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乍暖还寒,风吹起来依然令人直缩脖颈。
    褚匪和赵凉越一前一后地走在长长的御道上,除开前面的两名掌灯内侍,其他官吏都隔得远远的众人皆察觉到今天两位大人间的气氛不对,并不敢上前逮住问什么,连平日最爱揪着赵凉越不放的长孙坚和郑修也是远远跟着,静观其变。
    赵凉越从上马车到下马车,再到侯在午门等朝会,一路和褚匪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擦拭着自己的笏板。
    所以,褚匪突然驻足回头,赵凉越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他。
    然后,赵凉越迅速后退了一大步,忙道:师兄抱歉。
    褚匪皱起眉来,问:溪鳞,你今天如此反常,到底怎么了?
    赵凉越不敢抬头,只语气平平道了句没事,然后绕过褚匪往常泰殿走。
    褚匪不明所以地啧了声,扭头和看热闹的官吏们相视一眼,众官吏识趣地装作眼瞎。
    早朝过后,六部官员到暖阁将雨水后,一直到谷雨前的重大事宜商榷定下来,然后便是宣读外赴西南都护府协办的官吏,其中包括褚匪和赵凉越。
    离京的日子定在正月二十三,也就是七天后。
    时间紧迫,府衙有太多事还要处理和交代,褚匪和赵凉越每日都各自在府衙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没碰过面,这倒让赵凉越心里轻松了几分。
    但终归是要面对的。
    于是第五天的傍晚,赵凉越将处理完毕的一堆文书交给底下官吏,犹豫再三,还是提了个宫灯往宫墙西面的刑部府衙去。
    到门口时,正好遇到了急匆匆出来的刑部左侍郎万潜。
    万潜同赵凉越作揖,跟着的小吏也赶紧停下来跟着见礼,然后躬身时一个不小心,怀里抱着的卷宗悉数滚落在地。
    万潜喝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赵凉越弯腰帮忙捡卷宗,不经意见看到好几分卷宗都是五年前的,便问:怎么突然查起这些旧案来了?
    万潜是褚匪一手培养的左膀右臂,自是知道两人关系,也不避讳,直言道:是在查一桩泖州的案旧。
    赵凉越思忖稍许,问:发生在五年前的泖州大案,莫非是郑氏贩卖人口案?
    万潜道:赵大人猜的不错,当年这案子还是褚尚书亲自去泖州查明的。
    赵凉越闻言愣了下,道:原来,那件案子是他亲自去的,我一直不曾知道。
    五年前,泖州郑氏作恶多端,与官府勾结贩卖人口,瞒上欺下,甚是猖獗,整个泖州无人敢动。
    直到王讳出计让赵氏暗中动作,将那一出《浮逍遥》传遍街头巷角,终于掀起波澜来,
    然后,王讳托人往京都去了一封信,便有一人踏着风霜而来,雷厉风行,将盘根错节的势力快刀斩乱麻,抽丝剥茧找出郑氏和前泖州知州蔡林甫的罪证。
    但直到整个案子尘埃落定,赵凉越都不知道京都那个赶来为民请命的人是谁。
    不畏强权,一心百姓,功成拂袖去,不图财与名。
    曾经的赵凉越很想知道那人身份,
    再后来,光阴荏苒,世事无常,赵凉越终究只能将崇敬和钦佩之情藏在心底,将那人视为自己往后做官的目标。
    那怕他们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却胜过千面。
    但世间的缘分总是玄妙难测。
    五年后的今天,如此普通的一个傍晚里,赵凉越已经不再执著于找寻,一名小吏失手掉落卷宗,那个人的身份却突然浮出水面。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在五年前的泖州就开始了。
    这也正常,赵大人彼时虽身在泖州,但是褚尚书是瞒着众人自行前往,来了招先斩后奏,事后又居功不报,故而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万潜说着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褚尚书是在查瑢歌的身份。
    赵凉越收回思绪,道:雪枋院的前身是槐峰所率的冬园,冬园和这件旧案干系很深,萧公子又曾是冬园的人,并在槐峰死后接手雪枋院,要是要查他身份,从当时的冬园入手确实最快。
    赵凉越说着顿了下,让万潜自行去忙,然后往府衙里面走。
    赵大人!门口京墨一眼就看到了赵凉越,迎过来问,可是有要事发生?我家大人在东面堂庑议事,我去通传一声?
    不用,不急。赵凉越轻咳了一声,道,我在这等师兄出来就好。
    京墨一愣,疑道:啊?
    在京墨眼中,赵凉越认真做起事来比自家大人还拼,每次遇到朝中要事都是通宵达旦现在马上就要离京,要处理的事宜多到头疼,按理说能让赵凉越亲自跑过来,只能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但眼前的赵凉越不仅没有急事,而且也不急着见到褚匪。
    京墨便又试探着问了句:堂庑那边议事还要好一会儿,赵大人先去尚书值事房坐会儿?
    赵凉越道:也好。
    待褚匪和刑部其他官吏商榷完,已经是戌时。
    褚匪本来打算又带着一堆卷宗去户部府衙,然后在马车上看,不料一推开自己的值事房,就看到了静静坐在里面喝茶的赵凉越。
    赵凉越看到褚匪进来,不自觉轻咳了一声,将旁边京墨备着的茶递过去。
    褚匪接过茶喝了两口,桃花眼一弯,笑道:溪鳞好些天不和我说话了,今天终于舍得来看看我这个师兄了?
    要是换作之前,赵凉越只当褚匪犯病,满口胡言乱语。
    但是现下,赵凉越的感觉很微妙。
    赵凉越抬头,嘴唇翕动了几下,道:师兄五年前去过泖州?
    看来溪鳞是来的路上遇到万潜了。褚匪走过来准备挨着赵凉越坐,但又想到赵凉越最近习惯和自己隔段距离,便到隔了张桌子的椅上坐下,续道,当时情况特殊,我便只身前往,但彼时确实没对冬园产生过别的怀疑,以为只是槐峰仗义,而我得道多助。
    赵凉越问:那现在可有查到萧公子身上的异样?
    褚匪摇摇头,道:瑢歌本身就是谍报的天才,查他谈何容易,不过他的身份确实有问题,而这个也是夜渊在查的。
    赵凉越想到了之前那个玛瑙扇坠,默了片刻,问:师兄,如果他确是故人,不想让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褚匪淡淡笑了下,反问赵凉越:溪鳞,如果是你,你想知道吗?
    赵凉越愣了下,随即有了答案。
    老师和自己不过三年师生,自己便甘愿入了京都这场大局,更不用说褚匪生在京都,长在京都。
    恩师、血亲、同门,他们很多人都被十三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所吞噬,但在这京都的每条街巷,一砖一瓦,都还带着他们的影子。
    旧事触手可及,而故人已经远去。
    如果今日换作是自己,必定也是这般刻骨铭心,如若遇到故人的的线索,那怕只有一丝一毫,定要追查到底。
    赵凉越想到了些什么,看着褚匪面上的波澜不惊,转而问:师兄,当年你能得知泖州郑氏的案子,是否是有人往京都送了一封信?
    褚匪道:正是,若非那封信,我不可能那么及时地赶到泖州,并迅速找出症结所在。
    赵凉越又问:那师兄可知是何人送的信?
    正是彼时郑氏的对家赵氏。
    褚匪说完这话,倏地顿住,因为他看到了赵凉越眼眸中的别样情绪,那是一种对某种执念了然大悟后的淡淡忧愁。
    褚匪思忖片刻,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
    赵凉越目睹了褚匪面上的平静顷刻如山崩塌,对他微一颔首,道:师兄,当年那封信,是老师亲笔,然后由赵氏誊录送往京都的。
    褚匪喉头抽紧:真的是王老前辈
    是了,彼时的赵氏,不再是开朝的赵氏,整个士族多平庸无能之辈,和郑氏缠斗多年无果,但却能一朝看破时局,直击要害,并在满朝文武中地选择了他。
    他曾经以为,这不过是赵氏在缠斗多年后所得的契机。
    但如今看来,一切都太过巧合。
    所以,褚匪道,五年前,真正来信让我去泖州的,竟是王老前辈。
    正是。赵凉越说着对褚匪露出一个笑来,道,师兄,老师一直知道是你,知道是你力排众难,查明了泖州那件牵连甚广的人口贩卖案。
    褚匪默了默,问:那他,当年可有对你提起过我?
    没有,我也是今日从万大人那里意外得知,不过,赵凉越说话时,已经不自觉地靠近了褚匪些,道,那封信送出前,我曾经问过老师,说仅凭一封信,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找出一个能够并愿意破除僵局的人,老师只回了我一句话。
    那个人,他一定可以做到。
    然后褚匪就真的做到了。
    满朝文武又如何?真正能够跳出世家士族之外,不畏权贵为民请命,并先斩后奏的朝中大员,也只有一个褚匪了。
    他是帝师王讳万里挑一选中的学生,是京都的天之骄子。
    他的老师,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赤城丹心。
    褚匪的眼眶已然微微发红,撑在桌上的手筋骨突出。
    师兄,他是我的老师,更是你的老师,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一直都是。赵凉越起身走到褚匪面前,道,师兄,为何不敢叫他老师呢?他其实一直在远处注视着你。
    褚匪只觉一语惊醒梦中人,抬头看向赵凉越,然后一把拉过他环抱住,紧紧的,然后将额头抵在他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褚匪声音喑哑道:溪鳞,等一切事情结束我们回泖州看看老师吧。
    赵凉越道:好。
    夜已经悄然而至,值事房中一盏灯火朦胧,两人一坐一站相拥,拉出的影子长长的,叠在一起,像是要融为一体。
    赵凉越看着眼前的人,抬手想要落在他的肩上,最后却还是颓然放下了。
    春风过江拂桃花,幸能识君面,自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赵凉越是个心思顶聪慧的人,他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和惊愕中看到自己的真心,并选择坦然接受。
    但他更知道,褚匪府上自有佳人作伴,那才是他的心上人。
    他对自己的照顾,掺杂着对老师的愧疚,掺杂着同门之谊,却独独没有半分风花雪月。
    所以,在从户部到刑部的长长甬道上,赵凉越已然决定将自己的这份心思埋藏心底,永远不见天日。
    往后余生,春华秋实,寒来暑往,无论江湖,亦或朝堂,他会一直依诺陪着他,只以师弟的身份。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正月二十三,褚匪和赵凉越等人离京南下。
    与之前赴宁州查案不同,此次一行人选择隐瞒身份暗访,走得极其突然,且并未和调任西南都护府的官员一道。
    等朝中官吏反应过来时,一行人早出了京畿。
    快到宁州边界时,金颢亲自带兵来接,坐在马车顶的柚白一眼就看到了他。
    柚白啧了声,俯身贴近马车侧窗道:公子,金将军好像不太高兴啊。
    赵凉越闻言笑道:本来在河州和自己兄长待的好好的,皇上突然胡乱找了个借口,一道旨意就把人调到宁州做守将,自然是很难高兴起来的。
    柚白不禁疑惑,问道:但是金将军在河州待的好好的,干嘛调去宁州,难不成大许找不出第二个将军来了?
    褚匪轻笑,将手中剥好的橘子递给赵凉越,道:大许能担任一方大帅的将才少,但倒不至于一州守将都找不出来几个,至于现今的大许到底缺什么,怕是缺的是一个用人不疑的君王。
    经过褚匪提点,又结合赵凉越和萧瑢教给他的纵横之道,柚白思忖了会儿,道:河州在金氏的管理之下,连续好多年政通人和,物阜民丰,金氏自然深受百姓爱戴,其势力也会悄然渗透河州,就算他们本身本意不在于此,但也是必然结果,同时也是皇上不愿意看到的。
    正是如此,所以皇上将金将军调离河州,换其他势力来制衡金氏。赵凉越说着欣慰笑了下,道,不枉萧公子费心,你如今和刚入京都时候,那个就会吃的小孩已然不同了,长大了。
    柚白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自己从包袱里拿出一块梅花糕奖励自己。
    瑢歌似乎对柚白很上心?褚匪看向赵凉越,微微皱眉思量片刻,压低声音问,溪鳞,虽然我曾承诺你,你不愿说的我不多问,但是关于柚白的身世,雪枋院给我的结果我一个字都不信。
    赵凉越摩挲着手中的橘子,没有回答,褚匪也没有再追问,两人相对无言。
    四周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马蹄声和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最后,还是褚匪先轻叹一气,对赵凉越笑了笑,道:溪鳞不用皱眉,你手上的那橘子不酸,这次不骗你。
    赵凉越微一颔首,低下头去,将橘子掰成一瓣一瓣,然后往嘴里塞。
    不仅不酸,而且很甜,和褚匪给他挑的糖葫芦一样甜。
    参见褚尚书,参见赵大人!
    金颢带人在十丈外下马,京墨抬手命一行人驻足,也下了马过去,将金颢迎过来。
    褚匪和赵凉越还没掀开车帘,听金颢的声音就知道这人还心里憋着气儿。
    本来还打算问金将军可否安好,看来是不用了,不好得很啊。褚匪先下了马车,边扶赵凉越下来,边侧头调侃金颢,笑看那魁梧的汉子憋得脸红,敢怒不敢言。
    师兄,金将军本就够冤了,你就别再取笑了。赵凉越对于褚匪偶尔的幼稚行径也很无语,但自家师兄到底只能是惯着。
    于是,赵凉越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抚平金颢,又刚好抬头看见柚白趴在车顶叼根草看热闹,便道:柚白你下来,陪金将军过过招,你不是老说自己的剑比金将军厉害吗?
    柚白闻言一愣:啊?他不就轻描淡写提过一次吗?
    金颢抬头看向优哉游哉的柚白,又看到他确是背着一柄上好的重剑,便半眯了眼,喝道:小娃娃好大的口气,这就速速下来,我们比试比试。让叔叔我告诉你,就算再好的剑,在你手里也是块废铁!
    柚白一听到金颢用废铁两字形容自己的宝贝武器,立即炸了毛,哼了声道: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
    话刚落,柚白的重剑已然出鞘,一跃而下,重剑通体泛着凄然冷光。
    倒真是一把好剑。金颢的语气带着藏不住的羡慕,也将背上重剑出鞘,道,不过在你手里就是块废铁!
    柚白怒火中烧道:不是废铁!
    两人很快交上手,招式皆是凌厉不留情面,旁的人很自觉地为两人腾出地方来。
    褚匪看着不远处火气冲天的两人,往赵凉越这边歪了脑袋靠过来,笑道:溪鳞今日这是怎么了,竟是这般卖力地拱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他们有仇呢。
    赵凉越轻咳一声,道:也没怎么,就是单纯觉得柚白应该向金将军多讨教讨教,毕竟现在都是用重剑的嘛。
    褚匪狐疑地看着赵凉越,啧了声,道:噢,是吗?
    赵凉越自己也开始有点心虚了,但还是挺胸抬头,理直气壮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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