都无法实现,什么时候维护自己的基本权益都成了一种过错,只能一味退后、忍让。
    恶棍歹徒会就此收手吗?不,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杀死她们的除了恶徒的暴行,还有无数张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说教嘴脸。
    她给你下套又怎么样?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摔她的琴就屁事没有,精神病活该被整。
    这样的话,方简听过太多。
    这世上一定有许多跟她类似遭遇的人,可怕的不是那些没有杀死她们的暴力伤害,而是那一张张浸饱毒汁的嘴,发烂生疮的舌头。
    只希望他们也有同样的机会遭遇厄运,否则该如何叫醒他们,去哪里体会那份痛彻心扉的绝望、无助呢?
    小莱回来的时候,赵怜和姓刘的都走了,问方简:人呢?
    方简虚指一下,吃西餐去了。
    吃什么西餐?小莱一头雾水。
    方简低声:然后去酒店。
    去酒店干嘛?小莱问。
    她抿紧嘴唇,难以启齿。
    小莱明白了,一时无言,半晌手无力一摆,算了,先回去。
    太冷了,她得先泡个热水澡,还得吃饱饭。人家上工前都知道先吃顿西餐。
    小莱坐浴缸里泡着,方简老老实实给她搓背,看见她圆圆的小手指在浏览器里搜索万梦怜的名字,链接逐一点开查看。
    万梦怜下个月确实有戏要上,一部小成本微电影里的女二号,电影海报廉价露骨,一股子塑料味。
    观众角度,此类电影是常挂在平台首页评分诡高,不知明导演不知名演员,剧情一塌糊涂,连电影解说博主都不屑吐槽的一类绝世大烂片。
    她实在很糊,糊得连黑料也没有,常年都是女四女五打酱油,如她那般有张漂亮脸蛋,高等学府结业,拥有一项专长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光漂亮不行,得漂亮得有标志性,漂亮得特别,运气也至关重要,行业里想要出头,才艺和脸蛋排在人脉之后。
    当然,演员只是她的表面职业,她很可能还继续干着老本行,演员身份只是她装扮自己,提升价格的一件漂亮外套。
    赵怜跑不了,她今天来接活的,车行附近就这一家四星酒店,小莱和方简洗完澡下楼坐酒店大堂里等,没一会儿果然看见赵怜跟姓刘的手挽手进来了,两人前台登了记直接坐电梯上楼。
    赵怜手里提着琴盒,小莱指一下,问:是那把琴吗?
    方简说是,琴的音色她听得出来,赵怜比爱惜自己更爱惜琴。
    快五年了,我原以为,她不再发愁学费以后应该会过得好,事情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我倒是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好好念书。因为我不能再念书了,也不能再弹琴,她费尽心机得到继续念书的机会但是,她好像也没有认真对待。
    小莱:《断头王后》里说:那时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虚荣会改变一个人,如果她现在不做外围,而是毕业老老实实进乐团,跟团队演出,我们也没机会遇上。她的琴拉得很好,努努力,进乐团并不难,至少比当女一号容易。就算不进乐团,也有很多谋生的办法。你也不用可怜她,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一点也不冤,知道吗?
    你以为她就此安分守己,金盆洗手?那只是她堕落的开始。她害惨了别人,挥霍着偷来的人生,戒不掉虚荣,烂泥塘里发烂发臭。
    赵怜对自己的轻贱才是方简最不能接受的事。
    晚上七点三十分,赵怜还没下楼,附近露天体育馆演唱会开始了,场内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点燃半边寂冷的天。
    在酒店对面一家小饭馆,俩人并肩坐着,脸朝着酒店大门端着碗大口刨饭,肖逢打电话问今晚在哪吃,小莱说今天有事,回南洲再请他,挂断电话找老板要了一小瓶白酒,拧开瓶盖仰脖就干。
    方简一惊,赶忙扔了饭碗抢过来,晚了,已经下去半瓶。
    小莱直咳嗽,方简又是喂水又是顺背,干嘛喝酒啊!
    喝酒壮胆,我怕我下不去手,我怕我揍她轻了!
    话音刚落,酒店旋转门转出个人,小莱眼睛一亮,扔了筷子拔腿就跑,小饭馆老板娘吓得哎一声,方简赶紧结了账跟上去。
    女人手提木质琴箱,黑色羊绒大衣下群裾随步伐翩飞,高跟鞋不紧不慢敲在人行地砖,十一月下旬冻得紫红的细脚踝上挂了半只金属色脚镣,其间隐约可见斑驳血迹。
    小半瓶白酒下肚,喉管和食道一阵热辣,脑子也开始不清楚,小莱跌跌撞撞穿过马路,停在路边,朝前喊了一声,赵怜!
    她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不曾回头,保持均速行走。
    起风了,毛毛雨密起来,冰针似扎人脸,三人前后走着,路越走越偏,粗糙沥青路被雨渗得深一块浅一块,僻静老街如一条时光中凝固的河,河面铺满宽大的梧桐树叶,路上行人稀少,她飘忽的鬼影般在稀疏树荫里时隐时现。
    小莱跟得很紧,防着她突然加快速度逃跑。
    终于她跟腱处也磨出了血,再无法忍受,在路边花坛坐下。
    小心放下琴箱,赵怜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眯眼深吸一口,叹出一口青烟,其实我就早就认出你了,在便利店的时候,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怎么变。
    方简停在她三步开外,小莱走到她面前,你也没变,贱人。
    你是谁?赵怜仰脸问。
    她确实漂亮,疏冷轻淡的长相,薄唇浅眉,目狭而长,还算年轻,皮肉还托得起颧弓,仰脸看人时,眼波流转间,毫不掩饰野心、欲望。
    眼底一片哀凉,冷漠,道德感更几乎没有。
    她明明白白告诉你,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亏上当只能怪你倒霉。
    漂亮,但不是招人喜欢的好面相。
    你他妈管我是谁?小莱一巴掌拍飞她的烟。
    你干什么!赵怜感觉自己低估了面前的女孩,身体微微后仰,夹烟的手下意识挡在脸前。脸是她的门面。
    我要你给方简道歉。小莱一字一句。
    我凭什么要给她道歉?赵怜反问,眼睛却是虚的,刻意避开方简,死盯着面前这个浓眉大眼的小疯子。
    假如现在站在她面前,凶巴巴要她道歉的人是方简,赵怜或许会更胆大,更理直气壮一些。
    可方简从来不会这样,多少次,她满目哀怨,悲伤地看着她,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无助。
    多少次,四下无人时,她追问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摔了你的琴是我不对,可是我已经赔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好欺负。
    有钱人家娇养的小孩,不懂人情世故,不辩人心,单纯善良,最好欺负最好骗了。什么躁郁症啊抑郁症啊,是有钱人吃饱了撑的才会得的病。
    若无片瓦遮头,无寸缕蔽身,无滴米可进,哪还有空对镜流泪,悲春悯秋?
    为什么是方简?赵怜也这样问过自己,但没有比方简更合适的人了。
    所以,到现在你还是不觉得你错了是吗。小莱问。
    你为什么没有继续拉琴。方简走到她面前,万般痛心,眼泪不受控制掉下来,你你没钱,你害我,你是为了自己,好,没关系,你好好学习,好好练琴,钱也不算白花了,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继续这样。
    我又怎么样啊?赵怜偏头,吊儿郎当。
    你说你怎么样?小莱推了她一把。
    我怎样?!赵怜拔高音量。
    比声音大是吧,小莱倾身跟她对吼,你自己说啊,你自己干的事你不好意思说啊,你脚上还挂着玩具,你上楼跟姓刘的干嘛几个小时不下来,你说啊!
    赵怜没脸没皮笑起来,我说我在上面给他表演小提琴,拉贝多芬,拉巴赫,拉门德尔松,你信吗?
    我当然信!小莱说:方简把念书的机会让给你了,弹琴的机会也让给你了,方家三年十几万学费砸进去,培养了一个高级鸡,你拉什么我都信,真的。
    是啊!我就是高级鸡,躺着比站着来钱快,我干嘛不躺着非站着!你们都清高,你们都无辜,我最脏!行吧!
    你当然脏,你从里到外都脏,你这种人,包装得再好,里面也是一团烂泥,恶臭连天!
    小莱一把揪住她衣领把她摁倒在绿化带的灌木丛里,调子忽上忽下,情绪激昂,你知不知道你害得她再也不能弹琴了,关进精神病院,好几次都差点死了!她已经够惨了,没有你害她,她已经够惨了!你为什么啊,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害她,你害不害她你他妈现在过得还不是都一样!你得到的东西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关我屁事!赵怜甩头疯狂大叫,她不能弹琴又是我害的了?谁让她自己有精神病!她精神病又不是我害的!我只是想搞点钱!你们钱多啊!分我一点怎么了?!
    你继续干你的老本行也能挣到钱,你现在不是正干着,你拉那么好的琴,念那么贵那么好的学校,害得人生不如死,你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我考上了为什么不念?我就不能学琴了?我只能当个穷打工的?
    首先,穷打工的没招你惹你,人家自力更生。当然,你想怎么样是你的自由,没人管你,但你不应该伤害无辜的人。
    你知道个屁。赵怜啐了她一口。
    不知悔改的臭女表子。小莱啪啪甩她几巴掌。
    两个人打起来,赵怜舞着十根长指甲一通乱抓,小莱下眼睑至鼻梁马上多了一道血口子,下意识闭上眼睛,赵怜伸手在树丛里摸到一块石头,想都没想就朝她脑袋砸过去。
    小莱闷哼一声,额角剧痛,脸感觉到热,血糊了眼睛,手捂住额头时被她膝盖顶了肚子,一下被踢翻在地。
    方简尖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小莱,赵怜抱起琴就跑,没跑几步鞋子崴了脚摔在地上,琴盒飞出去,她飞快爬起来,丢了鞋把琴盒抱怀里继续跑。
    我草她妈。手背抹一把脸上的血,小莱一秒也不耽搁,跳起来就追,方简捡起那块沾血的石头也跟着跑。
    本来没想跟她动粗,扇她两巴掌教训教训得了,这女表子心狠手辣,今天不是你死就我活。
    赵怜回头,小疯子风火轮一样滚过来了,路还不算偏,天冷,又下雨,一个行人也看不见,看见也没人来救她,谁能救她呢?看方简真是命好,不知哪找来的小疯子愿意给她当打手。
    谁能来帮帮她赵怜呢?从来没有人帮她,她从来只有自己。
    脚镣每一步都磨着肉,地面冰冷湿滑,赵怜没跑几步就被追上,膝窝挨了一脚,腿一弯跪倒在地,琴盒又飞出去。
    膝盖磕破皮,火燎一样的疼,但跟她从小到大受过的苦遭过的罪相比都不值一提。
    她们话说得轻巧,她们十三岁被亲妈脱光衣服捆在树上打过吗?她们吃过蘸盐水的皮带吗?她们被揪着头发摁在水盆里差点溺死吗?
    都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怜快速翻身爬起,干这行难免会遇到变态,防身术嘛她也学过几招,但真到实战都他妈是乱来,对付男人永远是下三路,对付女人扯头发扇脸永不过时。
    但这次她碰上硬茬,刚伸手就被人扯着胳膊拉过去,鼻梁上挨了一肘,腥甜倒灌进嘴巴。
    小莱反手扯了她头发,脚同时踢在她膝窝,赵怜噗通跪下,被反剪双手,小莱抓住她头发猛地往下一拉,赵怜被迫扬起脸,路灯下每一根雨丝下落的速度都看得清清楚楚。
    试着动了几下,这小疯子力大如牛,竟然挣脱不开,她心中顿时一片悲凉。果然,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方简攥着石头气喘吁吁跑过来,小莱腾出一只手擦掉糊住眼皮的血,下巴点点,打她。
    方简抿紧嘴巴,高高举起石头,落下,轻轻在赵怜额头上敲了一下。
    时间暂停两秒,几乎连雨也停止了下落。
    小莱痛苦地皱起眉头,我草个怂货,你扇她啊!
    她没这个本事!赵怜尖叫,满身伤痛使她表情狰狞,血从鼻子嘴巴里一起流出来,顺着脖子流进衣领里,斜瞟一眼,那小疯子也不怎么好,血顺着半边脑袋快淌红衣服。
    方简扔了石头,哆哆嗦嗦伸出手,小莱抓住她手往赵怜身上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恨她你就揍她啊!
    小莱,你还在流血方简泪流满面。
    你别管我!小莱吼。真想给她来一脚。
    赵怜挣扎几下,小莱扭着她胳膊一用力,她吃痛哼了一声,又咬着牙恶狠狠,她有胆跟我动手,我今天认你们当妈!
    话音刚落,方简抱住她脑袋,弯腰嗵一下用脑门砸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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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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