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昌哼了一声,连那满脸胡子都跟着一颤,道:你懂什么?本官好歹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吏,天天被他们支唤着干着干那,当本官是和你们一样的小喽啰呢?
    小卒连称是。
    但严昌依旧不依不饶,好似把眼前几个小卒当受气筒,又骂了许多难听的话。
    小卒知道这主的嘴素来没个完,又厉害,实在不想再听,想着向来矿场没出过啥事,就草草检查了一番,忙送这位主赶紧走。
    检查这么久,快把本官热死了!
    严昌冷哼一声,这才坐上车辕,指挥属下将车马赶进矿场。
    唐县的矿场就这一处,但规模极大,外围三层,一应设施齐全,除主北面占地最大的主矿场,东面是二十座铸钱炉,西南面是盐铁官吏办公的一处院子,还有茅草房拼建的矿工住所。
    严昌带着车马队往西南走,又过了两处卡隘,迎面便是漏风漏雨的一排排茅草房。
    几个小卒正将两个要死不活的矿工抬出来。
    那两矿工长期过负荷劳动,又生了病,瘦得早已经没有人样,加上双目无神,两个眼像是两个黑窟窿。
    严昌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要将他两扔到荒岭上喂野兽。
    擦肩而过的时候,严昌脸上波澜不惊,甚至打了个哈欠。
    突然,一个矿工伸手抓住了严昌的官袍,干裂的嘴唇翕动一番,但是尽管他费尽力气,声音还是细如蚊呐。
    严昌一把抽走自己官袍,并用手弹灰,对小卒斥道:他们又脏又臭的,你们竟然让他们离本官这么近?还不赶紧抬走!
    几个小卒忙将两矿工抬走,等走远了,忍不住嘀咕起来:
    他倒是一副官腔作派,还不是踩在自己同乡身上的畜生?要是我能救
    你不要命了!这里轮得着你乱说话?朝廷都管不到这里,更何况你我。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车马驶到院子后门,里面出来小卒帮忙搬粮食,随后一个笑吟吟的账房先生迎出来,正是任安。
    哎呀,是严仓吏回来了啊。
    先生啊,就属你腿脚慢,本官快热死了。
    严昌冷哼一声,骂咧了几句,但见任安抬手捻指示意一番,又笑着走上前同他作揖。
    任安带严昌到了一旁,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晃了晃,道:我让言严仓吏办的事,都办好了吧?
    办妥了,办妥了!
    严昌看那袋银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任安嘴角呡了个笑,将银子扔给严昌,道:那就还是劳烦严仓吏亲自把东西送到我房内了。
    严昌连连点头,笑吟吟地将银子收好,亲自走到队伍最后,让属下搬下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朝院子里去。
    等到了任安房前,严昌和看守的一个侍从对视一眼,侍从过来对严昌行了礼,然后对搬运的小卒道:就放这里,我们亲自检查了再抬进去。
    小卒于是告退,侍从过来打开箱子查看,但只开了一条缝,然后又起身查看了另一个箱子,才和严昌往里面抬。
    等两个箱子都抬进去,侍从吩咐门口的其他侍从务必看守好房门,自己要同严昌在里面盘点此次货物。
    其他侍从自是知道规矩,已经司空见惯这位叫任安的账房先生,并无官职在身,但却是由韩帅亲自派过来的人,对于他的事,旁人从来不敢多问。
    房内,侍从将门栓好,对严昌点了下头。
    严昌这才曲指对箱子轻敲三下,然后箱子从里面打开,有两大活人站立起来。
    正是三日前偷潜至唐县的赵凉越和柚白。
    赵凉越和柚白同严昌互一抱拳,便立即从后窗翻了出去,由外面的唐县功曹徐鸣接头带走。
    随后,严昌两人将徐鸣早就准备好的一批货放到箱子中。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侍从去开了门,朝进来的任安行礼。
    严昌回头,啧了一声,佯怒道:这就是不信任本官了,本官还能少了先生的货,还能掺假不成?
    怎么会呢?只是恰好要回来拿个东西。严昌嘴上这么说,却抬头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又低头看了眼两个箱子,若有所思。
    严昌眸光一闪,突然面带几丝慌张来。
    任安很快就注意到了严昌的异样,问:严仓吏,你似乎不怎么自在啊?
    严昌笑笑,道:那个,天气热,许是本官热得中暑头疼,不舒服。
    任安半眯了眼看他,道:是吗?
    这时,任安的近卫从外面跑了进来,对任安耳语几句,任安点点头,又看向严昌,道:听说院里进了贼,严仓吏还是配合一下吧。
    话毕,任安抬手让近卫去搜严昌的身,竟是搜出一件蓝田玉的佩子来。
    任安爱玉,房内一应用品多未玉制,且价值连城,对它们动过心思的,不只是严昌一人,之前有个杂役窃玉,任安大怒,直接乱棍打死。
    但任安现下反倒放下心来,上前对严昌笑了笑,竟是拿过那佩子送给严昌,道:严仓吏要是喜欢,早告诉我便可以了,何必差点背上偷窃罪名呢?
    严昌接过佩子捂在手心,眉开眼笑的,很是喜欢,随即上前对任安谄媚道:先生的事,以后放心交给本官办,必定每一件都做到最好。
    任安浅浅笑了下,道:自然,本官最信得过的就是严仓吏了。
    那先生要是没什么事,本官先走了?
    任安侧身朝外一抬手,道:严仓吏一路辛苦,早些回去歇息。不过这该说的,不该说的,严仓吏可别忘了。
    好说好说。严昌揣着佩子,欢天喜地离去。
    待其他侍从也退了出去,近卫凑过来,道:先生,让他办事真的放心吗?
    这你就不懂了,不仅可以用,而且很好用。任安道,一来,此人贪婪,唯利是图,根本不讲情义,毫无原则,只要给了钱就办事;二来,他与徐鸣两人水火不容多年,可以利用这点让他们互相监督,彼此制约;三来,我们被屠原的人暗中监视,要是由我们的人去储备这些东西,风险更大,但严昌不一样,他是宁州人,又对各地黑市了如指掌,让他暗中买卖最合适不过。
    近卫道:先生睿智。
    任安长笑一声,踱步到箱子前面,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弓|弩,伸手取了一把拿在手中掂了掂,问:是确定褚匪和赵凉越已经死了吗?
    是,褚匪直接掉下悬崖,粉身碎骨,就留下了一块满是血的刑部金腰牌,而那赵凉越,是被屠原的人一箭穿心射死。
    如此,韩帅的人肯定已经和夜渊交手过。任安关上箱子,思量一番,道,约莫二日后,唐县东面的夜渊暗卫必定往我们这撤,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此事你要秘密部署,万万不能让他们的探子人发现了。
    近卫顿了下,回了是。
    任安问:怎么,还有疑惑?
    属下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有何突然的?看着合作多年,说到底,不过是互相利用。任安道,夜渊要挟丞相做了不少事,一直是丞相心头的一块病,而且开年的时候,因京都绯霞楼的事,丞相的长孙突然失踪,后来才知是被夜渊的人杀了。如此旧恨新仇,合作破裂是迟早的事。
    夜幕降临,是夜无风,积攒在矿场的热气半分也不曾散去。
    西南面的茅草房区域,士兵们将千余矿工赶进去,步子稍慢的便要挨一顿鞭子。
    矿工们的住所与其用一个住字,不如说是圈,人为围起来的圈,漏风漏雨不说,到处都是腐烂味儿,临近盛夏,臭味愈发熏天不仅如此,他们白日吃的与猪食无异,发馊发酸是常事,经常吃不饱也是常事,而且晚上是没有任何东西和水可以进食的,因为晚上他们不仅不干活,而且吃饭后有了力气还会跑。
    严昌照例被任安叫来挑选人畜。
    所谓人畜,是韩舟为满足人猎所创,意为以人做畜,用来狩猎。
    镇南军内,常进行人猎,并有用人猎奖赏手下的先例,是故需要常备人畜以供享乐。起初,人畜皆为死囚,后来,渐渐不足以让将士激起兴趣,便四处抓庶民以莫须有的罪名打进大牢,以作人畜。
    韩舟手下的人,很多会专门为他物色人畜。好的人畜,不能太听话,因为不会跑的不好玩,一定要会反抗,反抗得越激烈越好玩,最好像是一头能给人以征服欲的狼。
    就比如眼前这名被三人死死按住的矿工。
    矿工的整张脸被人用烙铁所毁,有的地方焦黑,尚还流脓,已经看不出本来面容,看着瘆人,身上那件脏破的衫子被鞭子抽得碎成布条,露出里面的血肉翻飞。
    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狠厉如刀,怒视着眼前的官吏和兵卒。
    严昌上前两步,矿工顿时目露杀意,挣扎得更厉害了他身上的伤,多半拜严昌所赐。
    严昌却是笑笑,抬起自己的靴子将这矿工的脸踩在脚下,然后用他的脸去碾地上的碎渣石粒,直接见了血,矿工疼得额头青筋冒出,冷汗涔涔,却依旧不肯叫出声来,死死咬住牙关,奋力挣扎,挟他的兵卒差点没按住。
    整副画面残忍到连旁边兵卒都看得皱眉。
    本官觉着,就挑这个做人畜好了。严昌抬开自己的靴子,打了个哈欠,道,这个比上次那几个都好玩,那几个是野猫,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一匹狼。
    严昌招招手,兵卒将这匹狼关进了一个笼子里,只待明日送出。
    行了,你们去给那几位交差吧,本官我操劳一天了,要回去歇息。
    严昌说着往外走,一个杂役忙跟上去打灯。
    严昌,你不得好死!
    嘶哑的吼骂声自那名矿工嘴里喊出,严昌只是笑着摇摇头,悠闲地踱步离开。
    又过小半时辰,官吏所在的院子才安静下来,一轮毛月亮生上高空。
    严昌将所有公文整理完毕,让手下小吏拿出书房,然后朝自己房间走去。
    虽说是官吏居所,但矿场条件有限,北面值事堂要办公,剩下稍微好些的房间都集中在院子东面,而严昌等六品以下的官员都是哪里有地就住哪里。因严昌有些关系,他的居所比其他下层官吏略好,选在了放粮食和酒的旧仓库旁边,比住在马厩旁强太多。
    但常人不易注意的是,严昌房间有个不常打开的侧门,和旁边仓库是相连着的。
    严昌进了房,少顷便灭了灯,守在门口等着,等听到外面树林有人离开的窸窣声,便知今日巡视的兵卒已经走了,这才点了火折子,用手掌拢着微弱的火光去打开侧门。
    赵凉越、柚白和徐鸣已经等在仓库里了。
    虽灯火和月光朦胧,严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赵凉越。
    岸然而立,气度卓然,确是让人难以忽略这也是之前他们放弃让赵凉越扮作杂役混进来的原因。
    严昌上前,对赵凉越拱手道:情况特殊,故而只能委屈赵大人藏在此处了。
    无妨,大事要紧。赵凉越直接开始道,韩舟想出用真假虚实结合的法子隐匿真的账目,这招确实高明,但同时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那就是偷梁换柱。
    严昌点头:偷换出来,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不被发现,从而争取时间离开矿场。
    赵凉越道: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知道哪几册账本记载了关键的账目,足以直接用铁矿案将兵部,甚至是镇南军的罪行摆到朝堂明面之上。
    但是值事堂的守卫十分严格,近两年账本又多达三十余本,且每隔两个时辰清点一次账本数目,傍晚时分清点具体账目。严昌皱眉道,赵大人显然不能直接进去,只能我两用袖袍将账本换出来看,每次不亦多,但多次又必定惹人怀疑,实在进退两难啊。
    柚白扭头,问:公子,我武功好,要不我去偷吧?
    赵凉越摇摇头,道:不可,按严大人所说,他们的巡查十分频繁,要是被窃,很快就会发现。
    徐鸣想了想,道:要是能将偷换的次数控制在三次以内,可以保证不被发现。
    严昌:三次的话,加上他们清点时间,也就是七个时辰多,又因傍晚清点具体账目,每日供我们偷换账本出来看的实则仅有四个时辰多,所以一天时间不够用,要两天。
    三次不行,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沧清山和褚尚书那边已经拖太久了,我方才听徐大人说,唐县附近已经有新的镇南军出现,估计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赵凉越说着,闭上眼回忆之前户部看过的近两年账目,瞬间心思百转,然后倏地睁开眼,道,不过我只需要两次,运气好的话可以只用一次。
    严昌忙问:赵大人可是猜到那些账本可能有问题了?
    正是。赵凉越道,从去年九月至今年一月,只拿涉及漕运的账本,其中以运往北边的为重点,且尤其关注运送频繁而急迫的账目。
    徐鸣回想了一下,道:九月至一月,大概有八本,除开不需要的,应该会有四五本的样子。
    严昌啧了一声,叹了口气,道:这平日里,我翻看一个账本要半日,这四五本账可怎么在短短三四个时辰内看完?
    两位大人不必忧心。赵凉越道,一次换取两三本出来,褚某一个时辰足以看完,可剩下一个时辰做偷换用时。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翌日卯时,值事堂的官吏刚刚上值,就看到严昌打着哈欠过来了。
    有官吏笑道:严仓吏,今日这般勤快啊?是不是任先生又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帮忙办事了?
    严昌随意作揖下,啧了声道:怎么说话呢,都是为朝廷办事罢了。
    那官吏不禁讥讽道:严仓吏,你和徐功曹不好好待在县衙办事,反倒总待在矿场,越厨代庖,和我们这些盐铁官吏抢饭吃,这是为朝廷办事?怕不是为了自己捞油水吧。
    严昌也不示弱,撇嘴冲他挑衅一笑,道:那有些人还捞不着,只能眼红呢。
    你!
    旁的官员忙将两人拉开,又两边安抚一番,这才各自进了值事堂。
    唐县南十里外,崇山密林,夜渊和镇南军的两批人马先后到达,不多时便交起手来。
    一处峭壁上,褚匪迎风而立,衣袍猎猎,俯首望着下面战况,身后是卓川带领的三百弓箭手在静候听命,山下还有雷晞带头埋伏在暗中的五百余人。
    卓川担忧道:褚大人,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想得要快,据趟子手来报,明日又有一批夜渊暗卫往这边来,今日趁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可以动手,但明日双方定察觉出不对劲,到时候我们势必会重新腹背受敌。这样的话,只能今天去唐县矿场带走赵大人,但是时间太赶了,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证据。
    无妨,我信他。褚匪注视着峭壁下的动静,手握上刀柄,面上波澜不惊,道:我们负责尽全力拖住便好。
    少顷,褚匪一声令下,峭壁上万箭镞发,瞬时化成一场箭雨。
    巳时末,值事堂账房里的几名官吏伸了伸懒腰,相携起身去用午饭,严昌借着拿酒水账的由头进行了第二次换账,用一本旁人据封面极难察觉的假账本换下去年秋冬的两册漕运账本,然后掩人耳目地丢到了自己的袖袍中。
    恋耽美

章节目录

瑞鹤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作者:崎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作者:崎怪并收藏瑞鹤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