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一看,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一面在心里暗嘲陈夫人软骨头小家子气,一面轻笑道:“陈夫人,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行这么大的礼,霍夫人可受不起。”
    姜肆站得挺直,将目光从陈夫人头顶的珠花上移过去,看着陈夫人,温言道:“我怎么受不起了?”
    她温柔和气地问,却是一个字一个钉子,萧锦辞靠着柱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人,这次她当了看客,并没有出声。
    秦夫人比陈夫人虚长几岁,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了,长公主是皇族,她惹不起,但她没想到卑微如姜肆这样的人也敢不给她面子,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事,她根本不怕被人听到,就是姜肆原本就在这,她也敢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霍夫人还是不要这么咄咄逼人比较好,秦家和霍家日后还要多走动,有什么事非得要闹到别人下不来台呢?”秦夫人看着她,笑里藏刀,话里话外在提醒她要掂量清自己的身份,以及为霍家的长远考虑。
    姜肆没见过多少像秦夫人这样出身名门又嫁入名门的妇人,但这样胡搅蛮缠的病属可见多了,无非是有点依仗就觉得谁都要给她面子,明明理亏却能做出一副我没错的样子。
    “将军府要与谁交好跟谁走动,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夫人在背后议论别人,且言辞中全无尊重,难道不该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吗?”姜肆态度强硬,让秦夫人为之一怔。
    但她很快就沉下心来,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不愧是霍将军的结发妻子,出身农户,好一副尖牙利嘴!”
    阿回皱了皱眉头,拉了拉姜肆的手,抬头看她:“阿娘,你常教育孩儿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但童言无忌,孩子有时候可以不必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那这个人也跟阿回一样大的年纪吗?”
    阿回指着秦夫人,很认真很认真地问。
    姜肆低头看着他,语气也软了,带了三分促狭回道:“不是哦,你看她年长你许多,她比阿娘年纪都大,但是有的人呢,只有身体在成长,这里,一直都没有长进,说话做事跟孩子一样,不觉自己有错,是会被人耻笑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煞有介事地教育阿回,惹得旁边人发出一声轻笑,萧锦辞埋在男人的胸口上,旁边人见了都纷纷避开目光,她却笑得腰肢轻颤,而后抬起头,露出绮丽面容,莹润小口微张:“你们这样说,可让秦夫人的脸往哪放啊?”
    连陈夫人都忍不住要笑了,秦夫人的脸已经黑成了猪肝色,她瞪着眼睛上前一步,刚要说话,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在这作甚?”
    姜肆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狐疑地转过身去,就见一簇人从回廊上走下来,为首的那个是霍岐,身边跟着王语缨,看过来的视线微微一怔。
    说话的却不是他,而是旁边身着褐色直裰的男人,他身旁还站了一人,魁梧挺拔的身姿加上让人难以忘怀的样貌,姜肆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牛车上遇见的那两个拔刀相助的汉子。
    一个叫卫峰,一个叫韩北野。
    一个姓卫,一个姓韩。
    姜肆脑中灵光一闪,难不成,这二人都是出自韩卫世家的贵族子弟?
    卫峰问完之后,似乎是看到了谁,跟这边摇了摇手,喊道:“阿姐,你在这?”
    姜肆回头,见到陈夫人尴尬地笑了笑。
    还真是一家人。
    霍岐是引人到那边入席的时候听到了这边似有争执,想要过来看一看,没想到卫峰说想来看一看他阿姐,便也跟着过来了,他一来,韩北野自然也跟着,慢慢就全来了。
    姜肆在人群中望了望,看到王语缨身后的两个男人之后微微放下了心,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跟王谙撞上了,后者面色一顿,姜肆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地挪开。
    霍岐已经走了过来,看着姜肆,轻声询问:“肆肆,怎么了?”
    有心人一看,霍将军轻言细语的模样,也不像冷落嫌弃发妻的样子啊。
    卫峰也走过去,看着陈夫人的脸色:“阿姐,发生什么了,你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
    陈夫人僵着唇角笑笑,道:“就是个误会,都已经没事了,对吧霍夫人?”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姜肆说的,只是还不等姜肆出声,角落里椅着柱子的人便走出来,扶着男人的手一步步行下台阶,一众人见了她都纷纷行礼,只有韩北野看着那双交握的手皱了皱眉。
    “霍将军,你是战场上拼杀过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如今声名鹊起,却叫妻儿被人看低,本宫觉得,你以前那些功绩都白得了。”
    霍岐一脸茫然,王语缨上前:“公主殿下可否说得明白些……”
    “行了!荣昌,你到处看我不顺眼,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今日我是说了霍夫人几句,却并无恶意,你有必要这么针对我,紧抓着不放吗?”秦夫人沉着脸对着萧锦辞的背影道。
    萧锦辞转过身,豁然一笑:“舅母这说的是哪里话,您言语中冒犯的是姜娘子,跟荣昌有什么关系,本宫只是把实事说了一遍,怎么,您的头就这么金贵,低一低都不成吗?”
    霍岐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肯定是秦夫人说了诋毁姜肆的话,难听到长公主都听不下去要大义灭亲了,他跟秦家没什么走动,也不用攀附他们,便走到姜肆身边,对她道:“如果秦夫人冒犯了内子,还请秦夫人道歉。”
    对外人,霍岐还是知道胳膊肘往哪拐的。
    姜肆拉着阿回向右边挪了一步,不想跟他挨太近。
    秦夫人彻底撕破了脸:“霍将军,这就是你们霍家的待客之道?果然出身寒门,一身修不掉的霸道匪气,这席,我不吃也罢!”
    说完,秦夫人便要拂袖离去。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姜肆忽然跨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姜肆高她一头,这样相对而立,秦夫人感觉到十足的压迫感,不禁挺了挺身,色厉内荏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对我动粗?”
    姜肆虽然瘦,身量却跟许多男子不相上下,腰身直挺,背影看着有一种精劲之美,那是许多京中贵女都没有的。
    她笑了笑:“跟您动粗还真犯不上,毕竟有孩子在这。我只是想说,不是真心认错悔过,你这头不跟我低也罢,连孩子都能明辨清楚的是非,您认识不到没关系,看不起我也没关系,今日从这里出去,丢了世家的脸,丢了高门风骨的人是你,再奉劝您一句,千万别有一天求到我头上来,那时候,才是真的颜面尽失。”
    秦夫人气得面色涨红:“绝不会有那一天!”
    姜肆没再说话了,她淡笑着让开身子,给她留了去路,秦夫人踏出去的那一刻,竟然真的觉得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刺眼,此时再低头也晚了,她快步离开。
    人走后,其他人面色都有些悻悻,秦夫人是张扬跋扈了点儿,但她出身韩氏,夫家又是朝中坐拥实权的户部尚书秦栾,背后有太后做靠山,除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姜肆,又有谁敢嘲笑秦夫人?
    霍岐知道姜肆受了委屈,想要安慰她几句,姜肆却无视他,走到了荣昌公主面前,弯身道谢:“方才多谢殿下仗义执言。”
    萧锦辞看着她,忍不住细细打量,此时才看得清楚,竟然觉得她很是面熟,像是在哪见过,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面上不动声色,淡笑道:“不是帮你,本宫觉得有意思罢了。”
    “六郎,有些冷。”她说完,伸出手去,旁边的清雅男子笑着扶上她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道:“先进去吧。”
    在场之人都看见了,难免对那个男子露出鄙夷之色,韩北野面色更沉,几乎快要忍不住拂袖离去,好在卫峰拉住他。
    “你都不愿意以韩氏之人自居,何必因为他而觉面上无光呢?”卫峰低声在他身边耳语。
    韩北野烦躁不已,道:“我就看不惯他娘们唧唧的样。”
    两人在这嘀嘀咕咕,那边,姜肆也跟着走了进去,进去之前看了一眼天色,男女终究要分席,霍岐带着那些世家子弟去了另一边,开席之前,有一些出身寒门,但如今受到朝廷重用,且又跟霍家交好的妇人前来跟姜肆套近乎,姜肆不冷不热地应付着,时间一久,她们自觉无趣,便不再凑上前了。
    王语缨留意着姜肆这边的动静,敷衍了几个恭维她的夫人,便走到姜肆身边,在她耳边道:“姜娘子,你随我出来一下。”
    姜肆回头,看见王语缨,神色一冷:“有什么事吗?”
    “是我表弟宋成玉的事……”
    姜肆眸光微动,垂下眼帘想了想,让闻杏看着阿回,起身跟她走了出去,两个女主人一离开,其他人纷纷望向门口,开始窃窃私语。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飘飘散散,前些时日下的雪还没化完,另一场雪又来了。
    王语缨在前面走着,下了回廊,左边是一方封冻了的池塘,她停在那处,回身跟姜肆道:“表弟的事情,道衍应该都跟你说了。”
    姜肆并不靠近,离她三步远,稳稳当当地站着,笑问:“道衍是谁?”
    “哦,你还不知道吧,这是将军的表字,是我父亲给他取的。”王语缨说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语气却像炫耀一样,姜肆想起两人在清水县时,霍岐虽然读书,却没有取过表字,他曾说,能赠他表字的长辈都已经不在了,他也没有心情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现在呢,他又有亲人了。
    姜肆心湖平静,好像再也不能起什么波澜,她看着她道:“其实你不来找我更好,你一直都扮演着一个贤良淑德的将军夫人,有海量,能容人,霍岐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你没必要做多此一举的事。”
    王语缨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那一步迈得有多远,姜肆躲得就有多远。
    “冰天雪地的,你把我叫出来,要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别人怕是会把责任推到我头上,离我远点吧,我害怕。”
    王语缨睇着她身后,看了许多次,目光越来越着急:“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替我的表弟跟你说句抱歉,此事虽不怪我,可也因为我让你们母子受苦,你不原谅我也可以——”
    她说到这里,眸光一变,面露痛苦之色,姜肆背着手,碰都没碰她,她却忽然蹲下身去,抚着自己的肚子坐在地上,像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原谅我也可以,为什么要对我的孩子……”
    “阿缨!”
    姜肆听到背后传来霍岐的喊声,紧接着,几个人便冲了出来,越过姜肆,霍岐把瘫软在雪地上的王语缨抱起来,看到她裙底已殷出血红,面色大变。
    姜肆看到那血色,眉头顿时皱紧。
    “这是怎么回事!”赶过来的王谡也有些慌乱了,王谙更是面色一白,回身吩咐下人:“快去找大夫!快!”
    “不是姜娘子……”王语缨忍着剧痛,抓住霍岐的手腕,艰难地为她开脱,“你不要怪她……”
    霍岐的眼神瞬间就变了,眼底布满猩红,回头深深地看了姜肆一眼。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眼神已经说明一切,然后抱起王语缨便要走,旁边就是开席的地方,霍岐自然是就近将人安置,因为突生变故,霍岐又不想家丑外扬,必然要先将宾客遣散,免得传出去什么话。
    姜肆却将那人拦住,对霍岐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他们也担心王娘子的身体。”
    霍岐从床边站起身,大跨步走过来:“姜肆,你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压抑的怒气,姜肆瞥了他一眼,偏头看向闻讯赶来的闻杏。
    “我针呢?”
    “在这!”
    夫人早就嘱咐过的,她随时带在自己身上。
    霍岐微怔,便见姜肆立了眉眼,不耐地对他冷道。
    “让开。”
    第三十一章
    霍岐愣了一下,王谡快步走上前来,皱眉挡住姜肆,眼中幽沉分不清是嫌恶还是多疑。
    “姜娘子还是不要靠近为好,这时候更应该懂得避嫌。”
    王谡说这话是好心,可旁边的王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赞同,他站在床边,时刻注意着王语缨的情况。
    女人半昏半醒,脸色苍白地蜷缩着身子,因为疼痛不住地颤抖。
    王谙却是一脸暗沉,相比开始时的焦急和慌乱,现在更多的是沉默。
    姜肆接过闻杏递过来的针袋,不紧不慢地将上面系着的绳套打开,抬眸看着王谡,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避嫌?是觉得我会害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紧接着将目光移到霍岐的脸上:“还是你们已经认定了她现在这样是跟我有关系,觉得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致使她小产?”
    霍岐被她反问架到高处,脸上闪过急躁,任何事情都是猜测,他不想别人这样认为,也不想将此事闹大,便压低声音喝道:“我没有那么说!”
    “可你却这么做了。”姜肆忽然抬高一节声音,将霍岐所有的气势都震退,她眸光溢着光彩,却是被压抑到极致、憋屈到极致的怒火和嘲弄。
    “别人都看到是我独自同她出去,没多久你就抱着血流不止的她回来,还不让我靠近,明眼人都会猜到发生了什么,你就算将人都遣散了又有什么用,你难道想不到出去之后他们会怎么说我?”姜肆一声声质问压在霍岐头顶,不高不低的声音慢慢从她口中说出,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态势,毫不留情。
    这话不仅仅是给霍岐说的,厅堂外还没离开的宾客都听到了,跟霍岐一道来的那些世家子弟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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