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泉皱眉道:我开不开心,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当然很重要。医官说道,因为阿祢君就是在最开心的时候突遭横祸,乐极生悲。所以镜大人特意规划:让被阿祢君痛恨的你也经历和他一样的经历。
    他注视着林清泉的眼睛,这大概就是,告慰阿祢君最好的办法。
    林清泉豁然开朗,不禁摇着头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镜阿祢是不可能说我什么好话的。怪不得一切都进展得这么顺利原来收我为嫡传、为我写推荐函是镜大人的规划。不愧是领衔江户的名医,连杀人都要做得如此精准。
    医官从忍者手中接过一只铁制的汤药罐,晃了晃,里面传出汤汤水水碰撞的声音,喝了这药吧,小林家,你很快可以往生极乐。我向你保证,你会毫无痛苦地往生,会有佛接引你走上莲花台的。
    林清泉的目光透过铁壁,看到沉淀在罐底零零星星的草本,说道:不过这不是毒,而是律令草的汤药吧。
    他认真观察了汤药的颜色,看这色泽,应该还是高浓度的。
    医官的面瘫脸抽了抽,果然是魔胎变的眼睛啊!看来阿祢君在信中说的句句都是真言。像你这种背负着魔胎的宿主,怎么可能进入皇室呢?你还是死掉为好吧。
    你也看过镜阿祢的信?
    我是镜大人至信的心腹,又是阿祢君年幼时的陪护。他刚刚出生时,还是我给他洗澡的呢!看他的信,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医官将汤药罐交给身旁忍者,面色幽暗地说:把药给他灌下去。堕掉他的眼睛后,再杀了他。
    林清泉一瞬间便被按倒。后脑重重撞地,头晕眼花,呛出一口铁锈味的血腥来。手脚被按住动弹不得,下颌被掐住强迫张开,很快就有药水灌进喉咙里。
    窒息和溺水感袭上来。
    有四五个忍者按着他,他们的眼神是长期杀人而练就的冷漠,杀起人来就仿佛在处理一条死鱼。
    林清泉的眼睛透过黑压压的忍者,望向黑压压的阴天,乌黑的天地和人化成了又黑又重的砖头块,往他身上砸过来。
    这充满恶意的世间,从天到地到人,处处都在叫他死。
    律令草微量高效,何况灌的是高浓度的药汤。
    林清泉和盲人一样失去光感,有黏稠的黑血从眼睛里流出。他感受到目目在眼眶里疯狂震动,切身感受到它此时此刻非常痛苦。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魔胎流堕会造成湮灭意识的疼痛,比离体还甚。
    林清泉开始时还知道疼,但很快就疼得失去了感知。
    我是魔胎的宿主这件事,镜阿祢早就告知镜善治了吧。
    而昨晚之所以让我吃糖,是为了在今天抑制魔胎的离体,防止目目在我遇险时离体救我。
    原来镜善治说的此生不复相见,是这个意思
    林清泉意识游离,忽然感到从眼眶中滑落出了什么。
    有一个新的生命体在化形降生,压住他手脚的忍者被这股力量顶开。
    风云大变,黑云像飘扬的旗帜那样翻滚,越压越低,一时之间迅速进入黑夜。
    忍者掏出武器准备作战,却突然一个接一个倒地,传出不绝的惨叫。
    咔嚓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他们全身的关节和骨头自行扭断。有的人锁骨被扭曲九十度后竖着穿进胸腔,有的脊梁骨扭成极端的弯曲度,最终缩得像一个膝盖高的侏儒。
    医官七窍流血。一条手臂碎成无数段,像蛇一样盘绞在脖子上,肋骨根根像獠牙一样外翻出身体。
    这些人没叫几声,活生生扭成恐怖的姿势,奇形怪状地立于地面。
    从黑云之间落下了雨。雨很大很急,仿佛一瓢瓢水浇下来。
    林清泉彻底瘫死在半梦半醒之间,衰微地吸气再呼出。
    他没了眼睛,空荡荡的眼帘凹陷下去,双唇因为余痛未消还在本能地颤抖。
    大雨将脸上的血污悉数冲去,干净的面庞尽显,黑黑的额发打成一条条湿绺,黏粘在没有血色的面颊上。
    他躺在激烈跌宕的天与地之间,任人刀俎。
    有人踩着一路泥泞走来,蹲下。
    它先是摸上他的手指,翻过来,仔细抚摸他冰凉的指肚;再顺着手臂和肩膀往上,触碰到在颈部中跳动的颈动脉,并停留在此地很久;又接着够到他湿冷哆嗦的嘴唇,轻轻揪了揪,像是在玩弄他一样。
    但和第一次离体时不同的是,这次的目目并没有长时间触摸他的嘴唇,而是将指尖移动到他深陷下去的眼窝,在眉骨和下眼骨来回打着圈。
    然后它就凑了上去,亲吻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林清泉瞬间清醒大半。
    慌乱之中他企图推开身上的人,却摸到极为柔顺的和服衣料。
    这料子他太知道是属于谁的了。乳液的质感,出自天剪裁缝之手的□□。
    难道目目被律令草刺激得觉醒了吗?!
    别碰我!林清泉应激反应似的用力推抵目目的肩。
    但凭他现在的气力根本推不动。
    目目压制住他挣扎的手腕,凑得更近了。它的鼻息扑打过来,和暴烈的雨水一起灌入衣领。接着,它把脸深深埋入他的颈窝,使劲嗅闻几口。
    极端的倾盆大雨,耳朵里灌进了水。林清泉能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
    还能感觉到,紧紧贴在颈动脉上的,它比雨水还冷的牙齿和舌尖。
    林清泉将脸别过去,声音虚弱,放手。目目,我理解你这个时候会痛苦得失去理智。但你要冷静一点,你一向是最听我话的
    可是,
    这是林清泉第一次听见目目开口说话。
    他捏住他的下巴,将别过去的脸又抹正,从眉眼到下巴看了好几遍。
    可是,你闻起来真的很好吃。
    第40章 佛魔胎的觉醒
    目目,你先你把我放开。
    掐住下巴的指尖在愈发用力,目目的呼吸若有若无扑面而来。
    距离太近,林清泉有濒临极刑的绝望,你不是最善良的吗?我记得你见到一条鱼都会放生。
    那时我还是魔胎。黑暗中,那头短暂的安静一下,可现在,我是魔了。
    目目的身体冰冷而坚硬,被他压着就像被巨蟒紧紧缠缚。
    他开始用指头玩弄林清泉的嘴唇。从第一次离体,他就对此表现出莫大的兴趣,现在仍是乐此不疲。
    好想吃你,现在就想。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想得太久了
    惊惶中,林清泉感到颈间拱进来什么,接着就有冰冷又坚硬的硬物抵上颈动脉。在他意识到那是目目的牙齿的时候,两排齿之间生出柔软但同样冷的东西。舌尖抵住颈动脉,感觉像是被刀子抵住了。
    你的脉搏,跳得好快。目目说,如果咬下去的话,一定会出很多血。
    我林清泉刚一启声,目目的牙齿就猛地一收紧,生生撕咬掉一口不大不小的肉下来。
    钝痛从肩膀蔓延,因为看不见,痛就变得更加痛。林清泉痛得闷哼。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因为目目痛过七次,而现在是第八次。
    魔将撕咬的肉吞咽下去,还用唇齿堵上汩汩冒血的伤口,像初生的婴孩那般吸吮鲜血。
    林清泉悲愤上头。因为全盲而失去对一切的掌控,心生恐惧却无能为力,则必然爆发出悲壮就义的意志。
    他对自己冷笑道:我早应该认命被你所吃。妄图和命运业力抗争的我,兜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要乖乖领取这种下场。
    目目闻言,从他的颈间退出。
    在阴灰的天色和灰黑的泥沙地之间,林清泉的一截脖颈十分苍白,还在潺潺冒血。他的皮肤像纸一样又白又薄;就好像他是纸糊的人,那么薄的纸根本包不住血。
    魔果然是魔。林清泉色厉内荏地放出狠话,我早该认命,早该放弃幻想,早该在一开始就切腹和你同归于尽,早知道用锥子把你做成肉丸或者当时把你卖身给斋藤家,还能赚一笔
    目目用嘴唇堵住了他的话。
    和由林清泉挑起的居心叵测的吻不同,这次是目目主动的。
    牙齿磕碰到牙齿,很痛,和少了块肉的肩膀一并作痛,哪哪都是痛的。林清泉在疼痛中被迫与他接吻与其说是接吻,毋宁说是单方面的承受。
    新生的魔的身体没有温度,仿佛嘴里塞满了冰块。唇齿和血水交缠,他从目目的口中品尝到自己的血,腥腥的。
    你别生我气好吗。目目小声念叨。
    他蹭了蹭林清泉红肿的嘴角,又抬起他一只手想要亲他的手指,被一巴掌甩开。
    林清泉勾起被亲得满是血腥的嘴角,别以为我不知道佛魔胎是什么习性。要吃就痛快点,别磨磨叽叽加这么多戏。
    目目默声盯着他的脸看,过了会却说:你哭了。
    我哭了?林清泉自己都愣了,随即矢口否认:不可能,是雨水。
    目目没有反驳,直接抬手去拂。他手指细长,手掌又大,像船一样挥过林清泉的脸,在抹去水的同时调来两颗眼睛。
    憋下去的眼睑在鼓起。林清泉重获光明。
    光线渗入眼缝,他看见蟹壳色的天光在魔的发间迸溅,折射出一圈朦胧的白雾。
    新生的魔坐姿笔直,英俊而睥睨,宛如一尊浇灌出来的神像。然而最瞩目的,是他下半张脸都沾满了血,毫无疑问那是林清泉的血。他甚至还抿了抿唇,咂干净嘴唇上的残血。
    这一刻林清泉恨不得弄死他。
    他咬着牙从地上坐起来,为什么把眼睛给我?
    因为,目目舔了下嘴唇,我想让你看着我是怎么吃你的。
    林清泉怔忡一下。说这话的目目,依旧白衣飘飘坐姿笔直,让他感到很陌生。
    和尚为魔胎时老实的小哑巴不同,现在的他虽姿态端正,神色也端正,可里里外外透出一股子邪魔的气息,好像圣坛里不明出现的紫绿色药水,好像含有致命毒素的敬佛的檀香,好像披着袈裟混入僧团的魔;好像他是由一正一邪的两个人合成的,一道闪电劈下来不会让他死,只会把他劈回两个原型。
    果然还是要吃我么林清泉自说自话,那我还是那个请求:先咬脖子。
    目目轻笑了声,下一秒就将他的上衣剥落掉。
    林清泉下意识咬住下唇,神情很是不堪。
    他的身体长久供养魔胎,可谓瘦骨嶙峋。突出的肩胛骨像翼一样伸展,脊椎深深凹陷、形成纤细的沟壑。骨感像深深浅浅的沟壑纵横在他全身。
    目目盯着他深陷的脊骨,把鼻尖埋进去,从下往上顺着脊骨蹭,通过鼻尖感受一截一截的骨感。林清泉只觉得屈辱。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不要明知故问了。我的心思,你很早就知道了吧。目目的嗓音很是沙哑,在那个温泉里,你就很清楚我想对你干什么。
    林清泉毫无印象,什么什么温泉?
    目目嗤笑一声,仿佛在自嘲:原来你已经忘了吗?那是我第六次离体,我们从富士山回玄武山的路上,路过一处冒着热气的温泉。你明知我在后面看着你,还脱掉衣服进了水。当时你靠着石壁,闭上眼睛等我亲你。月亮照着你的嘴唇,就像刚洗好的樱桃,一咬就能冒出汁
    他顿了下,只是,你终究没能愿意突破到下一步。
    林清泉这才想起些零碎的回忆。
    关于那个晚上,什么月光泉水的他都没有印象了;唯一依稀记得的,是他确实出于报复和恶意,存心挑逗对他心存好感的魔胎。
    想起来了吗?目目亲昵地抚摸他的头发,你的心很硬,但你的嘴唇比泉水还要软。
    林清泉感到羞耻,别,别说了
    目目笑着继续: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那晚之前,我一直没想过吃你。我克制魔的本性,愿意为你残杀同类;甚至想要和你一起寻找克制觉醒的办法。那段时间舍己为人的我,看上去一定是佛吧。
    他眼底幽暗,抓紧了林清泉的后颈,但在温泉里我亲吻上你的那一瞬间,我改主意了。我突然萌生了吃你的决定。而且,仅仅是进食性的吃还是不够的,那太低级和原始。我想做的,是把你整个拆吃入腹,以最极端、最能彻底占有你的方式食用你,不止是你的身体,还有你全部的灵魂。真希望你永生永世的轮回,每一个人生都会断绝在我这里啊
    他用当时林清泉逗弄他的语气,逗弄林清泉说:勾引我,你后悔吗?
    后悔吗?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林清泉自认是个没什么底线的人,勾引魔胎是他设计的预防性的恶意。
    可没成想,这个恶意却弄巧成拙激发了被吃的命运。
    这是典型的自食其果。
    林清泉寒毛倒立,放开你给我放开!
    目目真的放开了他,给他穿好衣服,又舔舔撕咬过的伤口。在魔的唾液的疗愈下,伤口从血肉模糊恢复到完好如初。
    此时天色变晴。
    雨后一个个水洼反着光,像无数只眼睛长在地面。温暖的红日从云端冒出头,阴冷和潮湿宛如怕光的昆虫一样退去,温度像绵延的毛毛雨胶着在空气里。
    双方在沉默中僵持。林清泉本不想多嘴,但这气氛太诡异。他一个没忍住,难以启齿地说:你怎么还不动嘴?赶紧给我个痛快吧!
    我还没有找到能够彻底食用你的方法。目目松开他,等我找到了,再说。
    林清泉在吃惊之余松了口气就像临入考场,得知辛苦筹备的考试延期了一样;虽然这意味着要努力的时间变长了,但当下的放松却是真真切切的。
    只要还没被吃,就有希望摆脱被吃。
    目目似是有心通,目光炯炯盯上他说:你最好把逃跑的心思扼死,不要有这等想法。
    林清泉被戳中心思,但仍嘴硬得很,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跑?
    我太了解你了。目目斜睨了他一眼,比你想象的还要了解你。
    林清泉心有不服,哼了一声,我们满打满算才认识三个月,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目目只是给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再和他争辩了。
    湿润的洞|穴中爬出多脚的蜈蚣。他用手接过蜈蚣,看着红棕色的蜈蚣在手上转圈、盘旋。就这么看了好一会,他蹲下来,又把蜈蚣放生了。
    林清泉愣愣地瞧见蜈蚣钻进洞,下一刻就看见目目朝自己伸手过来。他本就忌惮目目,条件反射,像躲病毒一样往后缩了缩。
    目目沉默几秒,撤回想要拉他站起来的手,走吧。你不是一直想找抑制觉醒的办法吗?
    林清泉狐疑道:你愿意帮我找?
    嗯。目目说,你放弃了关东的家族医馆,三个月来辗转在关西,不就是为了此事?
    你想找,我可不想找了。林清泉把脸一撇,自我揶揄道,就算知道了方法又有什么用?你已经觉醒,我迟早不还是要被你吃,白忙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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