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让他等,但他已经不想等了。
    时局千变万化,唯有快速将权力掌握到自己手中,才是当务之急。
    季煊玄衣袍袖下的手攥紧,回身时,在百官中一眼就看到了褚匪和赵凉越,那两抹绯色是那般的扎眼。
    正巧,褚匪抬起头来看向他,目光从容而肆无忌惮,对他抿了个笑。
    季煊没来由地心尖一颤,竟是生出一股惧意,随即自己那些关于权欲的幻想被一丝丝剥离,只留下了赤条条的清醒。
    他现在,仍然只是东宫太子,仍然要对龙榻上那个人卑躬屈膝,仍然要在盘根错节的朝堂中寻找夹缝培养自己的势力。
    他讨厌那样的眼神,也讨厌这个人。
    这个人从小就占尽了京都的风光,帝师门徒,少年权臣而自己,过去没人提及赞赏他这个皇太孙,现在没人提及赞许他这个皇太子。
    但他面上并不表现,一如既往地朝褚匪微一颔首,回了一笑,俨然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褚匪懒得回应季煊陪他做戏,而是轻轻打了个哈欠,垂下眸去。
    季煊拿玉镇圭的手用力,指骨瞬间泛白。
    总有一天,他要将褚匪这样的硬骨头踩在脚下。
    春祭大典顺利完成,按礼制本来还要去高阁阅兵,但平崇帝一开始就没交代,户部便识趣地取消了这一步,改由兵部清点出册子直接送去暖阁。
    与此同时,开年的大朝会也被推迟,亟待解决的一干要事被压在暖阁皇案上,奏江南水师和京昌运河一事的折子堆成小山,来朝的边国使者也被迫滞留在驿站。
    你们要亲自去湘源城?
    暖阁中,平崇帝靠在榻上,面前跪着褚匪和赵凉越。
    为何要亲自去?京都如今局势微妙,你们选择开春离京,可不是好时候。
    平崇帝看着二人,还在明知故问,做最后的挣扎。
    褚匪朝平崇帝一拱手,不卑不亢道:西南都护府不禁事关西南安危,更事关大许安危,牵连甚广。
    平崇帝却是笑问:你最想去湘源城办的事,怕是与西南都护府无关,而是为了个人恩怨吧?何必将江山社稷的安危扯出来,如果你要天下安稳,过去太久的事就不该再被翻出来,只会引起动荡。
    褚匪知道,在平崇帝心里,那件谋逆旧案所涉及的一干臣子将士,他们清白与否并不重要,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想用这件旧案牢牢将自己掌握在手中,且根本不会兑现当年的承诺。
    褚匪心里冷笑一声,回道:若是真的只为一己之私,臣去年便可出发去湘源城。
    只一瞬间,平崇帝和褚匪之间变得剑拔弩张。
    最后,平崇帝取过帕子猛地咳嗽,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褚匪。
    门外的丁缪闻声带人进来,被平崇帝扔出一个砚台砸了回去。
    褚匪和赵凉越都没有上前扶平崇帝的打算,就静候在前,看着平崇帝咳嗽不止,抖得像筛糠。
    待平崇帝停止咳嗽,赵凉越平平开口道:皇上,夜渊很可能在湘源城有一处据点,若是屠原成功从大许内部里应外合,到时候江山危矣,皇上亦危矣。
    赵凉越,你好大的胆子!
    平崇帝怒吼一声,随即又猛咳几声,道:当真以为朕动不了你们是吗?
    至少现在不能。
    褚匪的语气很冷,因为他对眼前的帝王,少年时或许有过幻想,但漫长而煎熬的十三年里,他早已经看透他的自私自利和凉薄无情。
    他和季煊不同,他根本不在意权力与地位,他不需要对这样的帝王曲意奉承。
    如果能保住大许,能保住万千百姓,做个乱臣贼子又何妨?
    好,好的很!
    平崇帝撑着身子起来,趔趄地走到皇案前,取了朱笔在两人奏折上批了准,然后将朱笔扔进一旁的香炉中,跌坐回龙椅上。
    褚匪上前将折子拿起,然后和赵凉越朝平崇帝拱手行礼告退。
    两人刚踏出门槛,身后就传来摔东西的声响。
    丁缪看向褚匪,褚匪过去拍了拍丁缪的手,道:皇上身子骨不好,就多劳烦公公了。
    褚尚书放心。丁缪朝褚匪躬身颔首,将褚匪塞给自己的纸笺悄无声息地收进袖中,带着内侍往暖阁内去。
    天已经黑下来。
    两人一路出了午门,又往城南走,京墨在前面隔着一段距离提灯,柚白则抱着他的宝贝重剑隐在暗中。
    赵凉越问:师兄,丁缪是你何时结识的?
    果然,还是逃不过溪鳞这双明察秋毫的慧眼啊。褚匪道,丁缪曾经是德妃娘娘宫中的老人。
    赵凉越这便懂了,他知道德妃娘娘对于褚匪来说,也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
    两人相对无言,又走过了一条街,褚匪慢下步子,抬头看向空中那轮即将要满的月,道:先帝在时,德妃娘娘还是东宫太子妃身边的女官。
    褚匪回忆道:我们当时做皇太孙陪读的孩子,包括刑朔在内,都被太子妃和德妃娘娘照看过。
    她自小就跟着先皇后,一样的菩萨心肠,一样的玲珑心思,当年太子妃身故后,他本可以出宫,逃离那个吃人的地方,但是她为了季煊留下来了,成了彼时太子侍妾中的一个,好不容易才登上德妃的位置。
    褚匪说到这里,顿了下,续道:但她替先皇后守了太子一辈子,皇上他们父子却用她的命为筹码去栽赃王皇后。
    赵凉越皱起眉头,道:当年德妃的死是人为?
    是。褚匪长叹一气,道,当时让她流产的是王皇后,但却是皇上和太子纵容,这事我也是年底才查出来。
    师兄
    无妨。褚匪冷笑了一声,道,你曾经问我,除开季煊和季晟外,可有选择?当时我选择了太子,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褚匪伸手在皎洁的月光间晃了晃,像是要抓住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抓住,只得收回手,捏紧成拳,冷冷道:或许最有资格的确实是那位太子殿下,但是有资格登上皇位的,可是多了去。
    此刻的褚匪身边围绕着杀伐之气,要是旁的人在场,定要被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惊到,但赵凉越只是淡淡笑了下,道:好啊,改天有空师兄带我去见见未来的陛下。
    褚匪侧首看向赵凉越,夜风将两人绯袍吹得猎猎飞舞。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大朝会一直拖到正月十号。
    待百官参见完毕,平崇帝先是让丁缪宣读了太子监国的旨意,然后才正式开朝。
    因积攒的要事太多,等到散朝已经是午时末,平崇帝最后脸色都不太好了,但赵凉越跟没看到一样,带着工部户部一干官员跟去了暖阁,一番唇枪舌剑后,京昌运河的事终于定了下来。
    又过两日,韩闻蕴和褚匪两方就江南水师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原因也很简单,国库除开春耕和桃花汛等固定支出,还有西南都护府和京昌运河支出后,所剩银两可怜兮兮,是根本没法再调度给江南水师分毫的。
    所以,褚匪提出由京畿和江南的权贵富商筹资,以此法为朝廷分忧解难,然后自然会遭到了以韩家为首的达官显贵的激烈阻挠。
    两方僵持不下,最后是汤康出面,率先用家产捐资。
    朝中很多官员都是汤康学生,且汤康又是天下学子的众望所归,一时间四方回应,韩家很快落败,韩闻蕴只得松口,不情不愿地端起丞相的架子,带着百官一同捐资。
    多谢汤老出手相助。
    散朝时,百官于常泰殿外朝汤康一一拱手做深揖,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待众官吏拜毕离开,褚匪和赵凉越上前,一同朝汤康行了稽首礼。
    汤康笑着虚扶起两人,笑道:今日这般阵仗,倒真是让老夫承受不住了。
    赵凉越道:此番汤老做了场及时雨,是大许社稷和黎民的幸事,但汤老多年不涉朝堂,此番出手必定引起诸多猜测。
    汤康闻言大笑两声,道:不必猜疑,老夫就是站你们这边了,老了,再不疯狂一把就来不及了。
    言罢,汤康让小厮搀扶着上马车,褚匪和赵凉越与众官吏一同送他离开。
    第80章 第八十章
    十五上元节,朝事暂罢,六部却没歇着,一直忙到酉时末才陆续回府。
    赵凉越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府衙,且还是看到几名副官满脸焦急,才想起整个值事房内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其他人家中自有妻儿老小,在这上元佳节里定是急着回府陪同家人,于是,本来打算通宵的赵凉越命副官将剩余文书整理给自己,然后放他们回府过节。
    赵凉越抱着一摞文书出户部府衙时,抬头就看到了褚匪的马车。
    京墨看到赵凉越出来,对马车里说了句话,然后跳下车辕过来,将赵凉越手中文书接过去。
    褚匪撩开车帘,赵凉越看到马车里点着灯盏,旁边小桌上是几份摊开的卷宗,应该是就地办公了。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干脆就等这了。
    褚匪说着朝赵凉越伸手,赵凉越便习惯地将手放上去,然后褚匪稳稳握住,将人一把拉上马车。
    待两人坐定,京墨将马车往城东赶。
    赵凉越不解道:阮玥进东宫做侍妾后,绯霞楼紧接着也被封,碧璃亭和鹿鸣都已经成为雪枋院的地盘,城东还能出什么事?
    赵凉越顿了下,问:难不成是突发了什么大案?
    褚匪看着赵凉越皱起的眉头,桃花眼一弯,笑道:赵大人,不要把所有心思扑在案牍中,偶尔还是要融入一下人间烟火。
    赵凉越疑惑:人间烟火?
    这时,马车停住,京墨道:大人,就停主街口吧?
    就停这。褚匪说着起身,掀开了车帘。
    上元佳节,由朝廷吏部亲自主持,此夜无宵禁,整个京都热闹非常,四衢八街人声鼎沸。
    赵凉越并非听不到外面的繁华声,只是自行忽略了,此番褚匪挑起车帘,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四面涌进来,抬眼便是车水马龙,彩灯万盏,一派喜气溢溢的佳节盛况。
    褚匪下了马车,朝赵凉越伸手。
    赵凉越眼里露出一丝迷茫,愣了下把手交给褚匪。
    然后京墨架着马车离开了。
    看着人来人往,赵凉越问:师兄,我们去哪?
    褚匪指了指两人身上的官袍,笑:当然先去找两身衣袍了,穿着这个四处逛,怕是只有打扰别人佳节兴致的份。
    赵凉越点点头表示赞同。
    叩见褚尚书,叩见赵大人!
    一进旁的一处布庄,老板上前见过两人,待褚匪一抬手,老板就跟准备已久似的,带两人直接到了楼上房间。
    老板朝褚匪笑道:尚书大人一月前吩咐的,小的早已完成,只待两位大人过来取。说着对旁的两名小厮挥了下手。
    一个月前?
    赵凉越正疑惑,只见两名小厮将两身锦袍端送进来。
    一件为深紫,色浓如夜,一件为浅青,色淡若月,皆是用的上好苏锦裁制,做工颇为精细讲究。
    赵凉越问褚匪:师兄何时量了我着衣尺度?
    褚匪闻言一笑,心道,又不是白抱那些次数的,面上却道:我问了宋叔,他常换洗你的衣袍,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赵凉越点了下头。
    褚匪朝小厮抬了下下巴,道:将衣袍展开举起。
    小厮很有眼力地将浅青的衣袍展开举起。
    赵凉越望过去,才发现衣襟和衣摆都绣有暗纹,云绕明月,雀穿修竹,繁复的图案填补了淡色衣袍的单调,却又迎光方见,不失风雅清简。
    赵凉越自认在穿着方向,素来是只求干净和保暖,但看到这件衣袍时,也不禁抿唇笑道:师兄的眼光,原来这般好。
    褚匪看着赵凉越对衣袍的喜爱,桃花眼一弯,道:是啊,我眼光一向很好。
    老板是个机灵人,闻言上前道:褚尚书,您的衣袍要不也展开看看满意与否?
    不了。褚匪搓捻了一下手指,笑道,我怕看了后,溪鳞不愿穿了。
    赵凉越:?
    好了,你的事办得不错。
    褚匪朝老板扔了块金子,然后让小厮伺候赵凉越进西面的房间更换衣物,自己进了南面房间,三两下换好衣袍,然后走到窗户前敲了敲。
    片刻后,窗户从外面被打开,柚白背着重剑翻了进来。
    柚白朝褚匪抱拳行礼:褚尚书有何吩咐?
    自打褚匪送了柚白重剑后,柚白宝贝的不行,连对褚匪也崇拜起来,近来更是唯命是从当然,是在赵凉越不在的情况下。
    褚匪有理有据道:我与溪鳞去城东办事,要换下官服,但官服必定贵重,所以你且将我两的官服带回去。
    柚白点头,将褚匪的官服收好,压根儿没注意到站在暗处的褚匪紫袍上,有着怎样的纹路图案,只顾得上问一句:那我走了,有人保护尚书和公子吗?
    褚匪道:金銮卫今天亲自值夜。
    柚白拿上褚匪的官服,放心地朝赵凉越所在的房间跑去。
    另一侧,赵凉越更换完毕转身,就看到柚白进来了。
    赵凉越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柚白摇摇头,低头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官服,道:褚尚书让我把你们官服带回去。
    赵凉越微一颔首,不作他想地将自己的官服递给柚白,并吩咐道:官服容易皱,回去记得要挂起来。
    柚白点头,将两件尚有余温的官服叠放在一起,然后离开了。
    溪鳞果然穿什么都好看,穿这件更是格外赏心悦目。
    待赵凉越出了房间,褚匪不禁由衷感叹。
    赵凉越朝褚匪看过去,正要说什么,但看到褚匪一身紫袍站在灯火辉映中,愣住了。
    褚匪的那件紫袍和赵凉越身上的青袍一样,都是采用暗纹,且纹路图案如出一辙,一样的云绕明月,一样的雀穿修竹,可以说,除了颜色别无二致。
    此外,眼前的褚匪将官帽取下,一头乌发只用一根发带扎住,与平日或穿官服,或穿高冠华服都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洒脱和平和。
    溪鳞何故这般看着我?
    褚匪走近,桃花眼一弯,褐色的眼眸在灯火中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使人不由想起万里无月的漫天璀璨星辰。
    曾经闻名于国子监和京都的少年郎,就该是这般模样吧。
    赵凉越心里有丝别样的感觉一闪而过,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
    赵凉越抬手碰了下鼻尖,轻咳一声,道:师兄,我们要去做什么?
    褚匪见赵凉越并未对两人的衣袍发出疑问,便轻轻松了口气,道:当然是和溪鳞一起过上元节了。
    一开始,赵凉越以为褚匪就是嘴上说说,实际是城东有事发生。
    但当褚匪带着他穿梭在长街的人流中,看舞龙舞狮,顺着摊子挨个赏玩,时不时还非要他尝尝吃食,猜猜灯谜赵凉越终于意识到,他的师兄所说的过上元节就是字面意思。
    给,难得还能抢过那群孩子。
    褚匪说着把手里的糖葫芦给了赵凉越,脸上带着几分自豪。
    赵凉越堪堪接过那串糖葫芦,看向不远处一张哭脸的五岁小孩,旁边两个同伴正在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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