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刮来一阵风,陆西陵指间薄烟缭绕。
    夏郁青看他一眼,他从车上下来的,穿得过分单薄,白色衬衫,偏硬挺的料子,黑色长裤的裤脚,被风吹得一时贴上了小腿肚。
    陆叔叔,您快去车上吧,外面还挺冷的。我也进去了。
    陆西陵嗯了一声。
    他迈开脚步,又顿了顿,明天下午,你来这儿一趟。
    有什么事情吗?
    到时候说。
    我周日下午有兼职,五点才会结束。
    那就六点钟。
    夏郁青点头。
    夏郁青进屋时已恢复几分平日的脚步轻快。
    大门密码没改,亮灯后的空间安静又整洁,她放下背包,第一时间扑向那座沙发,情绪放空地仰躺下来。
    除了她最喜欢的彭树芳彭老师,陆西陵是第二个会这么耐心引导她的长辈。
    她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而大伯好吃懒做,脾气暴躁,对待亲生儿子也跟仇敌一样,更别提她这个寄人篱下的侄女。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男性长辈的这个角色,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直到今天。
    虽然是她一厢情愿,但她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摒弃掉那些干扰,更认真学习,以优秀成绩报答陆西陵,也会如陆爷爷所说的,真正地尊他为长辈。
    这么一想,夏郁青立即爬起来,从背包的侧面口袋里掏出耳机,接上手机,点开某APP,跟着那课程开始跟练发言。
    第二天下午,夏郁青做完兼职回到清湄苑。
    六点一刻,响起密码锁解锁的声响。
    夏郁青正坐在餐桌那儿拿电脑查《传播学概论》期末大作业的资料,听见声响立即站起身。
    陆西陵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深色衬得他气质更冷。
    陆叔叔。她笑着打招呼。
    陆西陵瞥她一眼,今日又是电量满格的笑容。
    陆西陵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包,换鞋进来之后,站到餐桌对面,将那包放下,随即拉开拉链,依次从里面拿出相机和镜头。
    他把相机递给夏郁青,会装镜头吗?
    会。
    夏郁青拿起镜头,卡扣对准,旋转,听见咔哒一声。
    这是只变焦镜头,很重,但夏郁青已经扛惯了院里的老机器,这点重量不在话下。
    这不是新机,有使用过的痕迹。
    夏郁青问,是您的相机吗?
    闲置很久了,你先拿去用。
    很贵吗?夏郁青小心看他。
    所以你得物尽其用。陆西陵四两拨千斤地答。
    摄影是陆西陵为数不多的爱好,刚读大学那会儿一个人进山,提前架好机器,整晚等流星雨。后来开始参与公司的事,忙得几十万的机器和镜头全留在柜子里吃灰。
    今天带过来的是一部入门级的全画幅,镜头选了一只最实用的变焦,焦段能够覆盖大部分的日常场景,应付学生作业和社团活动绰绰有余了。
    夏郁青将相机开机,对准餐桌上的课本,旋转变焦环。
    你开的什么模式?陆西陵问。
    夏郁青拿起相机查看。
    陆西陵脱了风衣,搭在座椅靠背上,走到餐桌对面去,从她手里接过相机,放低,拨动转轮,这儿,看见了吗?
    嗯。
    AUTO是全自动档,也就是你说的傻瓜模式,所有参数不可调整。
    嗯嗯。
    P档,Programmed Auto,半自动,相对全自动,能调节部分参数。
    夏郁青频频点头。她留意到陆西陵英文发音十分好听,没有听力录音的那种板正感,随意里带三分优雅。她决心把每天的发音练习再加半小时。
    A档,Aperture,光圈优先
    陆西陵话语稍顿。
    夏郁青听课时,为看清楚转轮上的字母,不自觉地朝他的位置越靠越近,额际挨住了他手臂。
    他垂眸看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往旁边让,也没将她推开,继续讲解。
    她点头时,额角擦过他的衬衫,细微的,不可觉的窸窣声,像半夜醒来捕捉到的,吹过树叶的模糊风声。
    M档就是手动模式,所有参数自己调节
    隔着衬衫,依然能感觉到她额头的一点温热。
    呼吸捕捉到的气息,似乎一股混杂了夏日水汽的清新皂香,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
    剩一个S档没讲,陆西陵忽将相机往夏郁青手里一塞,往旁边退了半步,你先自己试试。
    说完,他绕到一旁,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快步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他点燃烟,吸了一口,背靠着窗户,一手抄袋地往餐厅所在位置看一眼。
    拿到新设备的夏郁青爱不释手,拨动转轮,时不时地朝房间各处举起相机,按动快门。
    片刻,那镜头调转方向,对准了他。
    不准拍。陆西陵说。
    镜头飞快转回去。
    陆西陵咬着烟,转过头去,很轻地笑了一声。
    第10章
    陆西陵抽完一支烟,抬腕看了看手表。
    吃过晚饭了吗?
    埋头研究相机菜单的夏郁青回神,还没有。
    走吧,去吃饭。
    夏郁青将相机关机,小心翼翼地盖上镜头盖,放回包里。
    陆西陵走过来拿外套,风衣被他挽在臂间,他伸手拍了拍,又抹了抹布料上压出来的几道褶皱。
    夏郁青这学期接触到许多新鲜名词,比如网抑云、社恐、强迫症等等,这种流行文化可能更像是一种身份政治的浅层投射,各种标签之下的人群,能够在同类中迅速获得身份认同。
    她被大家贴上的标签是社牛,虽然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不过,当下,她觉得陆西陵可能是有一些强迫症,见不得一切凌乱包里的两块备用电池,都是拿一个单独的小塑料盒子装着的,并排整齐地放在一起。
    夏郁青收拾好了背包,拿上外套,提上相机包。
    她打算吃完饭之后就直接回学校。
    陆西陵瞥了一眼,伸手。
    夏郁青茫然。
    陆西陵指了指她手里,她反应过来,说不重,而陆西陵直接向前一步,伸手。
    她下意识地松了手。
    相机包被陆西陵接了过去。
    今天风小了很多,气温比昨天稍高。
    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市的天黑不像山里。
    山里的落日,是一个有迹可循的过程,能清晰看见太阳怎样一寸一寸褪去炽热的亮光,变成一个深红的,不再刺眼的圆盘,随后落到了山的背面。一瞬间群山缄默,万籁俱寂。
    而城市的落日,则混沌得多,各种建筑切割天空的形状,建筑与建筑的空隙间,露出色彩斑斓的晚霞,非常热闹,非常逼仄,像是在挨挨挤挤的课本上,空白处的信手涂鸦。而当太阳落下,华灯四起,城市才真正地热闹起来。
    她已经开始习惯后者,走在路上,随手拍下过好多场落日。
    陆西陵打开后方车门,将相机包和外套放在后座上。
    夏郁青怕抱着衣服和背包不方便,也就只拿了手机坐上副驾驶。
    出发之后,陆西陵问她,附近有什么吃的?
    夏郁青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吃的食堂,学校的贫困生补贴不是直接发钱,而是充值到校园卡,校园卡除了刷食堂,也能用于学校特许的超市。
    衣食住行都能在校园解决,夏郁青在外消费的次数不多,跟室友聚餐的那几次,吃的东西味道都比较一般,而且环境稍显嘈杂,她不好意思推荐给陆西陵。
    附近我逛得不多,您决定吧。夏郁青说。
    陆西陵对这附近就更不了解了,考虑过后,将车往市中心驶去。
    什么时候期末考试?陆西陵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偶尔修正方向。
    一月份。
    四级呢?
    我们大一上学期不能报考四级,这学期英语80分以上的,下学期可以报考,不然就要统一到大二才能报名。夏郁青面露苦色,我争取考到80分以上。
    不单单为了早点考四级,还为了绩点和奖学金。
    陆西陵有心传授学习经验,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无经验可传他从小就是双语学习环境,能流利中文读写的时候,英语也是同样,习惯成了本能,毫无经验发挥的余地。
    陆西陵的沉默让夏郁青几分不安。
    是80分这目标设置得太低了吗?
    85分以上!她立即改口,我有偷偷去蹭英语系的课,也打算报英语双学位,但大二才行。
    再高就变成说大话了,她一般不会给自己定不切实际的目标,免得徒增压力。
    陆西陵瞟她一眼,猜到了她的心路历程,觉得好笑,我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家长,你考多少分不必跟我汇报。
    可是,您是我的资助人。
    已经不是了。陆西陵淡淡地说,你考上南城大学,已经对这资助有了交代,后面的人生属于你自己。大学就四年,不必都扑在学习上。
    夏郁青反倒是愣了一下,为后面的人生属于你自己这句话。
    我没有完全闷头学习。她解释道,我参加了学生会哦!我昨天还去走秀了!
    是吗?不错。
    夏郁青露出被表扬后的乖巧又微微骄傲的笑容。
    餐厅周围没有停车位。
    陆西陵把车停在附近商厦的地库,预备和夏郁青步行过去。
    下了车,夏郁青拿下放在后座的外套披上,跟在陆西陵身后,走往通向地面的电梯。
    陆西陵先一步进去,夏郁青紧随其后。
    她转个身,站在他身侧,面朝着电梯门。
    陆西陵目光侧低,看了一眼。
    夏郁青白色薄针织衫外面,套着藏青色的双排牛角扣大衣,身材高而瘦,像个衣服架子,很能撑得起来。这大衣近看质感一般,但穿在她身上倒不显得廉价。
    虽无确切的对比验证,但她皮肤应该是没夏天那会儿那么黑了,同样还是扎着马尾,已然褪去了五分的土气,只有种沉静的学生气。
    环境能最大程度地塑造一个人的气质。
    他不免又想拿陆笙做对比。
    陆笙高中的时候像初中生,大学的时候像高中生,现在大学毕业,混了两年,还像个不懂事的高中生。
    可这才半年不到,夏郁青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溺爱长大的孩子就是不容易成器。那时候不该心软,还是应该送陆笙去国外历练历练。
    去餐厅的那条沥青路上,落满了比巴掌还大的黄色梧桐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条路安静又干净,夏郁青张望着去看路边路牌,记住了名字。
    陆西陵脚步放缓,转弯迈上路肩。
    夏郁青抬头看去,落地窗透出澄净的浅黄色灯光,门前挂着一张不仔细看,便会漏过的低调招牌,上书江南小馆四个字。
    推门时,有铃铛一响,带着食物香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前台的领座员跟陆西陵打了声招呼。
    陆西陵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领着夏郁青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
    一段木楼梯,最后一阶上方天花板低矮,不小心极有可能撞上,陆西陵伸手挡了一下,提醒夏郁青小心。
    走廊两侧以深檀色的木板装饰,墙壁上挂着灯笼,包间名都是三个字,宴山亭、夜游宫、一萼春、半霁秋、黄雀雨、鲤鱼风
    陆西陵在黄雀雨停下,推开包间门。
    那里头面积不大,放了一张只够四人坐的方桌,靠墙立着一个胡桃木的柜子,柜子上摆着黑色陶瓶,里面插的是芦苇。
    夏郁青第一次来这么雅致的地方,左右张望之后,问陆西陵:我可以拍照吗?
    嗯。
    她后悔没将相机带上,自己的手机拍不出来效果,很是遗憾。
    她站在柜子前,拍下了那芦苇草,就回到位上坐下。
    老家的河滩边遍地都是芦苇,野蛮生长,哪里知道换个地方,就比普通的花还显得名贵。
    服务员送来菜单,陆西陵随意翻了翻,按照惯常的口味点了两个菜,忽意识到,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吃饭。
    他将菜单往对面一推,点你喜欢吃的。
    夏郁青翻开菜单,眼花缭乱,好多菜她完全没听过,便问身旁的服务员,这个高山豌豆尖配鸡头米,鸡头米是什么?鸡头和大米吗?
    服务员笑说:鸡头米就是新鲜芡实您不是江南人吧?外地人是不常吃这道菜。
    这个莼菜银鱼羹
    莼菜和银鱼也都是江南的特产。
    那我就点这两道。夏郁青看向陆西陵,可以吗?
    陆西陵点头。
    服务员接过菜单,二位稍等,二十分钟内开始上菜。转身走出包间,带上门。
    夏郁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茶叶,清苦又清香。
    老家常喝的茶叶几块钱就能称好几斤,茶叶像树叶那么大片,几片泡一大缸,放凉了之后有股香味,解渴效果很好。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夏郁青拿起来一看,是那个服设系的学姐发来了微信消息,感谢她的帮忙,并附上了一段20秒的视频。
    夏郁青随手点开了。
    一段鼓点激烈的音乐声传出来。
    她没想到声音这么大,心脏都吓出来,手忙脚乱地一手按死了音量减号键,一手按锁屏键。
    对面的陆西陵挑了挑眉,什么视频?
    我走秀的
    我看看。陆西陵伸手。
    夏郁青脸通红。
    不能看?陆西陵问。
    夏郁青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将手机解锁,递过去。
    她没办法拒绝陆西陵的任何要求。
    陆西陵先看了看躺在掌心的手机。
    套了个浅紫色的手机壳,背面是平铺的白色小雏菊。
    他点开视频,按了按音量加号键,一段纯电音的旋律,鼓点恰好与台步同步。
    是夏郁青的单人剪辑,从后方走到前方,定点,再转身回去。
    连身的上衣和长裤,裤脚宽松,更似裙摆。全身黑色,垂坠的料子,半吊子台步,却走出了十步杀一人的凛冽气势。
    定点时镜头推近特写,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
    瞳色很浅,因此更显得生人勿近,像是淬霜的刀刃。
    如果不是认识夏郁青,陆西陵会信这服装和化妆营造出的人设。
    他抬手撑住额角,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夏郁青脑袋低垂,额头几乎磕在桌面上,似乎想原地消失。
    轻轻的咚的一声。
    夏郁青抬眼,看见手机被陆西陵递了回来,放在了桌面上。
    她迅速一把抓过去,不问陆西陵感想她不需要任何感想,她知道自己有点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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