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世间这般安静,安静到恨不得变作聋子瞎子,逃避遁走,也不想接受那个结果。
    最终等来的是王语缨的哭嚎。
    霍岐进来的一瞬间,和刚好转身的姜肆对上视线,姜肆怀里抱着孩子,安静得像是睡着了,那一刻,霍岐的双眼瞬间就红了。
    好像什么也不用多说,这样的情景,一看就懂了。
    霍岐攥紧帘子,又放开,每一个脚步都迈得异常沉重,路过姜肆时,他不敢往那看,没有任何交流,他那时想得也是——我是不是遭报应了?
    霍岐蹲在床前,握住王语缨的手,他没掉眼泪,只是眼圈红着,王语缨在哭,怎么都停不下来,她不顾任何人,也不想要任何人的碰触,于是霍岐只好抓住她胡乱挥动的手,紧紧攥住,然后低声安慰她,一刻不停地安慰:“没关系……阿缨……只要你没事就好……没关系……”
    可王语缨像是根本就听不见他说话,也没人配跟她说一声没关系,十月怀胎,苦是她受的,她那么尽力想保这个孩子,在最后一刻还是失去了,如何能没关系?
    没人能跟她感同身受。
    姜肆站在角落里,看着各自陷入痛苦的两个人,感受着臂弯间的重量,忽然就想起她生安儿的时候,那一声啼哭太重要了,是拉她从黄泉路爬回来的声音。
    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人常常觉得孩童离世最值得惋惜,是因为可惜它还没来得及尝遍这世间酸甜苦辣,是那种那是从一瞬间的希望转变到一瞬间的绝望的极端。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在惩罚谁,如果是因果,也是王语缨一个人的因果,姜肆无法从与她无关的因果中得到任何快意或者悲伤,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再多的痛苦也有消歇的时候,王语缨刚经过难产,体力透支,哭了没一会儿就晕过去了,姜肆赶紧让女医给她清理伤口,她把了把脉,对霍岐道:“流了太多血,我们也只能想办法保住她的元气,命是能留住,只是以后恐怕再难有孕了。”
    霍岐双眼都是血丝,脸色憔悴,整个人都有着混沌,听完姜肆的话还愣了一下,反应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只是看了看王语缨,喃喃道:“那就算了吧……”
    他回过头,终于肯看向她臂弯的方向:“孩子……”
    姜肆低头看了看,把襁褓递过去:“是个男孩。”
    她递过去,霍岐却没接,姜肆看到他往那襁褓里看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什么话都不说,姜肆以为他被孩子的模样吓到了,又将手收了回去,却突然听到一声压抑不住的哭腔。
    霍岐的肩膀不停抖动着,高大的男人此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姜肆要张口,却听他问:“肆肆,你那时,也这么疼吗?”
    姜肆一怔,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
    他好像把自己完全困住了,就这样跪倒在她的脚边,是跪倒还是瘫倒,姜肆也不清楚,她低头,就看到霍岐蜷缩在地上,咒骂自己“我就是个畜牲”。
    姜肆有些震惊,他好像全无理智了,因为今天的打击和往日的愧疚,层层叠加,叫他一瞬间便崩溃。
    王语缨是难产,姜肆当年也是难产。
    他在她经历过那样的痛苦之后,多少次无视她曾受过的伤害,让她痛上加痛。
    霍岐没法原谅自己。
    姜肆看着伏在地上哭泣的霍岐,没有回应他,直到觉得他也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张口对他道:“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早已经跟你没关系了,疼也是因为安儿疼,与你更无关。”
    姜肆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听不出一丝波澜,霍岐微顿,那一刻才清醒地认识到她是真的放下了,而他才是那个后知后觉不原相信事实的可怜虫。
    他迟来的歉意她不要,他迟来的悔恨她不在意,他迟来的感同身受,她不稀罕。
    她真的很恣意,也很强大,强大的人能掌控自己的内心和情感,在别人原地踏步的时候,她早已奔向征程。
    霍岐实在不配她。
    能跟得上她的脚步的人,才配得上她。
    霍岐最终抱着孩子处理后事去了,虽然刚出生就夭折了,但终究也是从这世上走了一遭,总要送一程的。
    王语缨醒的时候霍岐不在,姜肆刚嘱咐完她贴身奴婢都该注意什么,听到了床上的动静,她走过去,看到王语缨木然地望着床帐,双目空洞无神。
    姜肆想了想,对她道:“你刚生产完,身子虚,不宜大悲大喜,节哀顺变。”
    王语缨没有说话,就在姜肆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突然听到她沙哑的声音:“男孩女孩?”
    “男孩。”
    “好看吗?”
    “……好看。”
    “你不恨我吗?”
    姜肆听到最后一问,双眸渐渐睁大,将视线移到她脸上。
    王语缨说:“我害你,你却尽力救我和孩子。”
    姜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道:“难得你会这么坦诚,我为了撇清关系,还另外叫了太医院的女医。”
    王语缨顿了一下,才道:“是我跟这个孩子没缘分。”
    老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语缨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经历了丧子之痛,反而比以前心思更单纯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和弯弯绕,也没了那些歹毒极端的想法。
    “你如果要害我,就不会说什么要保大人的话了。”
    姜肆说:“我也跟你说过,不要后悔,你什么都想要,但最后孩子还是没有活下来,而你身子也被拖垮了,此生难在有孕。”
    王语缨没有惊讶,她昏迷的时候半梦半醒,似乎听到了姜肆和霍岐的谈话。
    她只是闭上眼睛:“不后悔……”
    “我这个做娘的,没能为他做什么,只能让他体面得来,体面得走,就算是我为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事了……你知道,我是个贪心的人,向来都喜欢强求,我差点害得你一尸两命,老天不过是报应到我头上罢了,可惜,死的不是我。”
    王语缨淡淡的说着,也没有哭,像是一潭死水,姜肆没说什么,转身想要出去,刚走到门前的时候,王语缨忽然将她叫住。
    “你是不是知道奚儿不是霍岐的孩子了?”
    那句话像是平湖中投落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水花,姜肆回过头微微瞪大双眸,不是惊讶她说出的话,而是惊讶于她竟然会说出来。
    当年王语缨如何跟霍岐相识,如何跟她定下这门亲事,姜肆没有了解过,也不想知道,最开始心头有这个疑问,是因为她看到霍昀奚这个孩子的样貌。
    姜肆与霍岐从小一起长大,霍岐的什么样子她都见过,霍昀奚跟霍岐长得并不像。
    后来疑问加深,她只是没有得到过印证,一是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二是觉得别人也不会傻到亲口承认。
    王语缨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个孩子,拼尽全力也要生下来,也许就是因为这是她跟霍岐的第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姜肆皱了皱眉,摸不清王语缨的心思。
    “我不说,你也已经知道了,他回来了,事情也瞒不了多久……”
    姜肆转过身,正对着她:“你有事求我?”
    “是……”王语缨忽然撑着身子坐起来,她身体虚弱,面无血色,脚上没有力气,要起身的时候向前一扑,跌倒在地,仍是一副跪拜的姿势,她抛弃了自己所有尊严,苦苦哀求她,“如果有一天……霍岐发现了这个秘密,你可不可以保下奚儿一条命?我死了无所谓,我不想让他一辈子都孤苦无依……”
    一天里,两个人都跪在她脚边,一个忏悔,一个央求。
    “那是你的孩子,你自己保他。”
    王语缨摇头,泪流两行,不住道:“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知道我活不长了……”
    姜肆没有反驳,但这句话过后,忽然听到“砰”的一声。
    门被外面的人打开,猝不及防,回头看到霍岐正站在门口,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第七十一章
    霍岐会突然出现在门口,是谁都没想到的。
    王语缨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失去血色,她本就因为失血过多面容憔悴,此时的脸煞白一片,近乎透明。
    霍岐本忙于孩子后事,没有那么快折回,只是突然想起孩子要入葬,却还没有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名字,想着回来跟她商量商量,看看给孩子取一个什么名字好。
    却不想在门外听到了这样的话。
    仲夏的日光耀眼,蝉鸣渐渐,空气中浮动着燥热。
    姜肆看了看前面,又看了看后面,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留在这。
    毕竟别人的家事,她也是不愿意掺和的。
    姜肆往后退了一步,霍岐正好迈开脚步踏进门槛,他一步步往里走,走到王语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洞幽冷漠,让人看了心底发毛,他一动作,王语缨便下意识闭上眼睛,身子向后缩。
    但最后,霍岐只是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身子往起扶:“你在地上跪着做什么?”
    “刚生完孩子,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去床上躺着,不要随意动弹。”霍岐将她往床头引。
    王语缨一时有些愣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着他的动作往里走,视线落到他脸上,带着几分探寻的目光,充满错愕。
    姜肆却看到他臂弯弓起的弧度,那是他绷紧的身体在克制自己,用力的时候会有轻微的颤抖,她偏了偏头,有些想不通。
    “我刚刚在外面听你哭着说……”霍岐一张口,王语缨如惊弓之鸟一般缩了下手,惊恐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才听到霍岐后面那句话,“你说你活不久了,什么活不久了?”
    王语缨那一刻先是感觉松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我身子垮了,也不会再有身孕,说不定过不了两三年就去了,你还是把我休了,再抬新妇进门吧。”
    霍岐立楞起眉头,低声呵斥她一句:“你在说什么混话?”
    他一嗓子声音不高,但太过突然,把王语缨和姜肆都吓一跳,前者因为心虚,后者纯粹是因为心里正琢磨着别的事,一时被打断给惊到了。
    “这次生产的确是元气大损,但只要好好调理,也未必不能活得长久……但要像你这般动不动就掉眼泪,藏心事,就说不准。”
    姜肆能做的都能做了,对王语缨道:“医者只能根据你的病症医治你,无法控制你心里的想法,你方才说的那些,不在我能力范畴之内,得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孩子的事已经发生,无可更改,还是希望你能尽快从打击中走出来,我言尽于此。”
    她点了下头,转身向外走。
    霍岐明显是听见了王语缨在房中跟她说的话,最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也是他的选择吧。
    或许是不想失去颜面,又或许有她这个外人在,他不好发作,再或者他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这个事实,只能用这种方式选择逃避。
    但那都是他们夫妻两个自己的事,与姜肆已经毫无关系了。
    她没再管二人,想着某人也许因为她出来正在皇宫里生闷气呢,就想快点赶回去,却没想到刚踏出房门,迎面就看到有个水青色的身影往过走。
    来人桃花笑眼,风流俊逸,手里拿着把折扇,打扮倒很清爽,看到姜肆之后,假模假样的把折扇往手心里一扣,随即抱拳躬身,给姜肆行了一礼:“竟不知皇嫂在这,失礼失礼。”
    姜肆狐疑地看着他,这不是楚王世子又是谁?
    她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道:“你在这里才是稀奇吧。”
    萧彻扬了扬唇角,摊开手:“这不是大理寺吗?我来找大理寺卿薛大人去吃酒,去了一趟他府上,他不在,想着应该是在大理寺衙门,这怎么稀奇了?”
    姜肆在这里耽搁了一夜,连觉都没睡,脑子嗡嗡的,思绪也有些混沌,就跟他道:“那你去找他吧,我先回宫了。”
    她说着,困意也袭来,有些睡眼惺忪的,结果刚要路过他身侧,萧彻忽然问她:“霍夫人没什么事吧?”
    姜肆站定,扭头看他,两人挨着挺近,姜肆看清了眼前人的脸,脑中光影变幻,忽然像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她捂着嘴退后半步,伸手指着他。
    “你……你……”
    她没一下子把心里的话完整地说出来,实在是因为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硬生生被她扯到一起,很荒唐,但好像又不是不可能。
    “我夫人不劳世子爷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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