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是陆西陵的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跟她聊起自己的私事。
    她意识到,除了陆家,她对陆西陵一无所知。
    也难怪陆西陵说她没有秘密,关于自己的事,只要他问,她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交代了。
    夏郁青晃了一会儿神,回神的时候,陆奶奶已经招呼厨房准备上菜。
    陆笙将摆好的饼干放到了一边去,说吃完饭再吃。
    客厅里的人起身到了餐厅。
    这一回不用夏郁青纠结怎么坐,陆奶奶已经在张罗着安排了,大家一个萝卜一个坑,指到哪儿坐哪儿。
    陆奶奶先叫几位客人坐下了,最后才安排陆家的人。
    夏郁青右手边是陆奶奶,左手边是周潜,对面坐着汤希月。
    陆奶奶这时候指了指汤希月左手旁的位置,西陵你坐那儿。
    陆西陵此刻瞥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已经落座了,就汤希月身旁还有个空位。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汤希月与他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稍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跟奶奶说过了我正在追南城大学的一个教授,她好像没听进去,觉得还没成就是另说。要不你自己跟她说说吧,别做无用功了。
    陆西陵说:嗯。回头我跟她聊聊这事儿。
    夏郁青赶在对面的汤希月跟陆西陵耳语完,坐直身体前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拿起了筷子。
    叫夏郁青很是煎熬的一顿饭。
    她想,应当没有人会不喜欢汤希月吧,那么严肃的陆爷爷,都能被汤希月排揎她爷爷的几句话逗笑。
    陆奶奶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心满眼的欢喜。
    为了不叫人扫兴,夏郁青也全程带笑。
    但她胸口发闷,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发酵的酸楚,絮云一样堆积,是想哭都师出无名的委屈。
    终于吃完饭。
    大家都说太饱,暂时吃不下蛋糕,回到客厅里,陆奶奶唤人斟茶,陆笙拉着夏郁青,把饼干端了上来。
    陆西陵瞥一眼,第一时间从长形的盘子里把方才那个D拈了出来,送进嘴里。
    喂!还没拍照!陆笙踢他一下,从其他盘子挪了一个D补齐。
    茶是荒野银针,陆笙不喜欢白茶,嫌苦,喝了两口就皱眉放下了杯子。
    她吃了一会儿饼干,觉得渴,起身准备去厨房冰箱里找点饮料。
    青青你要么?
    夏郁青没有犹豫地站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吧。
    陆西陵正与陆爷爷讲话,不由地抬头瞥了一眼。
    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可他细想,她今晚话少得反常。
    陆笙拉开对开门的冰箱,问夏郁青想喝什么,冷冻室里还有冰淇淋,也可以试试。
    夏郁青指了指椰子水,我喝这个吧。
    陆笙将其拿出来,又开橱柜门找玻璃杯。
    这时候门口传来汤希月的笑声:有什么喝的吗?
    陆笙又将冰箱门拉开,希月姐你自己看。
    汤希月看见了流理台上的大瓶装椰子水,说:我也喝这个吧。
    她走到夏郁青身边去,接过陆笙递来的玻璃杯,拿起椰子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放下时,她笑了声,抬眼看向站立一旁的夏郁青,你在看我吗?
    夏郁青回神,耳朵顿时红了,因为你好漂亮。
    你也好漂亮。汤希月笑说。
    重回到客厅,坐了没一会儿,陆奶奶说把蛋糕切了吧,再晚吃她一个老年人就要不消化了。
    蛋糕是陆笙定的,自然也是她兴冲冲地从冰箱里取了出来。
    低糖的慕斯蛋糕,拆开以后,她数了九支蜡烛,一支代表三岁。
    陆西陵对这些仪式感的东西兴趣缺缺,但通常他都会配合。
    包括蜡烛点燃以后,熄了餐厅的灯,叫他许愿。
    以往他都是什么也不想地闭眼几秒钟,就这么敷衍过去,奶奶追问,他就说愿望说出来不灵。
    今天闭眼之前,他目光略过了夏郁青的脸,她正望着蛋糕,烛光摇曳着投映在她脸上,他无端想到了蓝色水族箱里,缓慢游过的,橘红色的热带鱼。
    他闭上眼,在父母去世之后,许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愿望。
    蜡烛吹灭,灯打开,陆笙积极给大家分蛋糕。
    夏郁青端着的那一牙,有漂亮的青玉色裱花,她小心地刮下了那朵花吃掉,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点胃口了。
    她被不要浪费粮食的原则折磨,最终还是咬牙,几下勉强将其吃完。
    陆笙说这是低糖的,可她依然觉得甜得发苦。
    蛋糕吃完,收拾干净,大家复又回到客厅里,喝茶聊天。
    陆奶奶趁机催婚:西陵,你这都二十七岁了,多少也得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吧。
    陆西陵一贯不与家人正面起冲突,尤其奶奶,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又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
    他抬眼,目光如轻烟一般略过坐在对面的夏郁青,说道:正在考虑。
    以往他的回答总是忙过这一阵再说的敷衍,今天这态度明显不同,陆奶奶笑说:这才对嘛。像你这回受伤,身边就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才好。你瞒着家里,固然是不希望我们操心,但总得有个人,替我们为你操心,你说是不是?还有,专门替你请的那沉香手链,你怎么还是不肯戴着?这年还没翻过去,要再应了大师说的话,又出点什么事儿
    夏郁青听到这里却是一惊,急忙瞥了陆西陵一眼。
    他倒仍然是一副漫懒姿态,今年也不剩多久了。
    陆奶奶很不认同:照阴历算还有好几个月呢!
    陆西陵就又哄着:我回去就戴。
    晚上又落了一场雨,雨停的时候,已是十点过了。
    今日聚会便告一段落。
    陆奶奶留陆西陵今晚就在这儿睡,陆西陵称明早有个会,得早起,回公寓方便些。
    两位老人起身将人送到门口,陆奶奶一再叫汤希月和夏郁青下回有空再来玩。
    出门,雨后空气潮湿而微冷,混着泥土和草木气息。
    汤希月自己开车来的,就说不劳相送。
    她拉开副驾车门,从座位上拿了个纸袋递给陆西陵,礼物。祝你又老一岁。
    陆西陵挑眉,我再老你不也比我大一岁。
    你嘴这么毒真能找到老婆吗?汤希月翻个白眼,随即绕去驾驶座打开门,刚要上车,她似想起什么,我这个破记性。上回你落我家里的衣服,还要不要了?
    之前汤希月收拾好了公寓,办了个派对,那时候陆西陵下了班,过去喝了杯酒。穿着正装去的,嫌热就脱掉了西装外套,走的时候忘拿了。
    之后汤希月去东城培训,一去一个月。回来以后两人作息又扣不上,汤希月两回叫他去拿,他两回被事情耽误,回家的时候汤希月已经睡了。
    你今晚几点睡?我一会儿过去拿。陆西陵说。
    两点以前都行。过时不候啊。
    汤希月转头,笑着对夏郁青和周潜说了声拜拜,便上车走了。
    此刻,周潜看向陆西陵,自觉笑说:陆总,我有点头疼,想回去睡觉,要不你自己开车送夏姑娘回去。
    陆西陵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说:倒会偷懒。
    周潜自己走到路边拦车去了,陆西陵按车钥匙给车解了锁,对夏郁青说:走吧,送你回去。
    夏郁青点头。
    路上浅坑蓄了雨水,车胎碾过去,卷起水花的声响。
    陆西陵看一眼副驾的夏郁青,她垂着头,依旧很沉默。
    今晚怎么话这么少?不开心?陆西陵出声。
    他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但今晚的场合,一直没有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借以过问。
    夏郁青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没跟我说,手链是奶奶替你求的。因为我你才扔了它,才会出事
    还是大学生呢,这么封建迷信。陆西陵看她,就为这个心事重重?
    不是,当然不是。
    可是她有什么立场问:为什么你的衣服在汤姐姐那里?你们为什么住在同个小区?你们是什么关系?已经这么晚了,等下你真的还要去找她吗?
    她其实真的很少自卑。
    哪怕院里同学三分之二都家境优渥,哪怕不会有人比她的起点更低,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所谓众生平等,不就如此。
    但是,每每在陆西陵这儿,她体会到一些差距注定难以逾越,上次是陆笙过生日,她无法融入;这次是碰上汤希月,陆西陵的青梅竹马,那么漂亮大气的姐姐,她连嫉妒的心思都不敢有。
    陆西陵是她的秘密,她的心事。
    她唯一的自卑。
    她所有的爱慕,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都怪苏怀渠的那通分析,害她过度妄想,此刻期待落空,才会这么难受。
    没有可能因为下周有个随堂测试,我还没复习好,有点紧张。夏郁青选择说谎。
    你已经是年级第一,别人比你更紧张。
    夏郁青实在提不起精神多聊什么,我可以听一下广播吗?
    陆西陵抬手按下车载广播的按钮,又看她一眼,你要是累了,就睡会儿。
    嗯。
    电台在播慢调的情歌,雨后的深夜,路上车辆寥寥,地面湿漉漉地发着光,空间极其安静。
    夏郁青歪靠着,一直没说话。
    陆西陵时不时地转头看她,那恹恹的神色,他第一次见,绝不是为考试紧张这样的理由能推脱过去的。
    最终,他还是问道: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夏郁青摇头,没有。
    有什么心事,跟我都不能说了?之前不是很坦诚吗?他言辞毫不严厉,反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真的没有夏郁青抱着帆布包的手指微微收拢,别过脸,我想睡一下。
    她阖上了眼睛。
    装睡比强颜欢笑容易。
    一时间,空间更加寂静。
    陆西陵不确定夏郁青是否真的睡着,但也不再出声。
    一直到车将要开到清湄苑,他才叫她。
    夏郁青睁眼。
    陆西陵问:回学校,还是送你去别墅。
    回学校吧。
    陆西陵看了眼时间,你们宿舍不是十一点关门?
    跟舍管阿姨说一声是可以进的,会被骂两句。明天上午要跟朋友出去玩,回去收拾行李比较方便。
    去哪儿?
    郊区的山里,有一家新开的民宿。苏怀渠有个朋友过生日,请我们过去玩。
    陆西陵一顿,你跟他单独去?
    还有我室友。
    去多久?
    两天一夜。
    那时候陆笙谈恋爱,也是一行人出去旅游。
    后来回到家,她遮掩颈上的吻痕,被他抓个正着。那不是他作为兄长该管的事,顶多只能嘱咐她一句,注意安全。
    陆西陵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克制自己扭曲而嫉妒的情绪,这时候倒不紧张周一的随堂测试了。
    夏郁青听出这语气有些奇怪,我不可以去吗?
    陆西陵声调毫无起伏,我不过觉得你更应该对学业负责,分清主次。
    可是是你说的,不必所有精力都扑在学习上。
    我只是以长辈的身份提点你两句。陆西陵看她一眼,语气更淡,作为你的资助人,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前途负责。
    夏郁青睁大眼睛,似觉得惊讶,你说话前后矛盾。你之前说过,你已经不是我的资助人了,我往后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陆西陵缓缓踩下刹车,待车子靠边停下之后,他方才开口,你的意思,我作为长辈,劝诫两句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夏郁青不再说话了。
    片刻,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霍然抬手揿亮了头顶的阅读灯,随即从帆布包里拿出了手账本和钢笔,松开那松紧绳,翻开一页,拔下钢笔笔盖,一边写,一边说道:学费、杂费加上住宿费,每学年1500元,4年一共6000元;生活费每月1000元,48个月一共48000元。加在一起一共是54000元
    陆西陵一惊,你算账做什么?
    给你写欠条。夏郁青声音平静又坚定,五万四,我会还给你的。
    是了,一个敢逃离大山,千里迢迢独身奔赴未知城市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陆西陵冷声道:手账本和钢笔也都是我送给你的,不如一并还了。
    夏郁青顿住。
    陆西陵径直伸手,将她手里本子和钢笔夺了过来,不准拿我送你的东西,跟我撇清关系。
    随即,又夺了她攥在手里的钢笔盖,盖上以后,连同手账本,一起扔到中控台上。
    夏郁青茫然地垂下目光。
    手里和心里一起空了。
    陆西陵说:资助就是无偿赠与,你写什么欠条。
    沉默许久。
    夏郁青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钱还清了,是不是我就不必拿你当长辈,我们就可以平等。
    她声音有种潮湿感,也像是刚刚落了一场雨。
    陆西陵心里五味杂陈。
    他看了她很久,所有的私念和戾气,都在她此刻难过无比的表情中化作灰烬。
    他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不应当。
    恢复理智之后,陆西陵冷静地说:抱歉。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道歉。那是话赶话,不是我的本意。你原本就跟我是平等的。
    顿了顿,他最后补充一句: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事。
    说罢,他拿下中控台上的本子和钢笔,递还到她手里。
    碰到了她的手指,发现是冰冷的。
    他不再看她,害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会伤害她。
    那是她的自由,他应该尊重。
    车子重新启动。
    在水底一样潮湿的静默中,不知不觉间,到了校门口。
    夏郁青这时候才动了一下,将手账本和钢笔放回包里,随即拿出一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低声地说:生日快乐。
    她不看他,反手拉开了车门,抱着包,飞快下去了。
    陆西陵瞧着那道身影,踏过薄薄的积水,跑进了校门里,一直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
    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复又启动车子,在前方掉头折返。
    电台还在播放,他嫌吵,烦躁地关停。
    不知是否错觉,空气里似乎还残余她的气息。
    他打开窗户,单手掌着方向盘,点燃一支烟,沉沉地吸了一口。
    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陆西陵看了一眼屏幕,陆笙打来的。
    他按键接听,陆笙的声音一贯的吵吵闹闹:哥!我给你的礼物你忘了带回去,你什么时候自己回来拿,还是我给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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