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全都回头,只有姜肆没有动,她浅浅皱着眉头,胸口之中还未顺出的气又堵在那里。
    “阿缨!”
    “缨儿!”
    三个声音一起喊出,有心疼的,有惊讶的,有恨铁不成钢的,王语缨牵着霍昀奚进来,她身着海棠粉八宝琉璃缎裙,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更加惹人怜惜,眼角坠着盈盈泪滴,孩子也在抽泣,王谡走过去,对她低声喝道:“你先出去!”
    “不,我不去。”王语缨红着眼看向王谙,又看向霍岐,笑着掉下眼泪,“我不离开霍家,也不会跟将军和离,他不要我,就休了我,但我不会离开他,奚儿也离不开他。”
    王谙面沉如水:“王语缨!你可还知道自己姓什么?”
    “我知道,但我说过的话,绝不改变。”王语缨哪里不委屈,她说着不改变,做着妥协的事,泪珠子却一颗也没少落下,霍岐匆匆上前来,抱着她的肩膀:“缨儿,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休了你?”
    他走过去时,轻轻撞了姜肆一下,姜肆的身子被撞得往旁边一趔趄,王谙看到了,想去扶,但看她震惊不已的表情,又将手收了回去。
    无地自容,姜肆只有一个感受,像全身上下被架在火上烤,她连在人前呼吸一下都觉得没脸!
    偏偏还要看到别人同情可怜的眼神。
    她早知道霍岐遇事优柔寡断,让他做决定,永远也没有一个结果,今天叫她开心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叫她失望。
    王谙叹一口气,终于开口了:“你与发妻结于年少时,还未发迹便已成亲,纵使告上官府,也不会判你二人和离,她也没有做妾的道理。”
    王谡见大哥转变了态度,扭头挑了下眉,疑惑地看着他,霍岐抱着王语缨同样把目光落到他身上。
    王谙却是看着姜肆:“高祖以来素有并嫡之风,一府出现两个国夫人并非没有过,他可以尊你为正妻,但缨儿得位同样也要正统,这件事不需要将军府操心,我们王家会想办法。”
    他转身,看着王语嫣:“你既然宁愿做妾也不离开这里,王家除了给你一份体面,别的什么都不会管,希望你不要后悔。”
    王谙说完,回头跟王谡道:“我们走。”
    临走前还是恪守礼数,跟霍岐行了一礼才匆匆离开,王谡喊了他一嗓子,人却没叫住,转眼已经到门外了。
    王谡看了姜肆一眼,走到王语缨身前叹了一口气,看着她发白的脸,安抚道:“大哥是在气头上,他要给你撑腰可你……”
    “唉,总之王家不会不管你的,放心吧。”王谡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也不看霍岐就走了。
    一个屋子里眨眼剩下三个人,还有什么事都不懂只会哭的小孩子,姜肆瞬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想起方才那两人,她却忍不住心生羡慕,不论是王家大哥还是二哥,都是真心为王语缨好,即便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有一个大家族为她从背后撑腰。
    王谙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她听明白了,并嫡之风,说到头还是平妻那套,倘若王家给王语缨求个诰命出来,就算她是名副其实的正室,又有谁不知道这其中含义?
    姜肆口中发苦,她转身回了内院,霍岐见她走了,忙要追出去,可霍昀奚却拉住他衣服号啕大哭,他没法,只好蹲下身耐心安抚孩子。
    出了将军府,王谡好不容易追上王谙,上气不接下气道:“今天的事本来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你为什么非要弄的大家都不愉快呢?”
    王谙停下来,沉着脸看着他:“你认为这事能愉快地谈?”
    王谡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你都不知道阿缨想要什么,差点把事情弄复杂了。”
    王谙沉默许久,转头看着街巷里慢慢扬起的炊烟,平静道:“她想要争一争。”
    王谡抬了抬眉:“你知道啊!”
    后者瞥他一眼,道:“她写信给你,是想让你替她撑腰,她信上没提及霍岐发妻的事,是知道你我若是知道这其中曲折,就不会替她撑腰了。”
    王谡掐着腰看天,叹了口气:“小妹就是又想留在霍府又想做大。”
    “她是真喜欢霍岐。”王谙说了一句,没掺杂任何感情。
    王谡神色却一顿,皱着眉复杂地看着远方,喃喃道:“也不一定完全是……”
    王谙投来疑问的眼神,他推着王谙肩膀向前走,岔开话题:“一见钟情的人不仅已嫁作他人妇,还跟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哥,喝一杯去吧。”
    王谙眉头一蹙,拂开他的手,厉声喝止:“以后莫要拿此事开玩笑。”
    说完,抛下王谡快步离开了,竟然连往日的风度都不顾,走得多少有些急躁。
    入夜,姜肆哄阿回睡觉,听见门咣啷一声轻响,她没回头,来人脚步声很轻,是刻意放慢的,恐怕打搅了什么,不久后,头顶落下一层阴影。
    姜肆心里烦,回头一看,果然是霍岐。
    她本想把他赶走,但阿回已经睡着了,怕把他吵醒,也不想阿回看他们两个吵架,姜肆起身,拉着霍岐去了外间。
    竹帘放下,姜肆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霍岐一副老实模样,耷拉着头不敢惹她,轻哄道:“过两日府上办一场烧尾宴,借此机会向世人公布你姜肆才是我的正妻,是与我结发的妻子,这样你满意吗?”
    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你若是不满意,随便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肆肆,你别生大哥的气了,好吗?”
    霍岐拉着她胳膊,见她没有反应,将她整个人拉到怀抱中,像小时候从悬崖上把她救上来那次一样,轻轻顺着她后背,下巴抵在她肩膀上。
    “我们经历了乱世,你还活着,我还活着,阿回也活着,我们有多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别把精力都用在生我的气上好吗?”霍岐轻轻说着,姜肆的眼前瞬间起了一层雾,不是委屈,而是听他说“我们都活着”。
    都活着,有多不容易啊,但这世上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
    “霍岐,你得对得起我。”姜肆抱着他的背,眼前的湿润全都蹭在他衣襟上,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感觉到搂着自己的双臂骤然一紧,霍岐抚着她头发,说:“好。”
    忽然听到屋顶上传来细碎的声音,像是踩断了什么,霍岐眉头一皱,放开她,门外却是疏柳端着金盆进来:“夫人,该洗漱了。”
    霍岐一顿,抚着后脑,眼睛看着别处,轻声道:“我去偏房……”
    等到姜肆洗完出来,屋里早已不见了霍岐的影子,问疏柳,疏柳答得痛快。
    “宫里传旨,让将军即刻进宫有要事相商。”
    姜肆挠头:“这么晚了也去吗?”
    疏柳点头:“陛下说了算吧。”
    姜肆不想管那些,正好霍岐不在,她心里还舒坦些,转身要去里间的时候,她忽然顿住脚步,将闻杏召到跟前,想了想,问她。
    “你觉得……霍昀奚跟阿回像吗?”
    第十八章
    疏柳正在整理姜肆从清水县带过来的书箱,因为东西很多,姜肆又不喜欢让外人碰,所以都是疏柳一个人在收拾,得空了就理一理,并不着急。
    听见姜肆问闻杏的话,她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闻杏不知姜肆用意,却是有问必答,她先是耐心地想了想,指头在脸颊上敲着,喃喃道:“眼睛和鼻子不像,小少爷眉眼像夫人,都是桃花笑眼,看着就令人稀罕,小小少爷是单眼皮,细眼狭长……奴婢觉得不像。”
    姜肆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案旁的灯盏,眉头渐沉,过了片刻,她复又抬头看着闻杏:“你来将军府多久了?可知道我从前的一些消息?”
    闻杏摇头:“将军开府后奴婢才经人牙子之手卖到这府上来,算来也不足三月,关于夫人的消息,奴婢还真不知道多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起来脸颊上有一个憨憨的酒窝。
    姜肆眸光微顿,继续问她:“是谁把你派到红鸢居来的?”
    “是将军。”
    那也就是跟王氏无关了。
    姜肆遂放下心来,但心里还是有点拧巴,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一时说不清为什么,不去想那些烦心事,她绞干了头发吹熄了灯。
    自打那晚霍岐被皇上叫走之后,这几日府上都不见他影儿,听说冀北那边兵马频动,霍岐身上背着繁重军务,日日留在兵部跟他们商讨着要怎么应对冀北,毕竟陛下刚攻占京城没多久,现在的江山还远没到安定统一的时候,而根基未稳之前不宜大肆用兵,守住当下的局势更为重要。
    冀北一乱,所有人都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姜肆都两日未进皇宫了,听闻陛下那边也是焚膏继晷,连召她进宫请个平安脉的时间都没有。
    姜肆这两日除了看医书就是陪阿回,有时候看他坐在床上练字,常常能看到他偷偷抬头往门口望,她就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阿回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还是很期盼能看到父亲。
    霍岐来了两日不来了,他就要开始多想。
    “阿回,你是不是好奇父亲为什么不来看你?”姜肆坐在床案对面,跟阿回相对而坐,手里扒着新鲜的柑橘,酸涩的汁液在空气中弥漫,香橘的酸甜也蔓延到鼻尖上。
    阿回抬头望着她,摇了摇头。
    姜肆扒了一瓣塞到他嘴里,不管他怎么回答,耐心给他解释着:“父亲是陛下亲封的大将军,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他不是不来看你,阿娘问了门房,你父亲就回府喝了一口水,又被兵部尚书……就是兵部的老大叫走了,等他闲下来,一定会来看你。”
    阿回嘴里被橘子填满,入口之后都是甜味,他慢慢咀嚼着,眼神缓缓安定下来,什么也没说,又开始闷头练字,但这次不再时不时地回头望了。
    姜肆说完没多久,霍岐连官服都没脱就匆匆来了红鸢居,一跨进门就着急道:“肆肆,怎么了,管家说你找我?”
    姜肆赶紧起身迎上去,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回头看了看阿回,她将他拉到外间,手指触到他衣服一阵刺骨的凉,又让他去红炉前烤手,轻声问:“今日还有公务要忙吗?”
    霍岐愣了一下,摇头:“没有了,怎么了?”说着眼神又担心起来。
    姜肆整了整他形容,外面刮起了大风,他头发被吹得有些乱,霍岐绷直身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忍不住抚上她的手,姜肆回神,把手抽出来,对他道:“既然无事,你陪着阿回练练字,他几日没有看到你了。”
    霍岐往里面望了一眼:“阿回想我了?”
    姜肆的火莫名就蹿了出来:“他长到五岁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爹,你说他想不想你!”
    霍岐本是有些得意,看姜肆变了脸色,那句话也戳他心窝子,他没了玩笑的神色,拉着姜肆转身去了里间,阿回那小脑袋“吧嘚”就抬起来,最后将目光放到两人牵着的手上,又默默挪开。
    霍岐笑着走过去:“阿回在练什么字?”
    两个人一起在他对面坐下,霍岐上了床,盘着腿却坐得笔直,仍有行伍之风。
    阿回的眉头松了松,垂眸道:“是梁王嬴懋的帖子。”
    霍岐没有直接拿起阿回练字的纸,而是靠过去仔细看了看,口中赞道:“你这一手好字,可快赶上爹爹了。”
    阿回没说话,眉头却悄悄扬了扬,别人不知道,姜肆可看得出来,这是相当骄傲的神色了。
    她又扒了一瓣橘子塞给阿回,霍岐见了,也拿了一个橘子,三下五除二扒光它的皮,从中间掰开,一半给姜肆,一半给阿回。
    “阿回也五岁了,京中那些高门贵族孩子这么大时已经开始启蒙,我要不要也给阿回找一个先生?”
    姜肆最近也在想这件事,正考虑该怎么跟他提,以姜肆的能力,最多找一些私塾先生,多是秀才的身份,但霍岐不同,虽然他是武官,肯定也跟那些文臣打交道,能找到的先生一定比她好。
    她接过霍岐的橘子,后者眼见着笑开了,她当没看到,看着阿回:“阿回想不想跟先生读书?”
    阿回看了看霍岐,又看了看姜肆,张了张嘴,却说的是“不想”。
    说的时候低下头,看着桌案上的青铜蹲虎镇纸,姜肆一看就知道他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不想,实际上却在看人脸色。
    “阿回为什么不想读书,难道你喜欢习武?”霍岐却不知道阿回在想什么,直接问了出来。
    姜肆忍不住瞪他一眼,然后温柔地看着阿回,轻道:“你父亲不会觉得麻烦,这也不是承他人情,他是你爹爹,为你找先生教你读书本来就是应该,那你要是不想的话……读书辛苦,莫非阿回想再玩两年?”
    “不是!”阿回有些着急地反驳。
    “那就好,”姜肆摸了摸他的头,转头看着霍岐,“大哥,这事还得让你费心了。”
    霍岐根本不知道姜肆为什么要给阿回解释那么多,但是看她又像从前一样依赖他了,心中一喜,也揉了揉阿回的头:“包在爹身上!”
    三人正说着话,疏柳匆匆走了进来,在外间站定,朝里面道:“夫人,宫中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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