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心中这种通透的平静,其实更让庄白不安。与其说他的困顿消散了,不如说是他别无他法,认下了。
    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假若他真的想起自己是谁,他和许暮舟的缘分,也就到尽头了。一这么想,心里就疼得喘不过气。
    而另一头的许暮舟,对此毫不知情,还正在厅堂里,与一大圈人商榷他和庄白的婚事,以及他们去了京城之后,许宅该如何安置。
    许暮舟并不打算放弃夏梁郡的产业,毕竟这是他一点一滴积累,一砖一瓦打造的,付出过无数心血。
    只是他这东家离开了,总也得留个人打理。所以许暮舟打算把宗叔留下。
    一来,宗叔年过四旬,从未离开夏梁郡,出过远门,性子又朴素,陡然让他去人多繁杂的京城,许暮舟担心人无法适应。
    二来,许宅需要一个看顾的人,宗叔在这儿当了几年管家,熟门熟路,许暮舟放心得过他,正是最好的人选。
    只不过光有看顾打理还不够,还得安置个主事之人,但又该选谁呢?
    裴云初和阿鸢必定是要跟他走的,不会愿意留下,而且许暮舟自问也离不开这两个人,因而那主事之人,许暮舟还需要好好想想。
    这几日来他的脑子就没停下来歇息过,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了,他得在此之前安排好一切。
    如此便可把那一日空出来,留给自己和庄白。
    而这一天晚上,许暮舟上床睡觉后,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身后有个活物窸窸窣窣的蹭了上来。
    和他们刚遇见时一样,庄白又偷偷开了他卧室房门,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然后钻进了他的被窝。
    上一次许暮舟说孤男寡男不合体统,把庄白请了出去,而这一次,许暮舟却只是纵容着,轻轻翻过身,揽庄白入怀。
    本以为庄白定会不老实,上下其手的胡搅蛮缠一通,却不想人竟这么老实,什么也没做,只是窝在许暮舟旁边,团成一团。
    你怎么又偷摸进来了?嗯?许暮舟摸着庄白的脑袋,庄白的头发意外的偏软,许暮舟非常喜欢。
    庄白没有抬头,他平时总是近乎贪婪的盯着许暮舟的脸看,今夜却只是一个劲的往人被子里蹭,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就是想挨着你。
    许暮舟笑:随你吧。反正洞房之前我们有一整天不能见面,现在先见见也好。
    第二十六章 知返
    庄白跑路了。
    许暮舟所说的洞房前一日不能见面, 是宗叔跟他说的成婚习俗,在正式拜天地、入洞房的头一天,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都要独自待上一整天。
    裴云初也说确实有这么种传统, 于是许暮舟便也遵从了。
    正好用这婚礼前的最后一日, 把许宅今后可以托付的主事之人定下来, 只是这事儿确实很伤脑筋, 思来想去, 许暮舟也未找到合适的人。
    就在这时, 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敲开了他书房的门。
    扈清涟, 许暮舟虽说是精于算计, 但他也怎么都算不到, 扈清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还说可以帮他照顾许宅, 除去后顾之忧, 让他安心上京。
    若是其他人说这种话, 许暮舟一定会把他的动因、目的, 盘算个通透彻底, 但是扈清涟,却似乎没有这种必要。
    他为人处世太过简单, 心里也装不住什么事, 他说的话, 还是值得信的,只是许暮舟无法不惊讶罢了。
    扈清涟却一本正经道:我是红花会旧人,比起其他人, 略谙一些应对之道。他们已经盯上你了对不对?就算你去了京城, 许宅也会长久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中。
    你放心让院里其他人去应付吗?
    确实不放心, 这也是许暮舟为何纠结踌躇的原因之一。
    但..你是背叛者,不怕他们把你碎尸万段?许暮舟问道。
    扈清涟顿了一下,兴许是想到了那个画面,身体一哆嗦,然而嘴上强撑着继续说:如,如若他们会杀我,那无论是谁,都有可能难逃厄运。
    何况他们好像已经放过我了..虽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红花会行事果决,从不做折头之事..
    应该不会再来杀我了。
    许暮舟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
    而且当初他要留扈清涟,是因为许修雨的那层关系,不管怎么说,扈清涟都算是他攥在手里的一个把柄。
    将来他去了京城,仍是需要一个能牵制许修雨的把柄的,免得许修雨到时候再找麻烦。
    你放心吧,我幼时学过数算,算账不是难事,我能替你顾好那些生意。扈清涟继续毛遂自荐,再说,如若院里有什么事,我便传信与你就是了。
    这个决定,扈清涟亦是思忖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的。
    其实许暮舟已经借给了他足够的盘缠,要放他远走高飞,但扈清涟不想走,也不知道该走去哪儿。
    自从家破人亡的那一日起,他在外漂泊了八年,直到前段时间所有身份被许暮舟拆穿,他竟在拘禁自己的许宅里,感受到了一丝奇异而久违的归属之感。
    也许是许宅上下所有人,即便知道他是别有目的之人安插来的「耳目」,却也待他很好。
    在许宅过的几日,胜过做红花会座下青楼头牌的无数年。
    就冲这个,他也是真心想要报答许暮舟。
    许暮舟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盘点,觉得这样安排的确没坏处,便敲定下来。扈清涟这个人吧,只要不是杀人和勾引嫖客的勾当,其他事情上,总的来说还算是个聪明人。
    心头大石一落,许暮舟浑身轻松,伸了个懒腰,等着明天做新郎。
    喜服已经送来了,就搁在他床头的梨花木柜子上,上面还有一颗花球,明日要绑在身前。
    寻常男婚女嫁,男人绑花球,女子蒙盖头,但他和庄白都是男子,自然是两个人都要绑花球了。
    本来按说庄白是他「男妻」,合该蒙盖头,但许暮舟觉得不好,他当庄白是自己的伴侣,但不会当他是自己的「妻子」。
    其实许暮舟也藏了坏心眼,他让阿鸢取衣裳时,顺便也在那绣庄里讨了一张红盖头,就放在枕头下,明天一进洞房,他就要庄白盖上给他看看。
    就给他一个人看。
    庄白一定不会拒绝他,会大大方方的戴上盖头,然后他该用喜称将盖头揭开,但庄白或许不会静静等着,而是自己将盖头掀开。
    四四方方的红盖头,掀开一个角,庄白的脸便会露出来,那双有神的眼睛,自然就带着贪心与狡黠,直白的盯着他。
    许暮舟喜欢庄白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想到此处,许暮舟端起方才沏好的热茶饮下一口,他竟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看来这洞房前一日不能见面的传统,确实有它源远流长的道理,因为近在咫尺,却偏又分开两地,思念起来才会格外窝心。
    许暮舟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赶紧过到明天。
    而庄白这头,阿鸢来给他送拜堂要穿的喜服,庄白打眼一看,只觉得那红色明艳得像血,灼热得人眼睛刺痛。
    他偏过头,多一眼都不敢再看。
    阿鸢当他这是害羞,便拉人站到那铜镜前,轻手轻脚地拿起红衣,放到庄白身前比划,庄公子你瞧,这红色多衬你呀。
    刚才少爷已经试过了哟,虽然少爷不大喜欢我这么说,但我还是要不违心的说一句少爷穿这身衣裳,真美得跟天仙一样!
    庄白可以想象那个画面,而他一想到许暮舟,语气就不自觉的放轻放柔:他穿这个,那必然是顶好看的。
    阿鸢冲他挤眉弄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嘿嘿,那好不好看的,明天就见到了。庄公子再忍耐一晚上。
    庄白点了点头,直到阿鸢出了房门,他才把喜服规规整整的折叠起来,放在床榻上。
    两边床幔一拉,他便可以不去看了。
    与此同时,许暮舟在书房这边,收到了宗叔呈进来的一张图纸。草纸薄薄一张,风一吹便要飞出去老远,宗叔用一方玉镇纸压着。
    这是望星楼的跑腿小二送来的。
    自那日望星楼一会之后,许暮舟和那位藏身粉帘后面的人士,三不五时便会联系一次,大多都是那帘后人提醒许暮舟时间所剩不多,要他尽快收拾行装。
    许暮舟只给他回了一次信,信中问那京城里准备的大宅子,几进几出,具体布局是个什么样。
    所以望星楼的小二今日才送来这张草纸。看来是那人嫌许暮舟烦,故意用了嘴廉价的草纸,可是图却画得十分精细,可见这帮人对他们的主人是敬畏有加。
    毕竟许暮舟是那「主人」钦定的堂主,底下人再不满,也不敢随意发泄。
    许暮舟不管这些,他要看宅子的布局图,只因为满心想着与庄白将来的生活,一时兴起,就想看看今后要居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
    从图上看,这名副其实是个「大」宅子。
    今后就算生上十个小崽子,应该也足够住。这么想着,许暮舟又忍不住笑。
    裴云初是爱花草之人,将来必定也会在那宅子里开辟一大片花圃,春暖花开之时,许暮舟便和庄白带着他们的小崽子,在花圃里闲逛。
    或许,他们还会饲养几只动物,只要不是狗,是猫、是鸟、是牛、是马,都可以。
    再过几年,他们说不定又会回到夏梁郡,在这桃花源一般的山水里,每天一同看日升日落,相守春夏秋冬。
    然而许暮舟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日所沉浸的幻想,在第二天,便会被无情的打破成支离破碎的齑粉。
    那一天,路过许宅的人都会听到里面锣鼓喧天、吹吹打打,而且大门上还挂了红灯笼,贴了喜字。
    也不知是这许宅里的谁办喜事,乡民们近来也没听说许宅要办喜事,但瞧这架势又不像是开玩笑,大家纷纷驻足观望,一知半解。
    结果这望着望着,院里的吹打之声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声的寂静。
    乡民们更搞不懂了,哪有办喜事还半路停下的?难道这还真是一次提前的演练么?
    大家搞不明白,自然也就散了。只是那许宅的大院里,人人如堕冰窖,尤其是家主许暮舟。
    只见许暮舟一身大红的吉服,花球一丝不苟的系在身前,头发也精心梳理,看起来更比平时还要俊美数倍。
    他站在门前,正等着他的「新娘」一同前来拜天地,拜高堂,但这吉时已经到了,却不见庄白的影子。
    众人以为是庄白贪睡误了时辰,让阿鸢去请,结果小书童人没请出来,倒是自己吓得一脸惨白。
    ..少..少爷,庄公子他..他人,不见了。人精似的小孩儿,眼下说话都不利索了。
    许暮舟像是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什么叫「人不见了」?
    阿鸢拨浪鼓似的摇头,示意自己说不清楚,少爷,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
    一院子的敲锣打鼓戛然而止,许暮舟快步走向后院庄白的卧房,刚才阿鸢出来的急,门没关,许暮舟便直接踏了进去。
    然而这房间里,全然看不到庄白的身影,甚至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都几乎被抹了个干净。
    不知道庄白是如何做到的,现在这个卧房,就如同一间崭新的客房。
    除了床幔被拉上了,许暮舟将那帘子一掀,里面平平整整的放着喜服和一颗花球。
    许暮舟再一看,旁边的桌台上,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子静静躺在那。
    那支庄白说「以后你要我也不会给的」玉簪子。
    第二十七章 寻找
    老婆丢了,魂儿也丢了..
    许暮舟发疯似的到处找, 从庄白卧房里的衣柜、床底,到窗台外的墙下,只要是能躲藏的地方,一处也没有放过。
    仿佛庄白是在跟他玩捉迷藏一般, 趴在地上的时候, 大红的喜服沾到了灰也顾不上。
    全院人只能跟着找, 只是别人找过说没有的地方, 许暮舟也不信, 非得自己再找一遍。就连后厨烧水的锅炉下, 许暮舟都钻进去刨了刨。
    如果不是烟囱太细太窄,决计藏不进人去, 许暮舟必定也要爬一遍试试。
    脸颊沾上了烟灰, 发髻也被灶台挤得凌乱, 身前红红火火的花球, 变成了灰头土脸的黑球。
    但一向讲究又爱干净的许暮舟浑然不觉, 只是如同没头苍蝇一样一间房一间房的找下去。
    每打开一扇门前, 许暮舟的眼睛都会亮一下, 就好像庄白会在里头坐着似的。但随着看见门后的一次空空如也, 许暮舟的眼神,又会暗淡一次。
    阿鸢从没见过他的少爷这个样子, 大气不敢喘一下, 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直到整个许宅的每一寸地皮都被踩遍了, 依旧不曾寻到庄白半个人影,许暮舟才停下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不在家里, 那就只能是在外面。昨天阿鸢给他送过衣裳, 那时候人还在, 后来也没人见他出去过..
    许暮舟语速极快,语调又轻,应该是在分析给自己听,夜里!要消失且不引人注意的话,只能是在夜里!
    一夜之间能走多远?他一定还在夏梁郡!去镇上找!
    说罢,许暮舟起身便要往外跑,同时吩咐阿鸢:叫你的那群「秘密武器」,在整个夏梁郡的外围找。山里,树林里,田地里!每一寸都要找!
    阿鸢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提醒许暮舟,要出门的话,至少先把喜服脱了。
    许暮舟一把将衣袍摘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
    从晌午到半夜,许暮舟回来时萧瑟的冷风都已将他的身体吹得冰凉了。
    立冬已经过了,夜里的风越来越冷,许暮舟往外跑时压根没顾得上多加件衣裳,现在人灰头土脸,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给冻红了。
    可是他的身后却是空无一人。走遍了小镇,乡民们都看到了他满脸沾着烟灰,心急火燎找人的狼狈模样。
    然而,并没有寻到庄白。
    裴云初一下子心疼得红了眼眶,把抱在臂弯里的大氅给人披上。
    明知道现在是冬天,出门也不带件厚衣裳,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裴云初心头火起,想要埋怨许暮舟几句,但看人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舍不得了。
    许暮舟满心都是庄白的事,刚消停了片刻,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惊一乍:望星楼!只有红花会能够无声无息地把人劫走!
    我去望星楼找!说罢便又想夺门而出。
    裴云初实在看不下去,狠狠将人拦住,别折腾了!你明知道不会是红花会。他们没有劫走庄白的理由呀。
    从始至终,他们要找的人都是你呀。迷香、暗箭,再到让你去做堂主,即便他们想劫,那也是劫你啊!跟庄白有什么关系,他是自己走的。
    ..你也这么想过了的,对不对..否则,去镇上时,你就已经去过望星楼了,何必现在再跑一趟。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裴云初怎会不了解许暮舟。盘算、筹谋,是许暮舟做每件事情前必不会落的准备。
    因而他去镇上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过去望星楼找人。
    之所以不曾走进去,就是因为许暮舟心知肚明,庄白不会是红花会的人劫走的。他们明天便要启程上京了,红花会又何必整这一出。
    但许暮舟没有办法,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也许他亦需要一个借口,用以掩盖「庄白是自己走的」之事实。
    ..但是,云初..我得找到他啊。我答应过他的。许暮舟眼睑低垂下来,纤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出一层薄影。
    裴云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揪着,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许暮舟幼时不爱叫他叔叔,反而是以名字相称,说是因为看他像大哥哥,一点也不像「叔叔」。
    裴云初便也由着孩子去了,他并不在乎称谓,若是能与许暮舟相处如朋友,他也是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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