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泉眼睛也不睁,慵懒地应了声,走。
    你都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吗?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皇居的塔庙看看,那里是专门供养佛经和佛像的地方。目目说,这只魔做出右胁而出的安排,想必有它的理由。
    *
    从神社到塔庙的路上,暖沙般的暮色给所有事物染上老旧的感觉,木质的建筑们好像倒退的胶卷一样掠到后面。藏青色墨瓦整齐排列,闪发琉璃色,好像阳光下昆虫的彩色薄翼;过于美丽的事物总显得不真实和夭寿,仿佛这只昆虫下一秒就会受惊飞走。
    林清泉吹着夜风,舒服得像换了身新衣服,我现在才发现,皇居还是挺漂亮的。
    因为你心情好。目目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好吗?
    目目的脚步滞了滞,为什么?
    林清泉没回应,只是手指戳戳他脸颊上的牙印。
    到了塔庙前,已是夜晚。
    月亮已经升起,在空无一物的夜幕中,就像无话可说的墓碑。
    你看那边。目目指向塔庙的门口。
    塔庙有三重,系着风铃的草结绳在晚风中晃荡,风铃声就像碎冰渣一样袭来,三重屋檐由六段优雅的插肘木支撑而成。
    塔庙的入口黑洞洞的,像张开的老人的嘴。
    从这张漆黑的嘴中,走出一位相当年轻的和尚。
    和尚身穿青白的僧衣,踏着草履,白袜和白衣摆像松散的豆腐在晃,剃得干净的光头也是青白色,犹如死者含在嘴里的青白玉。
    他跪了下去,朝月亮连拜三下。
    林清泉和目目惊诧于他异常的举动,但见和尚不染一尘地站起,像是早已预见两人的到来,平静地说道:来者,所为何事?
    我们是来礼佛的。林清泉面不改色地撒谎,因为晋升了御医这桩喜事,特意来塔庙礼佛还愿。可否让我们进去呢?
    和尚说道:可你们二位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要来礼佛的人。
    林清泉挑眉:哦?礼佛之人是什么样的?
    礼佛之人会离相。那和尚说,而你们不会。
    离相。不知怎地林清泉听见这词时心中动了一下下,瞬间涌起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触。业力在规定人的命运走向时,事先定会偷偷给出信号性的直觉。
    目目上前说道:我们确实是有急事要进入塔庙,希望您能网开一面。
    你们进塔庙是为了什么?
    实不相瞒,皇居里有魔肆虐。目目说,我们认为魔的化界借鉴了佛的经历,便来塔庙寻找它的用意。
    你是说,这里有魔?和尚没有一丝慌张,怪不得呢。我师父的身上长出了锁孔我当是前世冤亲的恨意所现,没想到是中了魔力啊。
    林清泉悠悠道来:那请让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帮到你师父呢。
    可是塔庙有规定,对于比丘以外的人,每次进只能进一个人。和尚说。
    这是什么无理的规定?!
    为了表法,万法一如。和尚不紧不慢,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一个就足够了。
    让我进。目目说,清泉,你就在这里等我。
    林清泉木然地点了头。望着笔直颀长的目目走进老人的嘴中,洁白无染的衣袂像燃烧的火灼伤眼角,定睛看又和清白的月光别无二致。林清泉像个被没收玩具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
    目目。声音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唤了这个名字。
    目目扶着叮铃铃的草结绳,回过头,冠玉似的脸同琉璃色的风铃一齐发光,怎么了?
    林清泉愣了下,没事,你去吧。他又补了一句,快点回来,我等你。
    目目没再说什么,转身同那和尚一起消失在入口。
    林清泉感到一丝寂寞。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躺倒在塔庙前圆墩墩的大石头上,将镌刻在上面的佛字压了个结结实实,我靠,怎么这么烦。他低低骂了声,手摸向裤兜,却反应过来这里是江户,没有香烟这种东西的存在。
    喂!从前方传来怒喝,紧接着一队人马在清冷的月光下出现,个个衣绸鲜亮昂首挺胸,就连骑着的白马也画了油彩,人马中间四人抬的轿子是艳红色,在如白漆般的地面上侵袭而来,像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虫卵。
    喂!你太没有规矩了。为首的护卫拿刀指向林清泉,扎着红羽毛的头盔好像公鸡,见到皇室大人的轿子胆敢躺着,快点跪下!
    林清泉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本来就心情不好,这档口被人招惹更是暴跳如雷,让你主子滚下轿子叫我声爹,哄我心情好了就给他跪。
    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妄为之人的护卫傻了,气急道:哪来的野奴才出言不逊!论罪当斩!
    轿子的红幕帘动了动,从里面下来一位衣着亮丽但肥胖的贵族。他昂起傲慢的头颅,皇居的清扫奴才们是不是该罚了,将没人管的老鼠放进来了么。
    他的护卫低头躬身,请柏木大人不要动怒,在下这就把老鼠赶走。
    林清泉冷冷一笑,他心里正不爽呢,看见护卫就走过来就直接往他脸上招呼。
    护卫挂了彩,但人多势众,跟班们手忙脚乱地钳着林清泉的胳膊架起他。护卫把手掌搓热,哈了两口气,重重打了林清泉的脸和胸口。林清泉吐了血,全身失力,从嘴角流出的血黏满下巴,颧骨也多了两处淤青。
    用草席裹上,扔到桔梗门去!护卫擦擦手上染的血,怒气冲冲地说。
    置身事外的贵族这才拿正眼瞟林清泉,愣了愣说:等一下,你是大善吧。
    林清泉啐口血,不甘示弱地微笑,你也和皇帝一样一边信神又一边行恶吗?
    贵族盯了他脸有一会,确信他就是大善,太好了!把他绑起来送到我的宫殿去。
    我不去!林清泉说,我要留在这。
    由不得你了。贵族舔了舔嘴唇,阴险地笑道,接下来几天,你会以饭菜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餐桌上。
    什么意思,你要吃我?林清泉震惊之下,视野也变得清晰起来。
    这时他清晰地瞧见,这胖贵族的眉心中间有一枚闪亮的锁孔。原来他也中了魔力。他的视线回落在眼前嗤嗤出气的护卫身上,护卫趾高气昂,结实发达的肩头中赫然一把钥匙。
    这主仆二人都入界了。
    难道存在主仆关系就会入界?林清泉随之否认了这一想法,他从未把目目视为仆人。
    他甚至仰望他。
    没错,我就是要吃你。大腹便便的贵族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你也看见了吧,我中了魔力,需要吃你才能解除魔力。
    吃我?和解除魔力有什么关系?
    大善是终结魔力的存在,那么只要吃了你就能终结我身上的魔力吧。贵族嘿嘿笑道,果真是上天保佑,让我回家路上碰见了大善。等我解除了魔力,我会为你做场法事,送你往生极乐的。
    看他笑得又蠢又坏,这就是愚者的愚昧。
    你要吃我啊林清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他有十成的把握,若是目目知道自己忍着不吃的宿主到头来进了他人的肚子,绝对会暴怒,盛怒之下将这人抽筋扒皮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人可能会被目目报复,他就快乐无比,尽管他的快乐建立在自毁的基础之上。他笑出了声:好啊,那你连汤带肉都要吃干净啊,一点都不能剩给别人,骨头也磨成灰制成丸子吧!
    贵族见他不似正常人的言行,有些慌了,急忙下令道:堵住他的嘴,把他绑走!
    得令的护卫却一动不动,像僵尸一样站着。贵族不耐烦地催道:聋了吗柏木?!再不快点动手,你就别拿想房契了!你不总是向我求要书院造的屋敷吗?快动手!
    他动不了的,你的手下都动不了了。从塔庙最高层的窗台上,有个衣着洁白的人在对他说话,俊美异常像个仙人。贵族看见他的当时有下跪的冲动。
    林清泉昂头盯着他,整张脸都呆住了。
    气从颚间呵出,两唇轻抿,舌尖弹跳着擦过牙齿,黑木莲。一个暌违两个世界的名字就这样从林清泉的唇间溢出。
    目目伸出手,抓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出水蓝色,像是用冰块雕成,于是他的声音也冷冰冰的,你们谁碰了他,我就杀谁。
    护卫倒了下去,胸口和佐藤一样空了个大洞,已经死了。
    贵族认出他就是大恶,吓得屁滚尿流,虚张声势地尖叫:等等!我是皇帝的弟弟,你不能杀我!
    目目与他相隔甚远,但声音就在他的耳边:你今天一定要死。
    贵族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敢杀自己。他是娇生惯养的皇族,任谁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尽管穷途末路仍嚣张跋扈,胡胡说!大大大大胆之徒!不要以为你会隔空杀人就就能吓到我!
    这时他觉得手上湿热湿热的,抬手一看,发现自己的手里抓着护卫的心脏。
    林清泉惊诧地得出结论,目目不仅可以抓取别人的心脏,还能将心脏安置在特定的地方。
    他能够摆布自己的身体,还能摆布别人的。
    贵族大叫一声,吓得把手中还热乎的人心丢得老远,连忙磕头认罪,对不起!对不起!请饶恕我!我是皇帝的弟弟,杀了身为皇族的我你们也要受凌迟而死的!
    他拼尽全力磕头,锁孔打着地面哒哒作响,等到他缓过神来,发现目目已经来到跟前,血染的手指正夹着什么东西。
    那是从护卫的右腋中取出的钥匙。
    杀你的,不是我们。目目像宣判一样说道,而是魔。
    他将钥匙插入贵族眉心的锁孔,轻轻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贵族即刻变成了一纸房契,房契上还有书院造的字样。
    第49章 黑木莲
    人的身上会长出锁孔或者钥匙。
    如果用锁孔开启人体身上的锁孔,人就会变成别的东西,从而达成彻底的死亡。
    那一纸房契像幽魂飘忽到地,林清泉捡了起来。他周围的人马被目目定在原地,很像冰雕,和目目一样无懈可击的冰雕。
    林清泉拿着房契,没有看,眼光仍保持在目目身上,似乎,所有人都在你的界中,你不觉得奇怪么?你看,你能控制和摆布任何人,连动物也包括。可我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你化过界,也不知道你的界是什么。
    他半开玩笑,但加快的语速暴露了他的殷切,只要能让我知道你本来长个什么样,让我立刻死了都行。
    目目皱了下眉,清泉,不要总把死挂在嘴边。
    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是古往今来的智者都参不透的。就像你们手上的房契,也想不到自己以前是活生生的皇族吧。和尚踏着满地血泊,护卫的尸体就伏在他脚边。
    林清泉对血色中的和尚说:不给死人念个咒超度一下么?
    和尚无所谓地笑笑,怜悯心,是外界对比丘片面的认知。
    那你说说什么是全面的认知。
    智者。和尚认真回答,智者,才应当是最全面的认知。智慧是怜悯的来源,因为有智慧,才会选择怜悯他人。
    你不见得有多少智慧。林清泉毫不留情,毕竟从你脸上,看不到半点怜悯。
    因为他们死得其所。和尚很是平静,所以算是喜丧。
    胡说八道。林清泉晃悠几下房契,喜从何来啊?这个贵族为了摆脱魔力连人肉都吃,我看他想活得很。
    他死于该死之处,怎么不是喜丧?和尚说,像飞蛾触到火就身死,就像品尝河豚的美味而毒发身亡,就像迷恋游女的温柔乡而得花病而亡人类必须死于幸福,才能证明有多么的幸福。任何低于死亡的代价,都不足以证明这种程度的幸福!
    他滔滔不绝。目目注视他,说道:这就是你在人的身体里放置钥匙和锁孔的原因?
    和尚的面目一下子变得狰狞,但听目目平静地说下去:你就是魔,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月光下青色的袈裟蜕变成丝线,发青的光头有乌发缠绕,高大瘦长的男性骨架揉散后重新组合。和尚就这样以解构的形式,变回了女侍官的模样。
    就算爱她,有时到了晚上也想做回自己啊。魔感慨着,未变魔胎时,她时常到塔庙来进香,给我供养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动心了吧。
    它眼珠打转,落在目目的身上,就像你也对宿主动了心,不是吗?我们是一样的。
    他和你不一样!林清泉不悦,他很善良,不会杀人。话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妥,就算杀人,他杀的也都是本来该死的恶人。
    魔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笑笑:我还是出家比丘时,也和你一样,将杀和死看作大事。可成魔后慢慢认识到,杀人和死亡只是非常简单的现象,不值得被看的那么严肃。杀和死,谁都有能力完成,并且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完成,是低级的行为。既然我是高灵性魔胎,我不允许我的界只能执行杀和死这类低级的行为。
    林清泉微微抬头,你的界是什么?
    幸福。既然魔一定要杀人,那就让人死得物有所值。所有被希冀的人都会入我的界,身上将会长出锁孔;对应地,希冀他们的人将在右腋里长出钥匙,不多时,钥匙会自然脱落。用钥匙开启锁孔,被希冀的人会以死亡为代价变成他人的渴仰之物,为他人得偿所愿、带来幸福。
    魔眼里有光,就算要杀人,我也想为人类带来幸福。
    你回避了我的问题。林清泉说,你说的是用界怎么杀人,我想知道你的界也就是本体,长的什么样子。
    不可说。
    怎么就不可说了?
    因为超过了你的认知。魔说,高灵性魔胎的界多半是高层次,人感知不到很正常。若是层次太高,恐怕连魔自己都感知不到。
    有没有办法,能感知到?
    魔满脸神秘,有一个办法能让你感知万物,当然也包括魔的界在内。
    是什么?
    离相。
    这个词第二次出现。目目问道:什么是离相?
    魔哈哈大笑道:伟大的佛魔胎啊,我承认你神通广大。但你要明白什么是离相,还太差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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