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朝中要紧的折子, 一般都是直接送到摄政王府来的。沈毅也会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看。
    只是偶尔,他也需要人辅助。比如先前沈毅失踪的那四个月里,以及临盆和产后昏迷的那几天。
    都是沈景和承担起了阅看公文的重任, 而且一次也没出过差错。
    相比司衡有时的粗心大意, 和毛手毛脚, 沈毅是极放心景和这个弟弟的。所以当景和对他说「堂兄可否留些时间,听我说些话」时,沈毅自然会顺着他:
    好,你想说什么?
    沈景和的脸色,却是不大好看,沈毅能看得出来,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堂兄今日,为何会将许暮舟带回来?
    沈毅很吃惊,他没想到景和如此这般郑重的找他,开口竟会是问这个。
    只听景和又道:是因为公事?还是..为了私情?
    如果说这话的是司衡,沈毅必定扔下一句「小屁孩就不要多管闲事」,然后不再管他。
    但是沈景和在沈毅眼中,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他这堂弟从小就不爱说话,总一个人闷着,身体也不好,沈毅和沈毅的父母,都拿他当一颗脆弱的小白菜似的对待。
    所以一向的优待也成了习惯,沈毅在面对沈景和时,会多几分耐心:是因为私情。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和司衡都应该知道吧,他是我女儿的另一个父亲,我们..本该是拜过堂的。
    沈毅这话说得坦然。
    按说,他是不必跟沈景和讲到这个份上的,只因他觉得景和的心思重些,有时他也拿不准这堂弟究竟在想什么。
    为免景和胡思乱想,他便避开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了。
    不料沈毅自以为的坦诚,却仿佛狠狠戳中了沈景和的痛处一般,他突然暴跳如雷:可是堂兄,你不是已将那旧情舍下了吗?
    你从前也说过,你是为心怀大业而生的,不会陷入凡俗的小情小爱里。你忘记了?难道,你真要为那个人就改变吗?
    他值得吗!
    沈毅还从未见过沈景和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方才提及许暮舟时,他甚至从景和眼中,瞧出了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深入骨髓的恨意。
    这般可怖的仇恨,放在他这文弱安静的小堂弟白净的脸上,尤为的令人震惊。
    不是我为他改变,而是从遇见他开始,他就改变了我。原先我也以为,一段萍水相逢的感情,没什么割舍不下的。
    沈毅这时候的话,也说不清是在讲给景和听,还是讲给自己听。
    但是当我收到他的死讯之时,景和,哀莫大于心死,你能明白么。所以我想清楚了,我要他活着,最好能活在我身边。
    景和,我以前是说过,只要大业有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直到现在,这一刻,这一点也不曾改变过。将来也不会。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其实大可不必。
    沈景和被沈毅轻描淡写的「大可不必」四个字,狠狠噎住了。在他听来,就仿佛是堂兄在说,这是我家的事,外人不必多嘴。
    后来,沈毅还是走进了书房,而沈景和悄悄在他堂兄的院子外面站了许久,像一只被扔掉的动物。
    沈景和别的感觉没有,唯有他堂兄的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他却像是切身体会到了。
    在那之后,景和旧疾复发,沈毅只好先派人将他送至京城郊外的一座别院,安心静养。
    至于沈毅本人,自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得做。
    自打邀许暮舟几人住进了自己宅院之后,沈毅就把府里最好的几个厨子派了过去,许暮舟的一日三餐,沈毅都会精心写了菜谱,要厨子们照着做。
    尽管分开了这么久,许暮舟的口味,他都牢牢记着。他还吩咐厨师务必将素菜都切细些,荤菜中的肉,要将肥肉去掉。
    许二公子挑食,饭菜要做得细致。
    给司衡看得是一愣一愣的,沈庄白自己用膳几时这般上心过?就连对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也不见这么精细。
    而沈毅这般藏在各种小事里的讨好的小心思,许暮舟自然看在眼里,只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那些沈毅命人特意做出的膳食,许暮舟是一样没动过,全都进了阿鸢、裴云初和师道青的肚子。
    师道青不知内情,还说许暮舟太挑剔,人家做什么菜他都不爱吃。
    而许暮舟这些日子以来的伙食问题,还是和以前一样,让裴云初给他开小灶,或者叫阿鸢去街上买几个烧饼应付一下。
    许暮舟是在跟自己较劲。沈毅可以轻易说出「后悔」两个字,他却没办法接受沈毅的后悔。
    这不是报复,而是他在商海沉浮二十多年,早已是一颗不会开花的铁树,偏偏有人扣开了他的心门,又狠狠将这扇门摆了一道。
    许暮舟自问本就没有多少信任人的天赋,一无所有的庄白他会相信,但是坐拥半个天下的沈毅,焉能信得?
    不过许暮舟着实不懂得把事情做绝,以沈毅的性格,既然每日为他布置菜品,一定也会例行向厨子询问他的用饭状况。
    许暮舟特地关照了那几位大厨,让他们不要把他其实「一口没吃沈毅安排的菜品」这件事,如实向他们王爷汇报。
    随意扯几句谎话,蒙混过去便是。
    至于沈毅那泼天的手段,到底会不会当真被瞒过去,许暮舟便操控不得了。
    这天晚上,裴云初在小厨房里给许暮舟熬鱼汤,许暮舟站在一旁的菜池边,两边衣袖用一根白色长带打横系着,身前戴个围腰,帮裴云初洗菜。
    虽然他是许家流放在外的孩子,但是跟着裴云初的这十多年,二公子也算是过着金贵的少爷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
    平时洗菜、切菜这般在厨房里打下手的活,都是阿鸢做。
    今日许暮舟心血来潮,非要来帮裴云初的忙,而这帮忙的结果,就是裴云初一会儿要放进鱼汤里提味的大葱,都叫许暮舟切得歪歪斜斜。
    裴云初只能叹气,心说这祖宗乖乖在外头等吃还好,进了厨房便是越帮越忙。
    只不过..裴云初一向是了解许暮舟的,那向来是个坐得住的人,吵着进厨房,只代表他心中有事,非得做点什么,方可发泄焦躁。
    摄政王又派人送东西过来了是不是?自从住到这座宅院以来,每日来送吃穿用度之物的人,就没停过,一应是摄政王府的仆从。
    摄政王府里出来的,无论哪一样,自然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但是仆从们每送来一次,许暮舟便会焦躁一分。
    若有哪一日,无论沈王爷送何种东西来,哪怕他人就站在你面前,你亦能处之泰然,而不是刻意回避..裴云初面对炉灶,不将自己的神情对许暮舟泄露一星半点,那便是真正放下了。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许暮舟能真正放下沈毅。
    一来,沈毅伤许暮舟至深,裴云初不可能不怨恨,二来..也因为这么多年来,裴云初深深藏在心底的,那么一点点见不得天日的私心。
    想到此处,裴云初又开始厌弃自己。
    不敢再跟自己带大的孩子共处一室,借口盐不够,要去库房拿一点,裴云初落荒而逃。
    结果一跨出小厨房的门,朝右一转,蓦然撞进一个宽阔而结实的胸膛。
    师道青像是做坏事被撞破的小孩一般,吱哇乱叫,两只手乱摆:对不住!对不住!我绝对不是在蹲墙角偷听!
    只能怪云初你熬的鱼汤太香了!勾的我嘴馋。任谁也想不到,堂堂影江盟代盟主,当今武林高手榜第一人,竟是个贪吃又自来熟的主儿。
    从住到同一座宅院的第一天,师道青便自顾自地管裴云初叫起了「云初」,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
    似乎是因为他发现裴云初做饭的手艺特别好,只不过这人只给许暮舟开小灶,叫师道青不满:不公平不公平!我也要吃宵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多年以后,在师道青自告奋勇,要给裴云初做一顿晚饭,却最终炸了厨房之后,许暮舟给裴叔叔写了封信:看,还是我好吧至少我不会炸厨房qaq;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奇缘
    追夫第三步,洗手作羹汤。
    裴云初被这一惊一乍的武林高手弄得有些失语, 随即退开一步,让出小厨房的门槛,鱼汤有一锅子,够两个人分呢。
    眼看裴云初又要往外走, 师道青忙又出声:两个人?云初你不吃么?
    裴云初只是摇了摇头, 匆忙转身朝后面的库房去了。师道青努努嘴, 扭脸一看许暮舟绑着袖子的模样, 觉得甚是好笑。
    然后又把许暮舟切出来的歪七扭八的葱段嘲笑了一番。许暮舟无语地搁下菜刀, 骂他为老不尊。
    别看世外高人师道青年轻力盛的样子, 其实已经快到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了。
    只是武学宗师气血通畅,胳膊腿又勤于锻炼, 加上师道青这人玩心又重, 看起来便跟二十多岁似的。
    正在两个人说闹之间, 裴云初端着盐罐子进来, 师道青忽然像有一道闪电穿过脑海, 灵光乍现, 激动地拍了拍许暮舟的肩膀:
    小鬼小鬼, 我想起来我是在哪儿见过你了!
    这话, 于他们在骈州城外见面时,师道青就说过。只是当时许暮舟对着师道青的脸左看右看, 也看不出任何脸熟的意思。
    师道青自己也想不起来, 遂只能将这当做错觉。
    但方才, 裴云初捧着盐罐,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师道青便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他藏在鸡棚里, 也正是有个人端着热粥, 救他于濒死之际。
    原来,许暮舟和师道青还真是多年前就见过面的缘分,只不过许暮舟当时,还是个病入膏肓的八岁孩童。
    十三年前,裴云初带着八岁的许暮舟,和少爷的小书童,从京城远赴夏梁郡。
    旅途遥远,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本就体弱的许暮舟,几乎是一到夏梁郡便病得起不来床了。
    连日的发烧,无论换多少个大夫,开多少帖药,都不见好转。
    诊病的大夫都说这孩子的病气已经侵体太深,劝裴云初不必再白费功夫。偏偏当时还是隆冬大雪的时节,裴云初守着床榻上的孩子,满心绝望。
    不想在某一日深夜,裴云初被后院的一阵异响惊醒,还以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进了贼,亦或强盗。
    结果只是在鸡棚里,遇见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这男子似是嗜血,将裴云初悉心养护的鸡群全杀了,弄得整个后院鲜血淋漓。
    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惨案。
    裴云初自是被惊得七魂丢了六魄,却也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不清楚男人的来历,不敢把人扔出去,以免招来灾祸。
    只得端来一碗,本是为吃不下东西的许暮舟熬制的白粥,指望着男子吃了东西,恢复体力,能自行离开。
    谁成想时隔十三年,有着一饭之恩的两个人再次相遇,而当年鸡棚里的那个濒死之人,正是如假包换的师道青。
    许暮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而想起,那时孔夜替他把脉,说他体内充斥着一股深厚而明澈的内力,护着他的心脉。
    还说这世间,确有身患绝症者,经过内力的梳调,被打通奇经八脉而存活下来的先例。只是这输送内力之人,必得是当今世上的绝顶高手。
    绝顶高手?许暮舟转头看向师道青,心说,高手不就在这儿么。
    所以..是你救活了我?不需要师道青点头,许暮舟几乎已经可以完整的推测出当年情景。
    但身旁的青衣人仍是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又摇头:不不不,我们俩算是互救。
    当年师道青年少轻狂,仗着自己武学天赋超乎常人,便不加节制、不讲章法的修炼,终因过于沉溺,而走火入魔。
    影江盟当时经历大战,师道青大开杀戒,却越是杀红了眼,越是控制不住心魔。
    为了不连累师门手足,他趁夜出逃,不知疲倦地越过一座又一座高山,一心想着自生自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在一个雪夜里落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院,他抵挡不住鲜血的诱惑,便杀了人家的鸡,拿来充饥解渴。
    一阵心魔激荡,师道青以为自己要死了,却被有人的一口热粥,续住了一口气。
    师道青清清楚楚的记得,雪夜里的那个人,面朝自己,背后是月亮铺在那人身上的荧光。那一幕,他深深记了十三年。
    随后,屋子里跑出一个瘦得跟白萝卜干似的孩子,许是因为醒来后身边找不到人,便呜呜哭着,声音细地像猫儿一样。
    师道青一眼看出这孩子是病入膏肓。
    在施与他白粥的这个人跑过去保住孩子哄之前,师道青先一步跃至这孩子身边,掐住了人的脖子。
    把裴云初吓得差点晕厥过去,其实他只是在摸孩子后脖颈上的血脉,以及检查周身穴道的情况。
    然后他说: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救他一命。不过看上去会有些凶险,你可愿信我?
    现在想来可笑,当时师道青竟是以为这病弱的小萝卜头是裴云初的儿子。
    于是你就把走火入魔的功力过度到了我身上,事情的经过,几乎与许暮舟的猜测别无二致,让那内力的邪性与我体内病气对冲。
    师道青竖了个拇指:聪明。这叫以毒攻毒。
    其实那时候的师道青,也不确信这法子能不能奏效。不过瞧着眼前许暮舟这生机勃勃的样子,他这以毒攻毒之赌,应该是赌赢了。
    世事无常,随时随地都可能遇到奇妙的缘分。
    只是再次相见时,许暮舟早已和从前那般脆弱的孩童模样判若两人,师道青莫名觉得脸熟,却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冲着这样的缘分,师道青提出要许暮舟认自己做师父,你不曾练过一日武功,却已拥有了我半生积累的内力。不该叫我一声师父吗?
    许暮舟心说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可你方才也说了,咱俩是「互救」,你也不算施恩于我。
    凭什么叫你师父?
    师道青不服:你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快就忘了,那骈州城里,无极山庄之中,是谁舍生忘死,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出来的!
    这还不算有恩于你吗?不值得你叫我一声「师父」么?师道青振振有词,就连跟在你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孩儿,按说也该认我做师父的。他那几招拳脚,还有一个机关盒子,都是我给的。
    师道青是在说阿鸢,不过,我瞧他乖巧,就不占他便宜了。还是让你这小子做徒弟吧。
    那时候,阿鸢确实也和师大盟主打过交道,但走火入魔、劫后余生的师道青太邋遢磕碜,和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世外高人,也实在对不上号。
    后来阿鸢晓得这件事时,还吃了一大惊呢。
    至于师父、徒弟这层关系,许暮舟前后思量,虽然不知道师道青这般突发奇想是从何而来,但反正他叫一声师父也不吃亏。
    江湖路远,背靠师道青这棵大树,他们所有人都好乘凉。左右师父保护徒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他也不必时刻觉得亏欠,想着还人情了。
    于是许暮舟便开始人前人后,甜甜的管师道青叫一句「师父」。
    沈毅第二次来这座宅院时,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尴尬,根本不敢多嘴去问。
    甚至他发现,原本这听雨苑许暮舟他们现如今居住的这座宅院的名字,里头欢声笑语,他一来,欢笑便戛然而止。
    沈毅不禁想,在他们眼中,现在的自己,大抵应该算是不速之客吧。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这个,他知道是自己愧对许暮舟,若是易地而处,他身边的那帮人,莫说只是停下欢笑,只怕对方一靠近摄政王府,就会被乱棍棒打,再扔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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