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镇的公交站形同虚设,分别去往相邻两个镇的公交车都会经过的天桥才是最佳的等车点。周昕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儿,顺顺当当地穿过两次马路,抵达天桥上。
    天桥上车流量很大,周昕虽然知道带着的两个小朋友都是乖孩子,却也不敢托大,直到上了车,坐到座位上才松开手。
    陈墨白把水壶拿过来,按下按钮,凑到周昕嘴边:哥哥,喝水。
    兄妹俩打小亲近,倒也没有谁嫌弃谁的说法,周昕喝了口放凉的绿豆汤,又揉了她一把:怎么还在里面放盐了?
    话虽如此,周昕喜欢在绿豆汤里放盐,这是隔壁小沈都知道的小癖好。
    小姑娘笑道:夏天流汗多,正好补充盐分嘛。
    半点看不出迁就哥哥奇怪口味的不情愿。
    沈清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到周昕隐隐带着炫耀的眼神,默默地把自己的水杯拧开,用杯盖接了半杯,往陈墨白那头递过去。
    而且欢欢的是放糖的。小姑娘补了一句,接过杯盖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周昕才不承认自己和一个小孩子争宠还像是输了,愤愤地把水壶的盖子按了回去。
    沈清假装没有看见底下的暗潮汹涌,默默把头转向窗户这边,游移的目光落在一点,突地凝固住了。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倚在摩托车旁抽烟,面庞黝黑,看着是一副忠厚的老实人相貌,可他的目光却有如实质一般,紧紧地黏在公交车这边。
    不对,确切地说是陈墨白的位置。
    这个人手里的烟已经燃烧到了底部,可他还把香烟拿在手上,像是没注意到一样往嘴里递。
    男人的眼神像是一条阴毒的蛇盯上了猎物。
    欢欢?陈墨白在他身边问,你在看什么呢?
    沈清伸手拉上遮光帘,回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外面的太阳有点刺眼。
    那你还往外看。陈墨白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摸出来一条小毯子,盖在他头上,闭眼休息一会儿吧。
    公交车上有冷气,不是很热,沈清在一片摇晃的黑暗中闭上了眼。
    派出所在开发区的正中心,也就一站的距离,乡下的公交车不是每站都停,得在快到站之前喊一嗓子,周昕早早就带着两人站在门口,不忘叮嘱两个小矮个抓住邻近的座位靠背。
    周月平知道外甥女今天过来,把事情稍稍交代一下就来了公交车站接人,看到小姑娘下车,笑眯眯张开手,抱着小姑娘转了好几个圈,把跟在后面的侄子忽略得像个隐形人。
    周家这一辈里只有陈墨白一个小女孩,自然是当作眼珠子一般疼宠着,加上周月平尚未结婚生子,给予外甥女的偏爱就更多了。
    周昕对自己的家庭地位心知肚明,牵着沈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小叔,外面太阳挺大的,可别把你外甥女晒黑了。
    周月平白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嫌太阳大?他把目光落在乖乖站在侄子身边的小孩身上,这是?
    小舅舅,这是我的好朋友沈清,他妈妈上班去了,拜托我家照顾一下。陈墨白勾着自家小舅舅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家里好无聊的。
    周月平没问小孩的爸爸去哪儿了,他只是笑着摸摸小孩的头:这个点菜场的摊子应该还没散,吃不吃荸荠呀?
    两个小朋友齐齐点头:吃!
    临散场时蔬菜水果卖得都便宜,周月平又带着两个长得可爱的小孩,一不留神就连买带送拎了大包小包。陈墨白怕累到小舅舅,进菜场的时候就下来牵着周昕走,不时对周围和舅舅打招呼的大人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笑一笑打个折对这边的菜场也管用啊。她越过自家哥哥,对另一边的小伙伴小声说。
    沈清也小声回她:说不定我们买芝麻糖也能打折。
    站在中间却被忽略个彻底的周昕:那你们先祈祷一下看店的是个老人家?
    笑一笑打个折这个说法起源于他们那边菜场卖豆腐的,老人家健谈开朗,尤其喜欢小孩子,经常碰到小孩来买菜就让人笑一笑,不光打折还送豆浆,菜场里其他人也玩笑似的附和,久而久之就成了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你这买点蔬菜他那买点水果,说到底谁都没吃亏。
    嘿嘿。两个小算盘被听到的小孩一起抬起头,露出如出一辙的笑容。
    一行人从菜场出来,远远便看到派出所那围了一圈人。
    周月平拔腿就往那边跑,远远丢下一句你们慢慢走就行。
    等分开明显是看热闹的人群,周月平看到两个同事正把一对撕扯的男女分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站在边上,木呆呆的。
    干什么干什么,打架都打到派出所门口了?周月平上去帮同事把明显更强壮的男人拉开,挥手驱散人群,也别看热闹了,都快饭点了啊,各回各家去。
    等好事的走完了,周月平把小孩牵到女人能看到的台阶上坐下,示意过来的周昕等人看顾一下,这才转头回去,看向打架的男女: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我老婆。男人朝女人啐了一口,家务事,这婆娘不听话。
    周月平神色严厉:你老婆不听话你就打她?她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然后才是和你有夫妻关系的配偶,而且你作为一个爸爸,不给小孩子做一个好的榜样不说,居然还在小孩子面前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
    男人气焰一低:我道歉总行了吧。
    这人只是看到警察就怕,心里未必有多少悔悟,周月平对此心知肚明。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女人,放缓语气:对方家暴是可以正当防卫的,打不过来派出所也是个好办法,另外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们说。
    男人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
    周月平道:我的意思是,丈夫家暴屡教不改,可以离婚,如果自己有稳定经济收入,打官司的时候还可以争取小孩抚养权。
    那边在普法,这边陈墨白正在从自己的小黄鸭包里掏吃的。
    大人们都有意避开两个小孩,讨论时声音压得很低,她也不好奇,和边上的小姐姐搭话没被回应,就给人分吃的。
    金黄酥脆的麻花、内里淌馅的麻薯、甜蜜适口的糕点,再加上咸味的绿豆汤。
    我哥哥说过,难过的时候多吃的好吃的,心情就会变好啦。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双腿一晃一晃的,像是在荡秋千,虽然不知道姐姐为什么难过,但事情总会变好的。我寒假的时候在外婆家的石子路上摔了一跤,膝盖被蹭破了好大一块,裹上纱布的时候很痛,结疤的时候很痒,看放酱油的菜馋到不行,但现在也好啦。
    女孩慢慢嚼着麻花,神情不见波动。
    陈墨白并不气馁,她端详了女孩的面庞片刻,笑眯眯道:姐姐真好看,笑起来一定更好看。我笑起来有梨涡,你看。
    她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小梨涡。
    女孩这次把目光转过来了,她依旧没有笑,却伸出食指,轻轻地戳在了陈墨白的小梨涡上。
    像是一个破冰的信号,女孩从兜里掏出一支棒棒糖,递给陈墨白。
    坐在一旁的沈清一直都没太注意这个寡言的女孩,直到女孩转过头,看见她的脸,他心中有些疑虑。
    有点眼熟。
    边上传来一声隐隐的啜泣声。
    陈墨白转过头,正看到女人捂着嘴哭泣,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呀,我舅舅好像把你妈妈惹哭了。
    女人连连摆手,她快走几步,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的女儿揽到怀里:阿姨只是太高兴了,谢谢你呀,小朋友。
    陈墨白跑到小舅舅身边,得到首肯后才开口,声音软乎乎的:不用谢,我什么都没做呀。
    沈清还坐在台阶上思考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和这个女孩子打过照面,抬眼看到刚刚打成一团的两个大人带着女孩站在小舅舅对面,一幅准备离开的样子。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跟了上去。
    女孩在临走前,突然挣开妈妈的手,跑到陈墨白面前,小声说:小心骑摩托车的人,不管他说什么,不要靠近。
    男人皱起眉,拉走女儿:街上不要乱跑。
    一行人终于离开了。
    沈清离得近,自然也听到了这声提醒,正想着要怎么引导陈墨白时,陈墨白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第5章 开个会
    年久失修的空调倔强地吐着单薄的冷气,风扇呼呼地转动着,叶片卷起夏日带着燥意的空气,伴着香樟树上的声声蝉鸣,送出一阵热风。
    哇陈墨白对着风扇张开嘴,说话的声音被风扇切成断断续续的气音。
    周昕从旁边路过,一顿,倒回来把陈墨白的椅子往后拉一点:别靠风扇那么近,当心头发被卷进去。
    陈墨白往后仰起头,对着他笑。
    等周昕走远,陈墨白才把凳子往沈清的方向挪了挪:我们来理一下大概。
    刚刚的姐姐让我小心骑摩托车的人,我们在天桥上等车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穿着发电厂的衣服,总是在哥哥去菜场上买早饭的时候把车停在另一边。陈墨白回忆片刻,道,他没有和我们说过话,不时看菜场的方向望,不时往四周扫视,所以我们还猜过他到底在等谁。
    小白从来不是只会依靠别人保护的菟丝花,只要被人提示一点点线索,就能敏锐地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不对劲来。
    沈清想。随后他接着陈墨白的话茬继续往下道:那个人基本是在周哥去菜场买早饭的时候才会东张西望,但只要有认识的大人和我们一起等车,他就不会停在对面。
    他需要做的只是在怀疑与思虑中添上一把火。
    欢欢,你记不记得之前把我家大黄偷走的坏人?陈墨白突然问。
    不等他回答,小姑娘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摩托车马力足,比电动车快,又省去了汽车开关门的时间。而且
    一个年纪还小的瘦弱小女孩,和一条成年的大狗相比,并没有相差多少分量。沈清说,眸光微动,心下已经打算了不少。
    小白会往这个方向想也不算偏题,毕竟他们这个年纪看大人抱在一起都要乖乖捂眼睛,如果不是那个有些离奇的梦,他也想不到这层。
    他不希望小白像梦里那样明白了才后知后觉地痛苦,却也不想让她提前看到一些丑恶的人性。
    是人贩子在提前踩点吗?陈墨白凑近了,轻声道。
    沈清点头:有可能,但无凭无据的,我们好像不能让舅舅去抓人。
    这就是其中的难点了。那个人盯梢和踩点都挑选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仅仅是凭两个小孩的一面之词,恐怕派出所也不能把人抓了。
    还需要一点证据,但不能是让小白以身犯险。
    沈清正思索着,却见小白一拍脑袋:下礼拜哥哥就去英才了,如果他连续几天都没看到哥哥的话,一定会对我们下手,到时候我们让舅舅过来,不是一抓一个准嘛。
    不行。反对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沈清脸色难看地对上陈墨白有些怔忡的视线,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她,不由低声道,万一他是要抓女孩子呢,我扮成女孩子和你一起。
    啊?陈墨白张大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刚刚说什么?
    沈清又重复了一遍:我扮成女孩子和你一起。
    陈墨白扶着他的头往自己的方向,端详片刻,喃喃道:欢欢你好好看哦。
    沈清的长相随了沈玉,是很典型的男生女相,因为不爱出门的缘故皮肤也白,在更小一点的时候还被沈玉套上小裙子出门遛过。
    沈清对自己的决定接受良好,毕竟之前穿过也不怕有什么心理障碍,只是有些无奈地抬手压住陈墨白脸颊的两侧,往里一推:还要看多久?不许说我像女孩子。
    陈墨白的脸被压到变形,嘟囔道:像女孩子不好嘛,兼具你的智慧和女孩子的漂亮,简直就是完美的存在。
    仅限现在很好。沈清道。
    陈墨白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自己的小伙伴从感冒好了之后就变得有些奇怪,直率的孩子会在事情变得云里雾里之前先发制人,于是她问:欢欢,你最近好像特别容易紧张,特别是在有关我的事上。
    唔,就当是土地爷爷给了我一些小提示吧,他希望我当你的保护神。不好的事情我会帮你避开,会让你难过的事情也不会发生。沈清笑着回答。
    这是他一点小小的私心,就像他想让小白完完全全避开那个人一样,他不想让小白知道可能发生的、充满不幸的未来。
    陈墨白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用额头重重撞上他的头,在他吃痛地出声前学着小老头的模样叹了口气:我说啊,欢欢,你是不是又开始钻牛角尖啦?
    沈清一怔。
    你看,我的手是暖和的,你的手是冰的,所以冷的时候我可以让你暖和一点,但更好的办法是吃一点热腾腾的东西,或者是在火堆旁取暖。陈墨白道,我们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力量是很有限的,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可是大人的义务就是保护小孩呀。
    陈墨白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而且我们是朋友,朋友是属于双方的。欢欢想要保护我,我也想要保护欢欢。你被撞到头也会痛吧?所以那些会让我不开心的事情,不能是因为你想要让我避开就全部丢给你,你又不是垃圾桶。
    现在,告诉我你最开始是怎么想的。
    我想要保护你,但光凭我做不到,所以我想到了你舅舅。沈清慢吞吞地开口,有些懊恼。
    明明昨天还计划得很好,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又不知不觉把自己绕到了死胡同里。
    刚刚说的也给我好好反省一下。陈墨白趁机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挪下来,不过计划大体上是没什么问题啦,接下来我们去和小舅舅说一下。
    说什么?沈清道,万一他只以为是小孩子的胡闹呢?
    他没办法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信度是很低的,更何况就算全说了也只会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小孩子荒谬的幻想。
    说一说那个不对劲的大叔,还有我们的计划,我们需要最安全的保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大叔把你当成女孩子,把目标换成你,你会碰上什么样的危险?陈墨白起身,冲他伸出手,我也不希望欢欢遇上坏事,更何况
    沈清抬头,看见女孩用另一只手比出一个大拇指:我小舅舅,超靠谱的!
    他失笑,借着陈墨白的手站了起来。
    *
    周月平被外甥女神神秘秘拉到休息室,认真听完面前两个小萝卜头的讲述,表情由一开始的无奈又好笑演变成严肃凝重。
    沈清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一边给陈墨白补缝一边松了一口气。
    不怕大人的脸变得像个调色盘,这样至少能证明大人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如果一笑置之才是真的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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