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眉生现在的脑子里只嗡嗡嗡的,什么都不知道想,也什么都判断不了。
    也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绝望。
    听见酒店前台服务员的建议,赵眉生几乎想都没有想,就顺着服务员的话点了点头。
    好,我订。赵眉生说。
    那么先生请给我您的身份证。服务员的嘴角挂着职业的微笑。
    好。赵眉生掏出一张卡。
    是一张江城市的公交一卡通。
    服务员拿起这张卡,重新递回到赵眉生的手上,脸上的笑容依旧。
    先生,我需要您的身份证。
    赵眉生这才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手上的卡,忙不迭道歉。掏衣兜,搜背包的折腾了半天,总算找出来自己的身份证,重新递给了服务员
    待赵眉生成功办理完入住手续,他背着包走进了自己今晚的房间。
    窗外,天色已晚。
    赵眉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钟了。
    赵眉生今天只吃了两顿,可他却压根没有胃口吃晚饭。
    于是赵眉生决定不吃了,只一个人坐在酒店的床头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发呆。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又背着包重新站了起来。
    赵眉生把酒店提供的免费矿泉水给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便背着背包出发了。
    今天晚上赵眉生就想上山,上山看看郁离的老房子
    傅公馆。
    第74章 郁离(一)
    深夜的荟山, 沐浴在月影清晖中。
    荟山虽然也算一处盛地,但盛地的深山里,依然很少路灯的。
    旅游局一定不会考虑到有人晚上还要进山徒步, 所以除了在几条重要的交通要道两旁布设有路灯外,荟山的大部分地方都是没有照明设施的。
    赵眉生不怕, 他带有野营的高亮度手电。
    除此之外,赵眉生的背包里还装有户外生存用的指南针、荟山地图、直柄匕首、急救包、打火机和压缩饼干。
    从一开始, 赵眉生就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的一定要找到郁离。
    只不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郁离居然会拒绝见自己。
    赵眉生想,郁离应该是看见新闻了,她这是在责怪赵眉生的自作主张。
    可是赵眉生依旧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别的事都好说,只此事有关郁离的生死, 赵眉生肯定不会由着她乱来的。
    既然郁离拒绝见自己,赵眉生也不强求。只要知道她在这里待着, 赵眉生就放心了。
    住在荟山的确比留在江城安全, 赵眉生也宁愿郁离在警察找来之前,一直都在这里住着。
    赵眉生来过一次荟山,知道傅公馆就坐落在一处叫做舞草坡的地方。除了一段穿越梅林的路比较偏以外,其他路都是经常通车的要道。
    就这样,赵眉生背着背包,打着手电,踏上了进山的路。
    好在这一段时间都没有下雨,所以进山的路还算好走。
    大约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 赵眉生总算来到了傅公馆的牌楼下。
    望着匍匐不远处黑暗中那幢黑漆漆的大房子,赵眉生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浓烈的酸涩
    这里就是郁离的老宅, 傅公馆。
    虽然这幢房子的产权, 怎么都不可能被记在郁离的名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赵眉生就是愿意把它当作郁离的私产。
    因为赵眉生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另外的哪一个谁,还能对眼前这幢房子,怀有那样的感情。
    能理清楚青砖墙头的每一片瓦,能说明白琉璃屋顶下的每一颗椽。
    还知道院中那眼再没有人见过的彩色音乐喷泉,有过一段怎样瑰丽雄壮的传说
    我来了赵眉生在心底里对那幢房子说话。
    眼前的傅公馆,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静谧,又慈祥。
    它似乎能听懂赵眉生无声对它说的话,并对距离咫尺之遥的那个人
    展露温暖。
    赵眉生迈开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朝那宅子走去。
    他的心,很安宁。
    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包裹住了他。
    就在这一刻,赵眉生的脉搏,与傅公馆共频。
    赵眉生拿出自己过人的好身手翻过古老的围墙,进入了宅院。
    傅公馆很大,纯正的中式围院布局。
    高大的重檐遮住了天上的月光。
    赵眉生行走其中,如鱼游浅滩。
    他来过这里一次,所以赵眉生很清楚地记得,这里有怎样迂回勾连的九重院门,和极致精巧的回廊假山。
    因为过去屋主人性质的缘故,市里并不怎么重视对傅公馆的保护。
    二进门背后的影壁已经破损,阴暗处长出了湿滑的青苔,一直都没有人去修葺。所以在经过这里的时候,赵眉生特意拿出了包里的工兵铲,准备用它来清理地上青苔。
    出乎赵眉生的预料,当他再度站在这块青砖地上的时候,地上的青苔早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赵眉生提着工兵铲有些茫然,他看见影壁虽然还是残缺的,但碎落一地的影壁残片都被清理了,地面上干干净净的,一根杂草都没有。
    工兵铲用不上了,赵眉生摸摸门头那只憨态可掬的小兽继续朝前走。
    他来到一进院的厢房,赵眉生知道这里是值班人员的休息室。因为郁离第一次带赵眉生过来旅游的时候,赵眉生就见过两个耄耋保安,坐在这里抽旱烟。
    因为市里面的拨款有限,实际上晚上并不会有值班人员住在这里。深山老林里的一方古宅,怎么可能有自家房子住着舒服?
    正是因为明白这当中的关窍,赵眉生大咧咧地推开厢房北向的第一间房门,走了进去。
    赵眉生拉亮墙上的灯,看见这里是一间会客室。白瓷砖铺的地面,白漆的墙。房间里摆了两对仿皮沙发,一只茶几,靠墙的位置放着八宝柜,上头零星扔了几本无人理会书。
    房间虽然布置得过于惨淡,但还算干净,赵眉生把这四只沙发拼在一起做了一张床。又拿面巾纸擦了擦,觉得够干净了,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来一只睡袋,抖抖散来,铺到了这张自制沙发床上。
    赵眉生不准备再回酒店了,今天晚上他就在这傅公馆里住下了。
    为了方便白天来这里上班的保安,一进院里配备了厕所和水。赵眉生一点不客气地打开院落里的灯,去卫生间洗过脸,刷过牙。
    他还想洗个头的,但这里是景点洗手间,不配备热水。时至初夏,虽然不太冷,但半夜冷水洗头还是对身体不好。毕竟夜晚山风的威力不容小觑,赵眉生想了想,终是放弃了。
    赵眉生一手拿牙杯,一手拿脸帕,关好院落里的灯,又重新回到了东面的厢房。
    赵眉生脱了衣服,钻进睡袋。
    窗外微风轻叩窗扉,砖木的房间里静谧又安详。身下的沙发床软,睡袋温热,赵眉生觉得棒极了,比酒店的房间还舒服!
    赵眉生闭上眼,准备美美地睡一觉。
    可是不等周公给赵眉生编织出来一个好梦,门外的院子里竟传来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赵眉生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他瞬间调动起自己已经开始迟钝的大脑,仔细回忆自己在不久前巡逻宅子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人的行踪。
    赵眉生确定,今天晚上的傅公馆里除了赵眉生自己,是没有人的。
    可院子里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口。
    赵眉生惊悚,坐起身来使劲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听。
    那么来者何人?
    总不可能是鬼?
    这间会客室的门锁是坏的,因为没有人,赵眉生也没想过要锁门,就这样把门给虚虚掩住了事。
    虽然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但赵眉生的背心依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渗汗。
    伴随吱呀一声轻响,虚掩的门被人从外朝里推开了。
    月光一倾而下,门口伫立一个挺拔的身影
    玉树般夺目。
    惊恐的嚎叫在奔涌至赵眉生嘴唇边上的时候又强制滚了回去。
    他噌一下从睡袋里钻了出来。
    郁离!赵眉生朝那黑影大喊。
    郁离问赵眉生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傅公馆来?
    郁离对赵眉生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冷淡,似乎并不觉得赵眉生这样的行为很怪异,也不觉得惊讶。
    赵眉生回答:因为我知道来这里一定可以找到你,所以我就来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郁离那张冰冷的脸上才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目光变得闪烁,似乎有什么情绪因此而开始崩塌。
    可赵眉生其实并不是这样想的。
    今天晚上这一出纯属偶遇。
    被前台拒绝告知房号后的赵眉生可以说是心灰意冷,他知道自己又被郁离给踢出局了,因为赵眉生的行为不符合郁离的心理预期。
    郁离从来都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她从不会,也绝不依附于任何人。郁离的生活与未来,从来都只掌握在郁离自己的手里,决不允许任何人从旁干预。
    而这一点,赵眉生这一路走来都一直看得很清楚。
    就像从前分的那两次手,哪一次不是因为赵眉生逾矩?
    赵眉生这个男人就是那么不知好歹,总是妄图长伸手去代替郁离作选择,不是批评她做错了,阻止她干她想干的,就是动不动说郁离有精神病,要拉她去治病。
    而这些,都是郁离很难容忍的。
    搁古时候,下属这样对待上级,那就是僭越,逾祖制,是要抓起来砍头的!
    赵眉生明白,自己与郁离所有矛盾关系的根本症结都在这里。可他做不到不管,任由一个精神病人的精神持续混乱下去。不管是从一个恋人,亦或是一名医生的角度,这些都是赵眉生无法说服自己屈服的点。所以这些,其实也都是赵眉生的底线。
    郁离对赵眉生作出过的最大一次让步,无非就是今年最近一次的和好。
    经历这一次和好的郁离,居然同意赵眉生对她开展精神病的治疗。
    赵眉生不清楚郁离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件事,反正机会来了他就要抓住,抓住郁离给的这难得的机会,给郁离做卡普拉格妄想综合症的治疗。
    眼看着两个人的爱情故事马上就要走上正轨,可是好巧不巧,杜君红又死了。一石惊起千层浪,好不容易运行正常的爱情列车戛然而止。
    千钧一发之际,赵眉生不得不出手保护自己,也保护郁离的生命安全,因为他知道,搁郁离本来的脾气,她应该会选择玉石俱焚。
    闹脾气就闹脾气吧,与其眼睁睁看着郁离去死,赵眉生宁愿让她恨自己一辈子。
    赵眉生好不容易织一张可以把刘翠英按死又可以救出郁离的网,他不可能在最后关头让自己前功尽弃的。
    所以赵眉生充分理解郁离的愤怒,郁离要跟他再闹分手,完全就在赵眉生的预料之中。
    今天半夜赶来傅公馆,赵眉生也纯粹是出于一名精神科医生,对病人内心世界有所感悟这一本能的驱使才过来的。
    反正郁离已经再一次抛弃了他,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上山来做一做医学研究,指不定能捡到什么好东西呢?
    得!这不就发财了吗?
    直接捡到了郁离本尊!
    所以我的感觉还是很准的,这是不是说明了我跟你,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灵相通的?赵眉生穿着背心短裤跪在他的简易沙发床上,佯作镇定地与郁离尬聊,开着又冷又拙劣的玩笑话。
    直到他看见郁离眼角无声滑落的泪水
    赵眉生惊呆了。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自今晚两个人见面开始,赵眉生总共就只说了这两句话,怎么看都不像说错话的!
    赵眉生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张床,慌乱中他来不及找鞋子,赤着脚奔到郁离的身边,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宝贝,你别哭啊!这样我好心疼的赵眉生把嘴凑近郁离的耳边,喃喃低语。
    可郁离却一直哭,很难停下来。
    赵眉生从来没有见过郁离当着自己的面这样哭,他的情绪开始变得低落,担心,最后直至慌乱。
    宝贝!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这样难过?赵眉生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好不容易,郁离停止了哭泣。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望着赵眉生,柔声问了他一句:
    小满,陪我喝一杯好吗?
    赵眉生当然不会拒绝郁离的邀请,更不会介意郁离对他的称呼。在现在这种时候,哪怕是郁离叫他铁蛋狗二,赵眉生都不会介意的。
    赵眉生重新收拾好东西,背着包跟着郁离来到一处更加隐蔽的院子。
    院子的月洞门上被装上了锁,赵眉生觉得意外。因为整个傅公馆的大门都已经锁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在锁了的宅子里再加一道锁。
    赵眉生以为现在又要翻墙,正摩拳擦掌的时候,只见郁离抓住那锁,轻轻一拔,锈迹斑斑的锁头便开了。
    哦!原来锁已经锈坏了。
    荟山的管理处实在厌烦了管理这房子,因为不收门票,所有的开支都只能从政府部门的拨款里头开支,支一笔,那就少一笔啊!郁离把手里的锈锁往地上一扔,轻描淡写地说。
    赵眉生点点头,总算明白了为啥这么好的一处宅院,会破损如此严重,却没人来修补。
    郁离告诉赵眉生,这里是建在荟山第二高峰位置的观景台。原本是修来供人赏花的,因为这里正处东山麓,视野开阔,正好可以在春夏之交的时候看布满山坡的野生虞美人。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傅公馆所在这地方叫舞草坡了吧?郁离柔声问赵眉生。
    赵眉生摇摇头,郁离高看他了,他并不能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来,为什么傅公馆所在的这个地方要叫舞草坡。
    郁离笑了,过去,虞美人还有一个名字,叫舞草。
    郁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清冷又寥落。
    虽然此时郁离是笑着的,但赵眉生突然就生出一种自己又犯错的感觉。他不能体会郁离每一句话后面深藏的含义,无法替她分忧,更不能感受到她的感受
    啊对不起赵眉生恻然,低声朝郁离道歉,我不懂这些,我以前是理科生
    郁离莞尔,转身朝前方梯级的顶端走去。夜风吹过,送来她蜻蜓点水般的一句回答:
    没事,很高兴今晚你能过来陪我。
    郁离带着赵眉生来到一处平台便停了下来。
    山风吹起衣角,赵眉生的呼吸停滞了。
    月色中一座高台矗立眼前,巍峨的石基上,一幢两层楼高的古楼凝重巍峨。重檐歇山顶,五踩作斗拱。虽然没有灯,看不清楚细节,可是在月光的映照下,古楼的雄壮与豪迈依旧展露峥嵘。
    因为这宅子的家主去国外留过几年洋,接受过西方的思想,这幢楼它兼具了东西方的建筑风格,屋顶和房檐用了传统的中式风格,而墙面和内部设计则是采用了西方的砖混设计。郁离这样告诉赵眉生。
    原本这幢楼叫舞草楼,是专门给人赏花用的,后来不赏花了,楼上的匾额便摘了,这里变成了演武场。
    赵眉生死死盯着楼顶正中央那黑漆漆的一块地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也可以想象这里原本挂着匾额应该是什么样子。
    赵眉生似乎可以猜出一点点,这幢舞草楼为什么后来不赏花了,给改成了练兵场的原因。
    但这些都过去的事了,郁离没有说,赵眉生便也不再提。
    郁离邀请赵眉生过来陪自己坐下,我这里有啤酒,一起喝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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