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倾赶紧应承道:学生今后定当勤勉学习,时时反躬自省,方不辜负老师的教诲,方可为师弟们做出表率。
    邹凡尘笑着轻轻拍了拍时倾,道:咱们也不必「为师」「学生」自称得这么生疏。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像我这么疏懒的人,哪里耐烦还收别的学生?
    不多时,那两个汉子回来,告诉邹凡尘他们已经把小厮送回了上房,因怕小厮吵嚷出来,还是堵着嘴,捆着手脚丢在床上。
    邹凡尘便带着时倾并几个汉子,离开了那座小院,连夜出城,离开了金川。
    时倾害怕元恺带人找到小院,给小院主人惹来麻烦,邹凡尘说那小院虽不是荒院,但主人早已离开多时,院子一直是空着的。
    时倾拜了邹凡尘为师,从此,开启了他的人生新篇章。
    时倾请教过邹凡尘,王府府兵们发现自己逃跑了,会不会报官?
    邹凡尘淡淡笑道:王府小世子擅离和岐州,他们报官,岂不是自投罗网?他们连客栈都不敢过多撕扯,不敢惹得客栈报官。放心吧,安若王府的势力没这么远,手伸不到金川,他们找不到你,只能悄悄返回。
    邹凡尘每天像拉家常一样,把发生在官场里的各种故事,讲给时倾听,通过具体事例,把其中的利害和弊病,条分缕析地分析给时倾听,并与他探讨设想有没有更完备的解决方案。
    大约邹凡尘怜惜时倾自幼失怙,一路上带着他,不光教授学业,连生活上也照顾得十分细致周到。
    柴卓氏的照顾偏向于「授之以鱼」,事事都为时倾打点妥帖,无需时倾费心;而邹凡尘的照顾侧重于「授之予渔」,凡事只教做的方法,必要时倾自己亲自动手去做。
    时倾从未感受过来自同性长辈的关爱,不知不觉中,便把邹凡尘当父亲一样敬爱亲近,师生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宛如父子。
    时倾想着王府那边正紧锣密鼓地准备举事,而自己却跟邹凡尘慢悠悠地走走停停,竟不像赶路,倒像游山玩水一般。时倾开始时非常着急,恨不得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能立即阻止王府的谋逆行动。
    邹凡尘没有劝时倾,只是给他分析王府想要成事的各种因素,总结起来,得出了王府还没有达到诸事齐备,只待东风的结论。
    用事实和分析说话,比空口相劝,更给说服时倾。
    如此这般,慢慢游玩了半年之外,邹凡尘才带着时倾进入凤景城。而时倾在这半年之中,各方面都快速成长成熟起来。
    这段时间,唯一让时倾不安的,是随离始终没有出现,像消失了一般,摸着红痣召唤了一次又一次,也没半点动静,时倾直觉地觉得随离出事了,很严重的事。
    到了凤景城,时倾才知道,邹凡尘在接到随离传去的口信之后,便写信辞了官。
    邹凡尘的妻儿老小都在棣水府,他独自外出游宦,在凤景城里并无住宅。进了凤景城后,投宿在客栈里。
    洗漱吃喝,休息之后,邹凡尘铺开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提笔给东宫太子,写了一封投效信。
    时倾看了大惊,因为提前投效太子或某位皇子,且不论成败,都会损害到儒士的名声。
    真正的儒士,立身行事,讲究的是君子和而不同。提前效忠某位太子或皇子,以获从龙之功,说穿了,是一种党同伐异的小人行径。只要是洁身自好的儒士,都不屑于如此行事。
    邹凡尘已隐然是凤景城的儒林领袖,随着影响力的扩大,假以时日,或能成为继柴老先生之后的又一位当世大儒。
    以邹凡尘这样的身份,正是最爱惜重视名声的时候,他若投效太子,岂不是自毁声誉?
    一旦有了这个提前投效太子的污点,声誉受损,邹凡尘再想成为一代大儒,便难了。诚然,大儒不是圣人,可操行有亏,也会一辈子受人诟病。
    时倾出言相劝,邹凡尘很是淡然地说,能不能成为当世大儒,随缘,自己从不是拘泥于名的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天地良心便好。声誉?随它去好了。
    时倾还要再劝,邹凡尘反问他:你说,安若王爷想起事「拿回」皇位,你觉得,他是从谁手里「拿回」皇位?
    太子殿下。经过邹凡尘的教导,时倾对朝堂局面已经有了初步了解。
    邹凡尘又问:北有皇兄昭王,凤景腹地有皇叔安若王虎视眈眈,陛下和殿下能够对他们全无防范?如果这两家有异动,谁最有可能被派去处理异动之事?
    时倾想了想,回道:太子殿下。
    毕竟大家是神光帝血脉,而且靖宁帝和乐章帝都是次子继位,皇位来得都「不够正统」,大臣们当面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少不了腹诽。若派大臣去处理,难免诸多顾虑,亦或心慈手软,埋下后患。
    只有太子必须要坚定悍卫自己的利益,绝不会对谋逆之人手软。也只有太子,才有对付起昭王和安若王来不手软的底气。
    邹凡尘点点头:想阻止王府谋逆,既然没办法劝说他们自行放弃,那就只能从外部进行阻止,东宫跟王府之间,迟早必有一争,咱们先行投效太子,再见机行事,才有可能达到既阻止谋逆又保全王府的目的,否则,你从何入手?
    只是这样,老师的牺牲未免太大了。
    邹凡尘听了,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我也不是全为了你。任何一次皇位的非正常更替,都少不了流血死亡,朝堂不稳,时局动荡,大臣们人人自危。如果能阻止王府的谋逆,能保证太子殿下顺利登基,就能免了这场血光之灾。牺牲些许薄名,值得。
    邹凡尘用淡淡的语气教导自己的学生,言谈举止之间,挥洒出一股儒雅隽逸的气质。
    时倾觉得,老师的笑容跟随离不同,老师的笑,让人感觉斯文儒雅,沉静皎洁;随离的笑,让人感觉温暖和熙之余,又会生出几分深不可测之感。
    邹凡尘使唤身边的长随把投诚信送去了东宫。东宫那边很快便派人来把邹凡尘师生两接进了东宫。
    太子殿下想必也是久闻邹凡尘之名,待之以上宾之礼,十分客气。
    邹凡尘对太子殿下展示了自己的「坦诚」,他带着时倾进入东宫,对其他人介绍时倾是自己的学生「卓时倾」,但对太子殿下直接承认了时倾的真实身份。
    至于投诚的原因,其一嘛,邹凡尘对太子殿下的人品和才华进行了一番吹捧,表示敬佩之至,其二,邹凡尘直接提出,希望太子殿下登基之后,能在适当的时候,为恩师柴老先生平冤昭雪,并撤消靖宁帝的灭门遗旨。
    邹凡尘给出的投诚理由,令太子十分受用,于是,师生两个一起成为了东宫客卿,吃住都在东宫,若非必要,师生两个都不愿意在凤景城里露面。
    成为东宫客卿之后,邹凡尘带着时倾积极参予到为太子出谋划策的各项事务中,惮精竭虑,极尽所能,努力争取太子的信任,渐渐地,能参予的机密事宜,越来越多。
    乐章帝很是信重东宫太子,在他身体日渐衰弱之时,把很多朝堂之事,交给太子处理。东宫议事,宛若是一个小朝廷的架式。时倾在这里又一次开阔了眼界和胸襟,也增长了见识和阅历。
    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一年多。乐章十七年秋,安若王六十大寿,向乐章帝递了一道奏折,公然邀请乐章帝御驾亲临和岐州,为其祝寿。
    安若王是当今圣上名正言顺的皇伯父,在崇尚以孝道治理天下的大昌国,伯父邀请侄儿为自己祝寿,再正常不过了,侄儿不去,反倒失礼。
    如果乐章帝端起皇帝的身份拒绝,那么皇帝不孝伯父的事实便会天下传闻,提倡的「以孝治国」,不就成了笑话?皇帝陛下都不带头孝亲,连个表面功夫都不做,让底下的平民百姓怎么想?
    这本奏折在朝堂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大臣就祝寿之事、以及祝寿是否包藏祸心、陛上该不该去为其祝寿、要不要引蛇出洞等等问题进行了或公开,或私密的讨论。
    凤景城的形势,虽然表面上看,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暗地里,却渐渐紧张起来。
    时倾听到这个消息,心头咯噔一下,想道:来了!王府要起事了。
    邹凡尘则道:机会。唯一的,最后的机会。
    邹凡尘有条不紊,不急不疾,不动声色地引导太子挺身而出,主动请缨,以皇帝身体不适为由,由自己代替圣上前去和岐州祝寿。
    乐章帝的年纪虽然才四十出头,身子骨却衰弱得很快,最近连大朝会都无法主持,多由太子代理,这样的身体显然不可能前往和岐州。
    太子主动请缨,乐章帝便顺理成章地同意了,并且下旨:祝寿的一切事宜,皆由太子自行安排。
    此旨一出,太子殿下立即前往禁军,从中挑选了八万精兵强将,又去兵部武库,领了许多军备战备物资,然后天天在城外的大校场操练这八万禁军。操练的项目,既有队形操练,也有阵法操练,更多的是攻城操练。
    太子殿下的举动,给人一个明显的信号:他此行,不是去祝寿,而是去打仗攻城的。
    从凤景城到和岐州,有百十来里的路程,如果快马加鞭,六个时辰之内便可到达。不过,如果是率领八万禁军,运载着各种战备锱重,那么,百十来里的路程,队伍得走三天。
    因此,太子殿下算好日子,提前三天率领着八万禁军,大张旗鼓地从凤景城出发了。
    时倾装扮成众多随从之一,夹杂在队伍之中,等出城走得远了,足以避开旁人耳目之后,他便离开了队伍,单人独骑,直驰和岐州。
    时倾的骑术是在东宫里现学的,选的是一匹性子温和的马,好不容易才坚持着跑了二刻时间,便被马儿颠得七荤八素,一个控制不好,便摔下马来。
    时倾趴在地上,痛苦地一边呕吐,一边朝马儿跑远的方向叫唤:回来,回来,快回来!
    他跟老师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万料不到栽在了骑马上,这马,怎么这么难骑?!
    他要是不能比大队伍提前一天赶去和岐州,他们的计划便泡汤了。错过了这唯一的机会,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安若王府起事。
    且不论起事的结果成与不成,终归是谋逆了,终归是背弃了儒学教义。
    时倾现在的心情,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亲人执迷不悟地去做一宗错事,他正信心满满地赶去阻止,不想,却在跑马这个小环节上栽了!
    望着越跑越远,渐渐没影的马儿,时倾在内心狂叫:马儿马儿,你快给我滚回来!回来喂你吃金豆豆!
    一时之间,时倾趴在地上,绝望得都不想爬起来。忽然,时倾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在他面前蹲下来,望着他,笑得一脸的春风和熙,说道:真难得,你也有趴下,不想爬起来的时候?哈哈,你要记住这一刻。
    时倾望去,不是随离,又是哪个?
    时倾一下便高兴了起来,就着随离的一拉,站了起来,跟着一把抱住随离,说道:阿离!你可回来了!这一年多,你去哪了?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没有搂着随离蹦蹦跳跳了。
    他紧紧抱着随离,仿佛生怕失去了一般,欢喜得有些语无伦次:你没出什么事吧?我真担心你。
    神仙们都习惯了情绪内敛,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随离被时倾这么热情洋溢,所无顾忌地抱着,倒有些不自在,不落痕迹地从时倾怀里挣脱出来,道: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为什么不出现?欢喜之余,听了这一句,时倾心头莫名地冒出一股怨怪的怒火,他抬起手,亮出红痣在随离眼前晃了晃,质问道:我摸着痣,召唤了你好多好多次,你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理我?
    我看你这段时间过得挺顺利的,没出什么事,不需要我守着。随离十分耐心地给时倾解释。到底是天庭上神,他不好频繁下界,怕扰乱了这方大千世界的运行。
    一听这话,时倾更来气了:那你至少也该回来跟我报个平安呀,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多少年了,都没有看见过时倾这副气鼓鼓的小模样了,明知道时倾此刻身在劫中不自知,随离的心还是止不住地柔软塌陷了下去,笑道:哎呀,是我思虑不周,下次定要给你报个信。
    随离不想多做无谓的纠缠,问道:你不是急着赶路么?
    第29章
    随离一马双骑驮时倾
    一句话把时倾拉回到现实处境里, 他望着空荡荡马儿跑走的方向,懊恼道:对啊对啊,我急着赶回王府, 可马儿都跑不见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眼巴巴地望着随离,话本子里说修仙之人都是御剑飞行了, 很想随离也能为他施展一回。
    可是,他又想起随离说过, 不能轻易动用法术, 否则, 轻则扰乱因果, 重则遭受因果反噬, 更严重的, 还会引起天崩地裂,世界重归混沌。
    因此,时倾不好冒然请托,御剑的话, 卡在嗓子眼, 说不出来。
    随离伸手, 握住时倾的手,牵着他缓步向前走去, 恍若闲庭信步一般悠闲, 说道:你骑的是东宫操/练有素的马,它又没有受惊,就是你骑术不佳而已, 它不会跑了便一去不回的。
    看来随离不会施展御剑术了, 时倾略有失望, 但听到马儿会跑回来,心头又燃起了希望,问道:你会骑马?
    当然。
    一会儿,你带我骑。时倾还是有点自知之明,马儿就算回来了,他也没法骑到和岐州。骑术不行,得认。
    悠然前行中,随离笑道:我就是来带你骑马的。
    时倾心念一动,问道:那你说,我此次王府之行,是成是败?
    随离只顾牵着时倾的手,一路往前走去,并不说话。时倾等了好一会儿,见随离不说话,知他是不肯回答,本想不再问,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又问道:问你呢,此次王府之行,是成是败?你说啊,怎么不说?不是说,修仙之人,掐指一算,便能知道过去未来吗?你是没学会,还是不敢算,怕泄了天机?
    随离的心头,先前已经被时倾气鼓鼓的模样柔软塌陷了,这会儿在时倾类似于撒娇般的激将中,那心头更是柔软得不像样子。
    他想:他虽然陪伴守护着时倾上神的魂体,在红尘里翻滚了生生世世。
    可一直以来,他都高高在上,从云端俯视着时倾,只在乎时倾的魂体有没有得到滋养和恢复,却从来没有身入红尘,与时倾共历劫难,不知错过了时倾上神在红尘里,多少个美好的瞬间。
    随离心头想着事,唇角不觉间氲开了一抹微笑,说道:你既然知道是天机,又何必问?岂不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时倾,执着是好事,不过,执着于成败,就不好了。
    虽然知道随离说得在理,时倾还是有些蔫耷耷的:跟你这个修仙之人在一起,我半点好处都没捞到。
    哈,你想捞到什么好处?
    时倾快走两步,回头认真地看着随离,想了想,摇摇头,然后拉起随离又朝前走去,凶道:不许笑我!
    跟随离在一起,感觉快乐,感觉轻松,感觉踏实,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这已经是人与人相处的最高境界了。
    他不满足,反而去要求具体好处,岂不是舍本逐末,流于形而下了?时倾自己反应过来,才会凶随离不许笑话自己。
    两人牵着手,像散步一般,往前走去。没走多久,果然看见马儿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随离先上了马,侧身把时倾拉上马,坐在自己身前。时倾一骑上去,便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嘶。
    随离伸手摸向时倾的大腿内侧,问道:磨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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