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不到那老东西竟还有这么一手。
    沈毅却很清楚,金玉贤虽也心狠手辣、足智多谋,但是这种路数的法子,不会是他想出来的。
    只有可能是另一个人。
    是许家二公子吧。站在一旁的沈景和耳聪目明,即便沈毅什么也没说,他也猜到了。
    景和虽是嘴上贬低许暮舟,但心里浓浓的威胁感,仍促使他私下里调阅了许暮舟在夏梁郡的所有经历。
    许暮舟做过的每一件事,只要是记录在案的,沈景和现如今都了熟于心了。但他心中的不安却并没有因此而削减分毫。
    反而更加扩大了。
    因为看的越多,他便越能知道,许暮舟似乎不是他所想的那般..一个寻常的商人..
    只是他这般为金千岁出谋划策,岂非是倒向那一头了?沈景和似是真诚地发问,但语气却是意味深长。
    沈毅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却只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他本来就是红花会的堂主,红花会又是金玉贤那一边的,何来「倒向」一说?
    那老阉狗是铆足了劲儿,要给我们找不痛快,相比街市上的事,我们还是多想想朝堂上的麻烦该如何化解吧。
    沈毅一边说,一边用手中毛笔的笔杆,不着痕迹的悄悄抵了抵太阳穴。
    随后挺了挺肚子,他现下身孕快八个月了,这在案边稍微坐得久一点,都会腰酸背疼,两条腿的腿根也是麻的,非得时不时自己捏一捏,舒缓一下才好。
    然而这眼前的局势,偏是容不得他舒缓。
    自他从「庄白」重新做回「沈毅」之后,积压四个月之久的各种公务、杂事,都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毕了。
    但是越处理到后边,沈毅越是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刑部的各大案卷中,似乎多出了许多糊涂账,一些不是他审理、判定的案子,也给添加在了卷宗当中。
    且这添加手法还极其高明,若非仔细研读,寻找从前的资料前来对照,是很难发觉的。
    然后沈毅顺理成章的发现,当他想要寻找资料时,有些东西,早已被人提前损坏、销毁了。
    可谓死无对证。
    若非刑部当中有人里应外合,这是很难做到的。
    而近来一段时间,总是三不五时的有人去那京城的各大衙门口击鼓鸣冤,说是摄政王判下冤假错案,草菅人命。
    这些苦主甚至同时写了万民书,要求彻查冤案,更要滥用职权的摄政王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朝堂上那些文官也跟着起哄,甚至要沈毅登堂,当朝对质。
    把沈毅烦得不行。自从随幼帝一同参与了进香大典之后,考虑到自己身子不便,以及为腹中的小崽子规避危险,沈毅便请了朝假。
    待到将腹中孩子平安诞下后,再恢复上朝。
    只因他该处理的公务一件也没有耽搁,或者疏漏过,幼帝准了他的请奏,别的文官言臣也不好说什么。
    这下子算是逮着机会了,一向看不惯沈毅的朝臣们,自是要借题发挥的。
    沈毅自己也知道,在他选择留下小崽子的那一刻,将来他大了肚子,那些仇恨、敌视,甚至盼着他死的人,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司衡把今日送来的奏章文卷整理了一下,发现绝大多数,都是要求沈毅上朝对质的,庄白,你打算怎么办?这朝堂,你上是不上?司衡字里行间全是忧虑。
    沈毅休息够了,继续提笔写字,自然是要上的。
    可他们明摆着是想折腾你,既然你都已经避开风头了,不如就避到底,等你身体好了,再对质不迟。
    司衡实在担心沈毅会在来回的路上,遭遇什么不测和意外。
    毕竟这般逼迫人的困境,想也知道,必是金千岁那狗贼的杰作,那谁知道他会在哪里下毒手。
    沈毅走出摄政王府,还是太危险了。
    谁说不迟。沈毅摇了摇头,现如今他栽赃于我的那些子虚乌有之事,尚只是发出了个苗头。
    若是任由它生长,不理会,很快会变作参天大树,到那时再想将它斩去,便是为时已晚。
    趁现在我尚有辩白、自证的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沈毅看司衡面色不悦,宽慰他道:放心吧,我又不是纸糊的,出门一趟不会散了架。那些个老匹夫,以为这种时候便可向我发难,是他们大错特错了。
    翌日清晨,沈毅早早起了身,经过简单的梳洗,又变成了平日里人人畏惧的摄政王。
    只是这蟒袍朝服实在是紧了,沈毅不同意束腹,临时让付逍棠用针线又改大了好几寸。
    登上车驾,准时来到了皇城,路上也没遇见什么意外。
    这满朝的文武官员,谁也没料到,近三个月没有露过面的沈毅,今日会跟众人一同上朝,手中还捧着一摞折子。
    就连宝座上的小皇帝,也是一脸的惊讶,还说小舅舅这样的身子,合该多休息才是,怎可上殿劳心费神。
    沈毅的胎腹有些前倾,明明未足八个月,却已是圆润如一颗饱满的水滴,坠在身前。看起来危危险险的,也难怪幼帝惊慌。
    唯有立于幼帝身旁的金玉贤神情自若,甚至看见沈毅上殿之时,他还笑了出来,仿佛他一早便预料到沈毅不肯吃亏,也不会坐以待毙。
    小皇帝要给沈毅赐座,沈毅婉拒了,只和群臣同一样,立身站在朝堂之上。
    待得其他的朝务一一议完,沈毅才翻开自己手中一摞折子的其中一本,打算和那些要跟他对质的人,正面交锋。
    却在这时,与他共同站在群臣最前端的秦太公,忽而开口:庄白啊,陛下和这满朝的同僚,都顾念你的身子,要说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在朝堂上站了这许久,不如先回去吧。
    第四十章 对质
    有人的醋坛子打翻了
    真是奇怪, 这几天呈到陛下面前的折子里,满朝的同僚,着急要我到这殿上对质者,不在少数。
    沈毅凝视秦太公, 狐狸似的眼眸中, 透出危险的气息,秦太公似乎也提了好几次呢吧, 怎么这会子倒让我先回去了?不免叫人觉得太公表里不一呀。
    秦太公被激得一哆嗦, 破口想骂沈毅血口喷人。
    但沈毅手中又捏着奏章, 里头全是太公的字迹,自己写了什么, 自己最清楚, 无可抵赖, 秦某只能闭了嘴。
    陛下, 依臣看, 此事还是一次说清的好, 免得日后冤得臣百口莫辩呐。沈毅恭恭敬敬做了个请奏的礼。
    一旁的言官不乐意了:摄政王狂放, 一向是开口便无所顾忌。但这满朝文武, 为「万民书」之事,向陛下上书者众多, 大家都是一片好心, 想把事实真相弄清楚。
    又不是专程针对摄政王的, 王爷要为自己辩白是理所应当,但也不必将所有上书之人都打成冤枉您的罪人吧。
    再者,那些冤假错案未经核实, 怎的就成王爷「百口莫辩」了?王爷日日处理公务繁多, 这一时的疏漏, 怕也难免会有的。
    沈毅目光凛凛,一记眼刀剜了过去,顺便笑道:这位台谏想是新被选用提拔的,本王尚想不起你的名字。观你这言之凿凿的模样,纳谏的次数应该不少。
    在陛下面前参本王的奏章都在这里,台谏来认认,哪一桩哪一件是你写的。既然是登堂对质,那便从你开始好了。请。
    沈毅长手一伸,把折子递到那名言官面前,人也跟着走近了几步。直吓得那新上任的台谏不敢抬头视人。
    世说摄政王沈毅身带煞气,叫人不敢逼视,看来是所言非虚。
    那小小言官被沈毅的气势一压,哪还敢张口妄言半个字?
    朝堂上其他人也被震慑住了,无人再敢单独站出来,只敢你一言我一语,群声附和,说摄政王应以探查真相为重,而非以强权压人。
    结果沈毅还真就拿了真相出来。
    只见他依照排列好顺序的折子,朗声念道:三月初十和十五,秦太公上奏,说本王在朗州徐氏贪赃官银、以私盐谋利一案中,无视徐氏妻子呈上的自白书,以及可证徐氏无罪的证据。
    私刑处死徐氏及其同胞兄弟,以致徐氏妻子投状无门,只得上京城的公堂门前含冤。
    秦太公,我方才所念的,是您亲笔写下的奏疏,没错吧?
    被沈毅锐利的眼神盯上,秦太公顿时心虚:..这这这..启禀陛下,老臣也是听闻那徐氏的妻子在京兆府尹的门前闹得太厉害,她口口声声称事关摄政王,而摄政王又关乎朝廷脸面..
    老臣这才管上一遭闲事。
    老臣只是希望真相水落石出,莫污了摄政王和朝廷的声誉,绝无要与摄政王为难之意啊!陛下明鉴!
    这秦老头子怕是隐退凤阁时日太久了,这般不禁吓。沈毅心中嗤笑。他这才敲打几句,人已经吓得自乱阵脚、自报家门了。
    不过也难怪,沈毅手里握着真凭实据,想来秦太公也知道诬陷会被拆穿,干脆自己退一步,明哲保身。
    太公若是见不得疾苦,又爱操心闲事,其实大可派人去刑部翻翻案卷,这朗州徐氏的案子,是两年前判下的,但主审此案之人不是本王。
    沈毅不打算让此事轻松过去,他今日来,便是铁了心要发作的,而恰恰,正是接管这徐氏之妻击鼓鸣冤的人,京兆府尹孟秋佟。
    大水冲了龙王庙,向主审之人伸冤。呵,这难道是巧合么?
    当然不会是巧合。沈毅心下一清二楚。
    就算当初的案情里确有冤屈,只怕也早就被人用金钱和权势摆平了,然后在这个节骨眼,用作向他发难的一步臭棋罢了。
    至于这别人主审的案子,为何会记录在他沈毅名下,更是要好好彻查的。
    这之后,沈毅便一桩桩一件件的,将莫名记在他头上的糊涂账当堂算了个清楚。
    那些弹劾他的言官文臣,似是以秦太公为首,这太公一垮,剩下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讲一个字。
    沈毅如今虽是带着近八月的身孕,但浑身凌厉如利刃的气势,丝毫不减。
    这帮人以为摄政王躲在府中养胎,再管朝堂上的事,必定心力不如从前,却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像怀孕不怀孕,于他一点影响也没有。
    沈毅抬脸望向金千岁,这次,换他笑看对方了。
    退了早朝,沈毅从恢弘的大殿中走出去,上午的晨阳照在他身上,泛起暖意。
    他抚摸了一下肚子,在心里对腹中胎儿道那大殿阴冷,冻着你了吧。还是外头好,春暖花开,晒着太阳也暖和。
    肚子里的小崽子这时才动弹了一下,仿若是对他的回应。
    小东西平日里好动,但今天许是知道父亲上朝堂是有要紧事,乖得不得了,一点也没有添乱。
    沈毅的心软成了水,其实他倒希望小崽子别那么乖巧,它越是乖,沈毅心里的愧疚,就越是化不开。
    见王爷在那石阶上顿住,随行的付逍棠还以为沈毅身体不适,连忙上前探慰:王爷,该回府了..您..可是身上不舒服?回去后请王医官来瞧瞧?
    沈毅摆摆手,别大惊小怪了。我,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哦?想到一个人?谁能令你一想起来,就顿在原地出了神?付逍棠腹诽,不过嘴上聪明的没有说出来。
    他扶沈毅踏上轿撵,准备打道回府。
    付逍棠历来是个能干的管家,不仅府上内务样样管得好,就连外务,也能帮上沈毅许多。
    这次朝堂对质,那些能够驳斥泼在沈毅身上的污水,让他得以自证清白的一干铁证,皆是沈毅列了名目,付逍棠去找寻、搜集而来的。
    他们主仆二人,一早便开始做这件事了。可以说,沈毅筹谋了这许久,就是等着事发的这一天呢。
    那帮言官文臣一头撞上来,算是撞进了沈毅了下怀,至于这些人分别都是谁,沈毅也都一个一个的记清楚了。
    而且沈毅为了最大限度的掩人耳目,甚至连司衡和沈景和都没有告诉。
    他们是摄政王的左膀右臂,一举一动都太容易被人察觉。
    这一顿折腾下来,原先不觉得,直到坐上轿撵,沈毅才觉察出一点疲倦来,朝堂上的站立还是其次,主要这孕中多思,确实挺伤精神的。
    沈毅揉了揉左边的太阳穴,继而揭开轿撵右侧厚重的帘幕,想要透透气。
    结果这一揭,竟是揭得自己心中猛地一抽,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都狠狠踢了一下。
    沈毅挺了挺腰,扶住侧腹,分明被闹得一身冷汗,但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嘴上愣是一句声都发不出来。
    因为刚才从他轿撵旁走过的,正是许暮舟。
    不止是许暮舟,还有他身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只是一眼的功夫,沈毅来不及看的多仔细,仅是草草瞟见了两人的侧影。
    只一个侧影,足够他看出那个姑娘皮肤白皙,气韵灵秀。
    沈毅也顾不上应该不应该,心下虚跳起来,撑着后腰,调整了姿势,矮身伏在轿撵床边,偷偷往外看。
    已经走过去的许暮舟和那位女子,从背影来看,几乎就把「金童玉女」挂在了身上。
    那个姑娘身材高挑纤细,长发及腰,衣着和配饰都简洁而讲究,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一股娴静之气。
    必是高门贵女。
    且这女子与许暮舟衣着的颜色,皆是朦胧的淡紫,远处看起来,就像是相处多年的一双爱侣般和谐。
    许暮舟双手提着新鲜的菜肉蛋蔬,姑娘伸手接过一个篮子,侧头同许暮舟说了几句。
    仿佛是两人为了今天晚上的一顿好饭,购置了大包小包的食材,结伴自市场闲逛而回,而心疼相公的妻子,也想分担一部分的重量。
    沈毅只觉胸口像被一只铁掌紧紧拧着般酸痛。
    一时连太阳穴的疲倦,和腹中胎动都感受不到了。原来,看见许暮舟走在别人身边,竟是叫他这么难受。
    沈毅勾起嘴角,唯有自嘲。说到底是他负了许暮舟,而许暮舟那副模样,又是极招人稀罕的。
    即便有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出现在他身边,沈毅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心酸呢?
    与摄政王的轿撵撒身而过的许暮舟,并不知道沈毅的视线就在身后,他远远看见了摄政王的车驾,本是不想从这走的。
    奈何这条街市是回程最近的路,从别处走,难免绕远路。
    何况双檀回许家大宅,也是走这里最方便。
    二哥哥,今日多亏遇到你,改日,我一定请你去全城最好的酒楼喝酒。许双檀的眸子清澈有神,十二年不见,模样变了不少,但心性依稀还是从前那般。
    许暮舟无奈地摇头: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可惜我这酒量,怕是还不如你。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对面
    意外相见,醋味飘香。
    二哥哥酒量不佳?无妨, 那我就请你去吃菜。
    两人走到无名居前,许双檀将菜篮子递还给许暮舟,也未久留,带着随身的侍女往许家方向走了。
    许暮舟是在去新加盟的连锁店收账的路途中遇见许双檀的。
    家里最心爱的儿子没了, 只能妹妹去管哥哥落下的生意。
    说是生意, 其实也就是烂摊子, 尤其许轩阳身败名裂, 以前要好的断绝来往, 不好的落井下石。
    因着儿子的缘故, 许焕现在都不敢随意出门了,怕被人戳脊梁骨。
    许双檀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许焕在教导她时, 所费心力, 并不比用在许轩阳身上的, 逊色分毫。
    因而小姑娘在经商方面, 也算是学了好几手手段。今日是去以前的旧店子里收租, 但那些个商户却打着厌弃许轩阳的名头, 硬耍赖不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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