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林清泉能从这人身上嗅到一丝悲剧的意志。
    镜君,你未免太武断了些。这位建议截肢的小友,是难得从表象诊出真因的好医师,怎能将人家拒之门外。他谆谆说道,一丝不苟。
    镜阿祢根本没听他讲什么,只是紧盯着他,脸上又急又喜,灰君,你回来了?
    灰君这称呼,林清泉想起了什么。
    眼前这位气质高贵的医师,就是传说中的草间灰,几天前燃玄武灯的神仙人物。
    草间灰平静地说:我是前期考核的主考官,当然要回来。
    可你被皇室选中为御医,为此还特地燃玄武灯庆祝镜阿祢委屈了起来,我以为你和我父亲一样,今后都常住皇室,不怎么回来了。
    不回来,岂不是要少一名主考官。草间灰平淡地看了他一下,而且凭你刚才的表现,我认为你目前还没有能力担当起大局。
    镜阿祢万千话语被堵在喉咙里,不敢声张,脸颊涨红,憋闷又不顶嘴,像是活生生吞下一块石头。
    草间灰转身走向林清泉,态度诚恳,行了个板板正正的礼,冒犯了。有幸认识你。在下草间灰,请多多指教。
    林清泉赶忙回了礼,久仰久仰。
    正如阁下所判,此病发作起来凶险、紧急,短短一个月就能夺去病人性命。病人死状令人惊怖,如同恶鬼附身。草间灰郑重地问,敢问,阁下有把握医治此病吗?
    病人爱美,想保住胳膊的话可以做清疮手术。林清泉说,把握不到六成。但我愿意一试。
    清疮草间灰想了想,担忧道,可如果不把整条胳膊的皮肤剥下,是看不见内部病变的情况的。
    不要紧。林清泉手指点在尖尖的眼角,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瞧过来,带着点氤氲的笑意,我能看见。
    草间灰没有再继续质问了,转头就对医侍吩咐道:将我的细银刀拿来,给阁下使用。
    镜阿祢大吃一惊,本来齐整的五官像是在小圆脸上起飞,变得有些扭曲。他瘪起嘴,望向草间灰,眼圈隐隐发红,明显是在忍耐着什么。
    但他忍住了,最终什么都没说。
    *
    这是一场引人注目的手术。
    几乎全玄武山的人都跑过来围观了。
    武家少女躺在病床上,沉沉睡去。她的和服袖子被剪掉,有患处的胳膊用油墨做了标注。
    为了减轻病人痛苦,林清泉给她喂了在江户时自己研制的麻沸汤。
    数十位玄武医师里三层外三层的端坐,观看手术过程。
    清疮手术的难度并不大,半个多时辰就完成了。
    但喝了就让病人毫无知觉的麻沸汤、以及林清泉稳定得无可挑剔的操作,还有剥离出来的坏死变色的皮下组织,让以中医为宗的玄武山大受触动。
    手术完成,病人总共被缝了一百多针。
    林清泉摘下用麻布做的口罩,再过半个时辰,将病人唤醒。短期内如果她没出现感染,就说明没事了。如果再次感染,那很抱歉,只能截肢。
    草间灰凝视他半天,面容沉定,面向一百多个围观的人,高声念言:我在此宣布,清泉君已通过第一轮考核。
    可他的医治方法好奇怪。镜阿祢说,再说了,病人还没醒,能否彻底医好仍是未知
    第一轮考的只是问诊,不是医治。草间灰说,就考核的内容来说,他已经通过了。至于医治,那是第二轮考核要考的东西。
    镜阿祢无话反驳了。
    *
    林清泉以艳惊四座的方式通过了第一轮考核。
    他将天狗索命一样的怪急病命了名,还操刀完成了任何人都认为不可能完成的手术。
    这刷新了玄武山上上下下的认知。
    但最令人咋舌的还是他的麻沸汤。
    麻沸汤真的起了作用。那位武家少女,也在不久准时醒来,术后几天也在好转。
    经此一举,他的知名度直逼草间灰。
    但林清泉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他清醒得很,知道自己不过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又回来吊打前人罢了。
    一百多名考生淘汰掉了一大半,只有六十多人进入了第二轮。
    被淘汰的考生必须要搬走。于是通铺里一下子就少了大半,空间宽敞了很多。
    眼下,距离第二轮考核还有两天。
    所有过了第一轮的考生都勤快地读书、复习,偷偷供养药师佛的画像,无比虔诚;个别草间灰的迷弟还为偶像塑造了雕像,每天对着雕像拜上三拜。一些尤其用功的,会在夜深人静时违反纪律偷溜出去,打着灯笼看书,气氛搞得像军训一样。
    但林清泉和西瓜是两个异端。
    知道不?那个五十八岁的高龄考生,昨晚又在大半夜出去看书了。
    晚饭时,西瓜鬼鬼祟祟的,拿着尖头竹筷在高龄武士的背后指指点点,满脸八卦的死样。
    林清泉瞄他一眼,人家愿意偷偷修炼,早晚能成仙得道。碍着你什么事了?
    别那么凶嘛!西瓜不以为意,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他一块,你这个凶巴巴的样子,说出去影响不好,有损你的清誉。
    林清泉嘴角抽了抽,我没清誉。
    哎?话不能乱说。现在整座玄武山有谁不认识你啊。西瓜说,进山第一天,就敢当面顶撞镜御医的独生子、在众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在第一轮考核里又大放异彩,被完美的草间大人亲口认定。你在玄武山可是小有名气呐!
    草间林清泉想到那个出身金贵但态度恭谨的草间灰,他是不是成新晋的御医了?
    是呐。西瓜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他是镜御医最得意的学生,镜御医理所当然要向皇室推荐他。不过像草间灰那样的人被皇室收入,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林清泉若有所思。
    西瓜迅速吃光碗里的饭,还从林清泉碗里飞快地夹走一只煎饺,话说,他燃灯包场,就是为了庆祝自己荣升御医。怎么样?待会要不要下山玩一玩?反正由他买单!听说山下开了家新的温泉,想不想去泡个热热的汤?
    林清泉当即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去吃温泉蛋,蘸了红酱油的那种!
    *
    因为免费,玄武山下热闹非凡。
    每个街道张灯结彩,店铺前站着招揽客人的侍女,热情地为路人分发试吃的食物;街头临时搭起台子,身穿连狮子戏服的歌舞伎正在表演;男人们让孩子骑在脖子上,脚踏木屐的妻子迈着小碎步。街道十分拥挤,人与人摩肩擦踵。
    漫天烟花和陆地灯光交相辉映。
    这大概是人世间烟火气最重的地方。
    林清泉知道人会很多,但没想到是比外滩跨年还夸张的程度。
    我们要去的温泉是纯天然的。绝不是水泥筑造的假山和用炭火烧的热水,绝对真材实料!西瓜兴致大起,欢乐的在前面带路。
    林清泉一手拿天妇罗,一手拿大酱饼干,边吃边跟在西瓜后面走。
    突然,眼睛猛地胀痛起来。
    根据之前两次的经验,八成是又要离体了。
    而且这次的势头极其猛烈,恐怕拦都拦不住。
    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一发当街生魔胎,林清泉心里惊恐,但更多的是疑惑。
    这段时间魔胎一直很乖,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躁动。
    手里的食物都掉在地。因为剧痛,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捂着眼睛险些要摔倒。
    西瓜察觉不对,赶紧扶住了他,清泉,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林清泉紧紧捂住眼睛,虚弱地说:带我去没人的地方,快
    第13章 目目
    西瓜二话没说,背起林清泉就冲。
    而林清泉已然意识不清了。
    这次的痛感很不一样。
    不是剜目撕扯的肉痛,而是一寸寸敲碎骨头的痛;甚至不能归于疼痛这么简单的事,而是一种极端、一种体量无限大的碾压,是容不得人去感受和抱怨的。因为这汹汹来势根本不给人留思考的余地。
    降维打击般的痛楚,完全不是简单的皮肉撕裂能比肩的。
    林清泉已经被打击得感受不到魔胎离体的过程,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地。
    全盲状态的他平躺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就像吸入麻醉剂般浑浑噩噩。
    第三次离体,比前两次要折磨人得多。
    一只手贴上他空空的眼帘。
    断裂的视神经重新长出,丰盈的玻璃体充起,毛细血管在玻璃体里交错纵横,最后是一层角膜。
    眼球一点点长好,瘪下去的眼皮又充盈了起来。
    林清泉在神智迷蒙中获得了视力。
    一睁眼,他看见一个人影。
    身形秀拔,四肢修长。但身高比林清泉要矮个半头,挺胸抬头,像个直筒筒站着的士兵。
    林清泉骤然清醒了大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看起来很陌生的家伙。
    但他非常清楚,它就是眼睛。
    林清泉硬是拖着汗湿的身躯坐了起来,虚弱地喘着气。
    在将目光定格在眼睛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像方才的疼痛一样哗地袭来。恍惚间,他似乎幻听到命运的齿轮咔哒一声,正一刻不停地咬合转动。
    眼睛第一次离体时,林清泉就感受到这股被业力牵引的宿命感。
    而这一次依然也是。
    他轻轻喊了句:眼睛。
    与其说这是相认,毋宁说是一种顿悟。
    好久不见。林清泉又说,你为什么要离体?
    魔胎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尽管很难相信,但确实是事实:他的魔胎似乎很怕他。
    魔胎的头脸小,骨相立体且优越,甚至显现出锋利的下颌线。
    然而它全身的皮肤都是紫红色的,而且表面崎岖不平,就像烧伤造成的疤遍布浑身,也像刚从火海里捞出来的重度烧伤的伤者,说一句不堪入目也不为过。
    对于前两次离体的情况,林清泉记得相当清楚。
    之前,它的皮肤像是长久泡水似的皱皱巴巴,是肉瘤的触感;除了皮肤,还有畸形的大脑袋和两排外翻的獠牙。
    虽然现在也不忍直视,但和那个实打实的怪物,完全不一样了。
    林清泉十分惊讶,你怎么变样了?
    魔胎不会说话,只是拿手死死捂着脸。它头脸小,两只手完全能包得住。
    林清泉强硬地拨开它的手,看见一张如被大火烧过的紫红色的脸,倒吸一口气。
    魔胎又把脸埋进双手里。
    你怕我?林清泉说。
    讲道理,不应该是我怕你么。
    它是害羞吧。因为长得太丑,不想让别人看见它。西瓜从边上冒出来,冷不丁插一嘴,况且你还是它赖以生存的宿主。
    那有什么。更难看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林清泉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还有西瓜在场。他这才回过神,注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处高档的房间。
    四周的浮世绘纸门全部封死,空气中飘着宁神静气的沉香。纸门外头传来歌舞伎所唱的靡靡和歌。从黑金漆色的唐柜、到柳枝编织的葛笼,家具一应俱全,连榻榻米都是优质的灯芯草。
    这是哪?
    一家专门供武士贵族休息的驿站。
    林清泉疑怪道:你背着我,就这么闯进来了?没人拦着你?
    西瓜沉默几秒,露出在他身上罕见的认真表情,说道:清泉,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瞒下去了。这玄武山下的店,有一半都是我的家产。我虽不比草间灰那种级别的家世,但在京都也算排的上号。哦对了,草间家族运送瓷器的船只,就是我家造的。
    好家伙。
    身边个个的都是赛神仙。
    就我林清泉一个凡夫。
    知道我为什么只有一只肾么?西瓜惆怅地说,因为德川御三家的公主看我有点小钱,想要跟我联姻,我没答应。她就找了忍者刺杀我不过我命大,好歹活下来了。
    他从唐柜里翻出一套银色的和服,递给林清泉,给你的小妖怪穿上吧。
    林清泉迅速给眼睛穿好。
    腰封一束,银白的羽织一披,不看脸的话还真有点少年鲜衣怒马的架势,十分元气。
    会说话吗?会的话就吱个声,前两次你还像个怪兽,这次怎么变样了?林清泉问它,还有,这次怎么还给我留了一对眼睛?怎么着,让它继承你的王位?
    西瓜笑着接了话:离了体,它也是个魔胎,不算觉醒,哪来的说话的能力。高灵性魔胎七次离体,会一次比一次接近觉醒,所以它变得更像人,能力也越来越强。看来它还挺贴心,知道你看不见,还调来了分|身临时给你用。
    林清泉抬起小臂一看。原本十三颗眼珠子,还剩十一颗。
    这下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林清泉想明白的同时,不由得悲戚。
    魔胎比以前更像人,也说明它更接近觉醒了。
    按照神谕,距离魔胎觉醒只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要么它按流程走完剩下的四次离体,要么它经历一个大刺激、直接觉醒成魔。
    这两种方式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他被它给吃了。
    想到这儿,林清泉起了杀心。
    如果杀了它,是不是既能坐享视内,又能免除被它吃掉的命运
    西瓜看见他阴暗的面容,说道:它要是死了,你就瞎了。本体已死,分|身也不可能存在。
    林清泉的脸色恢复如常,问他道:我是魔胎的宿主。你就不吃惊吗?
    别忘了,我可是空啊!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的眼睛不正常。后来你看出我只有一只肾,我就更坚定了这个怀疑。除了魔,没有人可以视内。
    西瓜深藏不漏地笑了笑,所以今天这种情况,在我们第一次碰面时我就预想到了。
    他拿了个竹条斗笠,咔地盖在它头上。不知道你为什么离体。但既来之则安之。走,让我们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
    尽管皮肤怪异,但魔胎的身材和常人无异,带上面罩和纱边斗笠走在街上,一点看不出异样。
    为防走丢,林清泉将绳子的两端系在自己和魔胎的手腕上。
    有了这防丢绳,就不怕把你弄丢了。林清泉敲了敲它的斗笠,不过你要是真走丢了,就在原地等我,明白吗?
    魔胎乖乖点了个头,斗笠边的白纱像水帘般抖了抖,里面是它黑黑亮亮的眼睛。
    林清泉没想到会在一只丑丑的魔胎身上看见这么漂亮的眼睛。
    张灯结彩的光色将它的眼珠照透,像玻璃也像果冻,透过纱就像蒙上一层月晕。
    林清泉和它对视一会,今后,你也叫目目。这名字适合你。
    玄武灯点亮的这七天,因为场面盛大热闹非凡,也被叫做玄武祭。
    人们穿着花色鲜亮的和服浴衣,上街逛吃游玩。露天的摊位花样繁多,捞金鱼、射靶子、套圈圈等小游戏摊穿插在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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