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大人,我想活啊!
    吴易抬手,拍拍贾汉远的脸,道:你我今天是活不了,不过你我家人的命,你别忘了在谁手里,答应他们的事,万万不能泄露了。
    贾汉远闻言瞬间醒悟,忙道:对对对,不能透露。贾汉远又问,那裴师爷呢?京都那边可是早就交代我们要保好他。
    吴易摇摇头,道:事到如今,倒也无妨了。裴茺在他们主子眼里,和我们在韩舟眼里,是一样的地位,都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你明白了吗?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卓川令人将刻漏搬来,直接放到公堂前用以计时。
    褚匪将茶碗搁到公案上,扫了值事房里焦急探头的一众官员,淡淡道:你们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众官员闻言,只觉那堂前刻漏瞬间变成了催命符,少顷后,争执声便从值事房传来。
    这时,先前吩咐的饭菜被厨子送了上来,褚匪和赵凉越一行人只看一眼,当即皱起眉头,横生怒意大鱼大肉是一样不少,连装膳的器皿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镶玉盘。
    赵凉越长叹一气,道:宁州灾祸未除,唐县更是水深火热,知州大人的奢靡享乐倒是从未放下。
    京墨。褚匪唤了一声。
    属下在。
    吴易今日必死,你直接拿我手令去他府邸,该封的封,该抄的抄,所缴金银宝物全部用来赈灾。褚匪说完,又看向赵凉越,道,溪鳞便随京墨一同去吧。
    赵凉越望了眼值事房,会意地微一颔首,随京墨带人出了府衙。
    赵凉越前脚刚走,褚匪眼里微末的笑意彻底消融,再转身,眉宇中的杀伐之气不再遮拦。
    褚匪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站在堂上,周遭似有森森寒意漫开,连追随他已久的近侍,也不禁在此刻如芒刺在背。
    卓川看了眼值事房内为活命而彼此攀咬的官吏,又看了眼火光明灭中负手而立的褚匪,大半张脸隐在阴暗中,看不到脸上神情。
    卓川想到自己江湖跑镖十余载,曾从无数人那里听过褚匪这个名字,无一不是谩骂和唾弃,人人得而诛之,唯有奸逆两字常伴其右。
    但此刻,卓川竟是从褚匪身上捕捉到熟悉的影子,不禁回忆起少时偶上苍稷山时,只远远眺望过一眼,便无法忘却的那身染血白衣。
    只是,褚匪到底是不同的,眼前的他阴狠,嗜血,善于玩弄权术,他如同一柄快刀,急着砍尽挡在他面前的一切。
    但是,卓川并不知道褚匪如此以身犯险来宁州,到底是要砍掉什么,又最后要得到什么。还有,云鹤子前辈乃是江湖中人,多年不涉朝政,并几番立誓许诺,但为何又要蹚这趟浑水?对此,长姐似乎明白什么,但又好像和自己一样,只是局外人,心中尚有疑窦诸多,偏偏时机未到,所有因果被刻意隐藏,只留一个无法下手察寻的谜团。
    刻漏的流沙在黑暗中掩映下,悄然将在场众人心中那根弦缓缓拉紧。
    当醒木啪地一声拍在公案上,十名官吏被带到堂前,吴易和贾汉远自在其中。
    褚匪看着手里的一沓供词,似是怒极,一双眼如利刃般割过去,叫人肝胆俱寒,求饶哭喊声响彻整个公堂。
    吴易却是嘴角扬了个笑,也不知是在嘲讽谁,随后闭上了双眼。
    褚匪将手中令牌仍了出去,十名官吏身后,皆是一把白刃出鞘。
    大人,赵大人有新的发现!嘱咐万不可动手!
    这时,京墨突然赶回来了,似有十万火急之事,跑过来在褚匪耳畔说了句什么,然后方才怒极的褚匪,竟是眉头皱起,当真下令停了手。
    随后,步子慢些的赵凉越也赶回来了,并面有忧色。卓川心觉是有意外发生,立即叫人开始清点现场。
    被押在一侧的剩余官员们见状皆是诧异,有名方眼圆头的小吏张望了好几眼,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似乎在打什么主意,但又因行为受限还在犹豫着。
    正在众人疑惑不解时,褚匪又扔了枚令牌,道:除宁州知州吴易和同知贾汉远,其他人就地斩杀!
    吴易睁开了眼,疑惑地看向褚匪和赵凉越,不知两人又在搞什么鬼。倒是一旁的贾汉远顿生死里求生之感,擦了把冷汗,不禁笑了。
    公堂前,八名官吏的求饶声才刚出嗓子眼,人头便瞬间落了地。
    有人头一路淌着血滚到一侧官吏们脚下,惹得一阵慌乱,有人甚至惊呼了一声,惊恐万状。
    褚匪看向吴易和贾汉远二人,眸中似乎怒意明显,却只能生生忍下,道:将此两人关入牢房,尸首明日示众,其余大小官吏现在就开始整理供词,写出一份本官满意的卷宗来!
    四下领命,狱卒将吴易和贾汉远带下去,剩下的官员虽然已是身心俱疲,但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进值事房整理卷宗,但又因通判及知事已被砍杀,好些官员平日也不掌管刑律,一时间无从下手问罗刹本刹的褚尚书自然是不敢问的,于是就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看似很好说话的赵大人。
    但赵大人似乎是一瞬间眼盲了,对他们急切的眼神示意没有半丝反应,而是转身和褚尚书进了内堂休息,并丢出一句明日提审吴易、贾汉远、蒋徵和裴茺等的话来。
    最后,还是京墨怕耽误事,骂咧了几句,耐着性子过去给值事房里的官吏帮忙。
    溪鳞觉得刚才我演得如何?
    一进内堂,周围无人,褚匪立即蝉蜕壳似的将一身阴鸷卸去,桃花眼噙上几分笑意,非要同赵凉越靠近了坐下。
    该有的效果自是达到了。赵凉越想了想,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看卓少侠都被你唬住了,更不用提那些个本就做贼心虚的官吏。
    褚匪微一颔首,问道:按我们之前设局思路,你故意出去往返一趟,时间约莫两炷香,应该是刚好到吴府门口,你可看到吴家人?
    赵凉越摇摇头:如你所料
    褚匪打断并纠正:应该是如师兄所料。
    赵凉越甚是无语,但心里想来大事要紧,便顺了他道,如师兄所料,下午吴府还很热闹,就一会儿功夫,已经人去楼空,但如今我们人手不够,官吏和衙役又错综复杂,加上我们不日就要往唐县赶,这条线多半是没了。
    褚匪轻敲桌沿的手指顿了顿,道:如此,只能是从今天这场局抓些东西出来了。
    那刚才我离开后,可发现什么端倪了?
    还没有。褚匪皱眉道,除了看到他们的供词,生一肚子火气外,就是看那些老东西一把鼻涕一把泪,又丑又假。
    确实是弄虚作假,真正为国为民的,犹如蒋徵之辈,要么早就被杀害,要么身陷囹圄,哪里会像他们那般华冠在首,锦袍着身,或狐假虎威荼害百姓,或不发一声助纣为虐。
    褚匪侧头看向窗外,一轮朦胧残月悬于中空,夜风呼啸而过,竟有几分摇摇晃晃的感觉,似是要掉将下来。
    今晚局已经设下了,就看潜伏的那个人狗急跳墙,会去选择谁了。
    夜半十分,亥时将尽。
    值事房内灯火蒙蒙,窗外蝉声隐约,不少官吏哈欠连天,有的直接枕了自己胳膊在案几上睡下。
    值事房外,几名近侍正在看守,突有一名小吏捂着肚子从北侧的房里蹿出来。
    干什么去?一名近侍叫住这名圆脸方眼的小吏。
    我肚子痛 ,要去茅房,爷你行行好啊!
    可你这都去多少次了?
    算了算了。旁的另一个近侍道,让他去吧,那边也有人看着呢,围得跟铁桶一样,还能跑了不成?
    于是近侍摆摆手,让小吏快去快回。
    小吏捂着肚子一路小跑,到了茅房附近,立即直起身子藏到树的阴影下。
    之前他出来好几次,对这些近侍和镖师的巡视路径和时间已经掌握妥当,眼下只要绕过他们,抓紧时间来解决那个人,就能完成自己的任务。
    等就近的几名镖师走远,小吏不似白日那般柔弱,直接弹腿跃起至内院东侧墙去。
    不远处的房檐上,卓川正同柚白看到这一幕,卓川笑:怎么样,他今晚老出来上茅房,我就注意到他了,果然有问题。
    柚白叹了口气,不服道:那是你运气好。
    卓川满意地笑了下,然后道:不过我怀疑应该不止有这一个,你去追这个人,我去院子另一边看着。
    行。
    话音刚落,柚白就已经飞身摸过去了,卓川羡慕地看了眼他的身法,然后转身朝西面去了。
    小吏一路疾行,轻易躲开巡视,最后来到了吴易以前在府衙居住的小别院。
    褚匪和赵凉越此番就在这处别院商榷要事,手中似乎还捧着一张长轴地图,并肩立在鱼池前。
    小吏目光刹那狠厉,朝两人潜行过去,袖中匕首,闪着森森寒光。
    就在小吏刺出去的瞬间,一道黑影闪过,手腕瞬间被一股怪气折断,小吏慌忙中抬头,看到来者正是白天将裴茺大腿一击骨裂的那个少年侍卫。
    小吏怒喝一声,臂膀发力,竟是能挣脱柚白束缚,瞬间和柚白过了数十招。
    褚匪和赵凉越转身,看向和柚白缠打在一起的小吏,虽柚白在打斗中显占上风,但小吏能在白日隐匿自己习武者的气息,连柚白一开始也没发现,此等功力实在过于特殊,背后身份绝不一般。
    一盏茶后,柚白终于将小吏制服,反将匕首按在他脖颈处。
    小吏却是突然狂笑:晚了,你们已经晚了!说罢,就用自己脖子去撞匕首,柚白反应极快地撤开。
    但小吏还是死了,顷刻暴毙而亡,口吐乌黑的血,明显是中毒。
    褚匪在刑部多年,俯下身来稍微一看,便知小吏是提前在压槽中放有毒药,待被人制住就咬破自尽。
    褚匪起身,问柚白:附近还有其他可疑踪迹吗?
    油白摇摇头:没,就这一个。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皆有不好的预感,思量片刻,异口同声道:是蒋徵。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府衙西侧,正是牢房所在,此番由近侍带人亲自把守。
    卓川已经蹲在近旁屋脊上许久,但牢房处迟迟没有动静,不禁心中生疑。
    莫非吴易和贾汉远不是对方要杀的人?
    卓川略略一想,倏地想到什么,身形一晃,往西北竹林中的小院赶。
    刚踏进竹林,卓川就敏锐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随即几个飞步到了小院面前,地上躺着近侍的尸首。
    这处小院存放药材等物,平日衙役值事中受了伤,或者是哪个暂不该死的犯人需要续命,都会抬到此处,今日因录事参军蒋徵受了重伤,赵凉越便将他安置在此处,并派近侍守卫。
    褚匪手下的近侍皆是身手不赖,此番却是尽丧命于此。
    卓川心道不好,将一枚烟火发出,随即腰间白刃出鞘,往小院内疾行。
    小院西侧一间房内传来刀剑相击之声,正是蒋徵所在处。
    房门是紧闭着 ,被从里面上了门栓,卓川一脚踹开,闯了进去,正好看到蒋徵吃力地和一名婢女打斗。
    那婢女不似白日温顺柔弱,此番利剑在手,招招狠毒。
    卓川动作极快,趁婢女回头之际,手中白刃已然斩向婢女脖颈,那婢女却是侧身一躲,让白刃落了空。
    卓川和婢女缠斗起来,将蒋徵护在身后,瞬间过了几十招。
    卓川半眯了眼,问道:你的招式并非出自中原武林,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说话间,卓川的招式刹那变换,步步紧逼,婢女眼看就要打不过,将手中利剑纵力掷向蒋徵,卓川退步挥刀裆下,婢女乘机跳窗而出,卓川正要追,被蒋徵用力抓住衣襟。
    蒋徵气息微弱: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事要转告给褚大人。
    您请说!卓川扶蒋徵坐下。
    蒋徵靠到墙上,喘了好几口气,道:褚大人将宁州之事已经审得差不多,我本以为这也是我所知道的所有,但还是有人要杀我,我左思右想咳咳,只能是那个地方
    卓川急问:是哪里?
    蒋徵口中吐出汩汩黑血来,口不能言,极端痛苦,显然是已经中了剧毒,但他目眦尽裂,余志未了,硬是颤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来,就着自己的血在墙上艰难地写下一个字,随即闭上了双眼。
    卓川探了鼻息和脖颈,确定蒋徵已经死亡,不禁心生钝痛。
    片刻后,褚匪和赵凉越也带人赶到了现场,卓川正在对蒋徵跪地磕头。
    一行人放缓脚步,然后褚匪带头,皆朝蒋徵跪下。
    一时间,整个院子只有夜风声,似是在悲恸地呜咽。
    就在一炷香前,镖师探查来报,整个蒋家被血洗,全门五十余口人遭遇不测,无一活口蒋徵定是知道什么重要线索,才会令蒋家惨遭横祸。
    但偏偏是蒋徵。
    按理说,吴易对蒋徵早有戒备,蒋徵也很难知道对方暗中所行之事,而且如果先前蒋徵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按今日对方所展现的实力来看,蒋徵应该早就是刀下亡魂。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蒋徵曾无意中从吴易一方知道了那件事,吴易当时尚还顾念两家姻亲的关系,既没有杀了蒋徵,也没有让裴茺及其身后的人知晓。
    直到今天,吴易自己即将赴死,必须死守秘密才能保证家人活路,便只能将蒋徵的事告知。
    于是,对方以防万一,就有了蒋家的灭门之祸。
    等褚匪一行人反应过来,终究是晚了一步。
    暗处的腥风血雨骤然而至,浇得人心凉透,尚存悲悯之心的忠义之士,被黑暗中的暗刃刺穿胸膛,却临死也没窥见黎明的熹光。
    卓川艰难地起身,转身朝褚匪抱拳,眼眶通红,道:那个婢女,负责晚间给裴茺送饭菜,想必是那个时候裴茺下来命令。卓川说着指向后方墙壁,道,蒋参军死前,用血书写下了此字。
    众人抬眼看去,是一个湘字。
    湘字有很多种理解和解释,可以是江南那方荷叶甜甜的洞天水乡,可以是文人墨客几度感怀吟诗作赋的湘江但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湘源城。
    湘源城,是大许西陲的城池之一,常年阴雨潮湿,百里毒瘴沼泽,少有人会选择居住,但却是离大许西面门户塍黔关最近的一座城池,当年樊家军便是从塍黔关追击屠原而归,后在湘源城遭受迫害冤死,尸骨早随禄免江而去,唯独留下万世骂名。
    而如今,还未等他们将旧案翻出来,湘源城这三个字便以血腥残酷的方式率先出现在视线之中。
    三更,吴易、贾汉远、裴茺三人就地诛杀,并与之前八名斩杀的官员一起尸首示众,且不得建造坟墓以葬,抬至山间任禽兽撕食,其家眷连坐,凡参与甚广者同罪。
    五更,天空尚露出一线鱼白,褚匪一行人已经将宁州城事宜安排妥当,马不停蹄朝唐县进发,同时向京都和苍稷山速发密函。
    赵凉越刚祛病灶不久,尚还虚弱,照旧是和褚匪同骑一马,后实在过于困倦,褚匪也不似之前插科打诨,一路无语,赵凉越便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醒时,赵凉越发现自己被褚匪那件披风裹得严严实实,鼻间是那股熟悉的淡淡墨香,眼前是苍翠茂密的林木,耳畔只有急驰的马蹄声和掠过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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