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罗伊琢磨,你不是本地人?相较于他呆了几年还略带口音的外语,Nicolas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再加上对方的长相,令他没有一点多想。
    为什么要惊讶?你在世界上移民比例最高的几个城市之一,本地人才是珍惜物种。Nicolas忽然用力咳了两声,咽下血味的唾沫,摇头示意不再继续话题,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罗伊。
    你说我昨天帮你付了酒钱,所以你送我回家?
    罗伊点头。那个酒保说你开了账单。这样的人因为会狂饮到昏天黑地,往往最后批量结算。
    我现在累了。给你酒钱的三倍,去帮我把公寓里的垃圾丢了。垂着头的Nicolas抬眼看他,迅速打断罗伊将要的开口,你是黑头发,别告诉我你不会。
    罗伊一时不知该震惊于他的胡闹还是批评种族刻板印象。好,最终他放弃并点头,休息之前把药吃了。
    他将床头柜上的药片板递过去。Nicolas盯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接过。这是什么?
    退烧药。罗伊不懂这有什么好问。
    你确定吗?Nicolas古怪地问,我知道在酒吧有种
    不,我什么都不想做。你快死了,需要镜子照照自己吗?罗伊打断他的话,一字一顿狠狠道,不懂为何这人关注的地方如此离奇,我就在你公寓里找到的,衣服堆和外卖盒以下。他脸色复杂,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急救药箱?
    抱歉,Nicolas攥紧手掌,我和公司解约后才搬过来。
    罗伊知道不该再雪上加霜。青年接过药片,犹犹豫豫,迟迟不肯下咽。
    又怎么?罗伊双臂交叉,等着看对方还要如何挑剔。
    会苦,加糖。他言简意赅,将马克杯径直递给罗伊,厨房有蜂蜜。
    罗伊无言以对看着那半杯清水,拿起杯子走出卧室。他出门前扫见依旧耷拉在门后的大泰迪熊,觉得这人的确不过十岁。
    对当清洁工,罗伊没有一点怨言。做想做的事还有钱拿,世上哪里去找那么好的差事?从昨天晚上开始,这间公寓就一直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现在得到许可,他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不要误会,罗伊不是像罗月江一样锱铢必较的强迫症洁癖。在还不懂事的那些年,他没少因为房间一团乱麻挨罗月江的打。罗月江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父亲,严格,认真,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但这样的人却在十七岁时就有了他,是罗伊至今未解之谜。他想象过自己现在有个五岁的孩子,毛骨悚然。
    这样的事自然不可问罗月江本人,直到罗月江在信中亲自告诉他。虽然庆幸于自己不是个强奸犯的儿子,罗伊还是不免觉得难过。放安德烈离开是罗月江自己的决定,即便如此,在那些年罗月江需要他的时候,他一次也不曾回来过。
    说他对信中的安德烈丝毫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这是他素未谋面的另一个父亲,即使冷漠如罗月江,也在如同写工作报告般坚硬的笔锋中沁出一点柔软的边。他还是爱安德烈,这么多年后,依然没有继任者能居其上位。一个单身事业有成的Omega,即使带着个孩子,也不影响追求者踏破罗伊家的门槛。罗伊帮他们转送过信件或是花束,罗月江不会斥责他,只是将其收拾进箱子里,再不问津。
    为什么你不答应他?刚上学的罗伊扒着办公椅扶手问。
    他答应给你什么。罗月江在文件纸上圈点。
    被一眼识破,罗伊瘪了脸。两根牛奶糖。
    桌面镜里的罗月江嘴角翘了下,但罗伊再细看时,一切如常。
    第一,他们没有你爸爸那么好。罗月江将他抱到大腿上坐好,第二,我会给你买牛奶糖,不要吃他们给的东西。
    可是他死了。罗伊下巴搁在父亲肩头,老师说死就是不在了。
    圆珠笔窸窸窣窣刮擦纸面的声音中断了。罗月江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笔,双臂环住怀中的孩子。罗伊受宠若惊,伸出胳膊用力搂着男人脖颈。
    你说得对,罗月江低语,他不在这里。
    现在想来,那可真是个精妙的谎言。罗月江明明知道安德烈没死,依然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兴风作浪。他偏心至极,为了不让罗伊寻仇,竟是瞒住近二十年的秘密。
    而一切也尽在掌握之中。如今的罗伊再是不甘,也无可奈何。唯一的信息安德烈是在街头喊一声就能有三五人回头的泛滥名字,无从下手,罗伊甚至怀疑那是否是男人的真名。他也对着镜子照过,人人都说他不像罗月江,所以一定随安德烈。 然而罗月江除了签名,把一切有关安德烈的信息处理掉了,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他想起Nicolas刚才提到移民。罗月江说安德烈是移民的后代,但如Omega所言,这里的移民甚至比本地人数量更多。从这一点也不能成为突破口,罗月江根本没指望他找到。安德烈是一滴水,回了他的海洋便荡然无踪。
    想到这里时他已经把房间里的垃圾都丢掉了。虽然狼藉依旧,总算不至恶心。罗伊洗干净手,决定回去看一眼Nicolas。
    他小心推开卧室门,这次尤其注意门后的泰迪熊。Nicolas躺在床上,身体蜷缩裹着他脏兮兮的被子。既没有哭得声嘶力竭,也没有凶神恶煞地冲他尖叫,安静下来的青年有一张娃娃脸,睫毛卷翘,抿着苍白的嘴唇,终于让罗伊感觉到他能成为表演者的理由。睡眠,而非昏迷让他气色比刚才好了些许。但炙热的正午时分,大地滚火,他却因发冷而抖个不停。
    罗伊伸手探他额头。退烧药用处不大,这是身体发出的重度警告。青年需要合理的饮食和休息,而打开手机再点外卖显然不是选择。罗伊没有太多照顾病人的经验。小时候感冒,罗月江会用差强人意的技术煮碗白粥,寡淡的味道让罗伊本就耷拉着的脸更加痛苦。但Nicolas这里别说炊米,找到一口熟食都成问题。
    只能就地取材了。
    他帮Nicolas重新摆好睡姿,回到厨房。从装潢上来说,这里充分发挥极简主义的优势,内容上,则布局清晰,一览无余。
    简而言之,就是什么都没有。服务周到的房东配备了齐全的厨具,但Nicolas从未动过。只有六听装橙汁的冰箱纯为摆设。料理台上没有盐也没有迷迭香,唯一的调味品是蜂蜜和白砂糖。因为只吃外卖,连房东配备的碗都干净得像刚抛光的玻璃。罗伊不抱希望地拉开橱柜,果不其然只有一个铁罐子。他一看标签,一个大写的茗正位其中。
    罗伊识字。喝茶不稀奇,但出现在这里,几乎等同于推理游戏里的可点选项。Nicolas血管里都流着酒精,怎么会买这种东西?
    他朝杯里抖了一小撮,倒入滚烫的净水泡开。遇热的卷叶在杯中舒展,散开绸缎浓香,质量上乘。罗伊正欲端走,又倒回来加了半勺糖。换做专业的品者会勃然大怒,但他有理由相信,不这么做,Nicolas是不会下咽的。
    半梦半醒的Nicolas干燥的嘴唇正呜咽着含糊字句,似乎又在噩梦中挣扎。罗伊替他换了额头上的凉毛巾,趁着还没全醒,将杯口靠近他嘴唇。靠在罗伊臂弯里的青年伸出舌头试了下水温,嫌烫又缩回来,一口不肯,只是用水滋润嘴唇。
    真难伺候。罗伊不得不重新让他躺回去,准备打扫卧室。他环顾四周,竟无从下手,便决定从最碍眼的东西门后那只巨型泰迪熊开始。那只熊浑身毛发卷曲,黯淡无光,只有专业的干洗店才能清洗。因为太过碍事,罗伊决定拖到客厅去。
    罗伊抱起泰迪熊,刚想搬走,床板便晃了晃。
    不,不要碰它。
    他回头,Nicolas正努力地睁开眼睛。
    它需要清洗。罗伊说。泰迪熊的毛发都交缠在一起了。
    Nicolas似乎想从床上爬起来,但失败了。他扶着床,艰难地摇摇头,别动。
    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罗伊不得不作罢,它太大了,你的房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那是Nicolas抿着嘴唇,粉丝的,礼物,嗯。
    他太不会撒谎,陌生如罗伊也一眼看破。Nicolas慌张时,舌头会不由自主打结,且无从掩饰。作为一个前公众人物,不得不说,这是个缺点。
    罗伊不去点破以招惹更多恼羞成怒的辩解,他走回床边,递过甜味茶,眼神示意跳过这个话题。Nicolas很会顺台阶下。水面白热熏蒸脸颊,他轻抿了一口,咂下舌尖,又多咽下去些,喉结滚动,让水滋润破碎的喉咙。这是什么?
    你厨房里的茶。罗伊惊讶,你自己没喝过?
    Nicolas投来疑惑的目光,斟酌片刻,忽然哈地一笑。安德烈的。搬家的人一起装进箱子里了。
    罗伊额头冒汗,要我扔了吗?他才见过Nicolas半死不活的模样,怕这一下又不知几分触景生情。
    Nicolas犹豫,摇头。不。我之前嫌它很苦,所以只有安德烈喝。他微微举起杯子看着茶水,但你调味之后还不错。
    但茶其实有香气,罗伊思考这未尝不是一种叛逆。Nicolas有他所闻过的最苦涩的信息素,所以对甜味如此执着。你必须慢慢品味。先苦而后甜,回甘而生津。若用调味剂拔苗助长,便失去意义。
    不止安德烈,圈里有些黑头发也和我说过这话。你们都一个样。Nicolas摆摆手,我不想听。
    还理直气壮起来了。罗伊摇头表示朽木难雕。外面的屋子我已经清扫了。卧室你自己来?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动你的私人物品。直觉告诉他,这间屋子处处都埋着名为安德烈的地雷。
    好。Nicolas握紧杯子,工钱去找米奇让你送我回来的那个酒保。我放了银行卡在他那里。
    罗伊瞪大眼睛,你到底去喝了多少酒?
    没算过。Nicolas低着头,好像把违约金的一半划进去了。
    那绝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很可能是未来生活的重要支撑,就这样交到一个成天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人手里。如果米奇动了任何心思,后果都不堪设想。罗伊知道,Nicolas不是太天真而缺乏警戒,而是绝望到对此漠不关心。
    准备离开前,罗伊站在房门口犹豫片刻,回过头。
    你想我去帮你把卡拿回来吗?他问,这不是玩笑,我很认真你的身体还有救,但再去酒吧,就算我也无能为力了。你会死。他努力咬字清晰强调。
    如果不死,我还能做什么?青年自嘲,男友出轨,工作被顶替。单身,失业。我来到这座城市十二年了,小子。一切都他妈的回到起点。他肩膀颤抖,我在你这个年纪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做梦,现在回去就成了最大的笑话。死掉至少能让我不那么丢脸。
    做不了。罗伊靠在门框上想。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贴着房门听见罗月江哽咽,做梦都是长大后的自己,像动画片里的英雄一样带着父亲高高地飞上天。而如今他长大了,一切却没有改变。
    听着,这可能有点勉强,也不能帮到你,但是罗伊斟酌道,我的父亲有段时间和你一样,而且抛弃我和他的人也叫安德烈。他不但待业在家,还要带我这个拖油瓶。但他现在过得很好。呃,不是炫耀。我的意思是他结结巴巴,还是有些人不想你死的。如果你死了,米奇一直替你守着钱就没有意义,我的清洁也白做了。
    你是不是这辈子从没安慰过人。Nicolas抬头看他,所以你父亲后来找到他了吗?
    没有找到,不如说,从未去找。他在我父亲十七岁的时候就回这边了。罗伊摇头,指指脚下,现在我们不需要他。
    真绝情,倒和我这边的安德烈很像。Nicolas嘴角勉强一翘,但我这里的安德烈算个大人物。如果他被曝光有孩子,至少值一个日报头条。
    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将范围圈定在名人里吗?黑头发,名人,靠脸吃饭的安德烈听起来不难。罗伊玩笑道,要是我真的找到了我父亲怎么办?
    你低估了这个名字的使用率。Nicolas耸肩,尽管去吧,你想不到的。虽然安德烈是长得年轻,但你的年纪,当他的孩子稍微大了点。
    好吧。那我们打个赌,赌注是你那张银行卡。罗伊点头,在我查出他是谁之前,你都不能死。
    Nicolas斟酌了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他浅棕色的短发在烈阳下流转着一席白光。耍赖,他说,你根本就输不了。
    罗伊微笑。我会告诉米奇。
    Nicolas躺回床上,缩进被子里,歪头看他。我从刚才就一直觉得你很像安德烈但你们确实不一样。他合拢眼皮,安德烈不在乎。
    第6章
    罗伊,米奇提着酒从酒吧后台鬼鬼祟祟转出来,什么情况?
    你说什么?罗伊放下雪克杯。雪沫在透明内壁里炸得噼里啪啦。
    这是罗伊连续拜访酒吧的第七天,但不是为喝酒而来自从年龄一到开了眼界,他便对调酒过程颇感好奇。在厨房虽然也能做出精美的菜色,但制作过程很难赏心悦目。而调酒师将数十个玻璃瓶玩弄于指间,则近乎杂技。就连看似极为简单的摇晃和搅拌,也需要练习稳定的力量和角度。米奇容忍他胡闹,给了几个杯子供他做练习。
    Nico一周没来了。酒场还没到火热时间,吧里人影寂寥。他将用具排开,正做准备。他怎么了?
    真的?罗伊吓了一跳,一次都没有?为了不和课程冲突亦不打扰米奇工作,他都拣着白日午后来,从没碰上过对方。原以为米奇了解Nicolas的近况,没想到对方也一无所知。
    平常还没开门他就来坐着等了。米奇点头,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罗伊猛地砸了一拳桌子。他和Nicolas只是交换过名字的点头之交,绝不相信对方会因为自己几句话就能改过自新生活。可能的灾厄如流星雨砸进脑子,失联一周,后果不堪设想。
    我还以为你和他很熟悉!米奇大惊失色,急得辩解,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卡在我这里!
    什么?
    在我这里调酒本来要收学徒费,孩子。你打碎的杯子总要有人来买单。这就是Nico报答你的方式。米奇怜悯地看着他,耸肩,虽然你永远别想听到他说谢谢。那会要他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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