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户部出钱,让大部分压力落在户部,牵制户部尚书何文茂的主要精力,并且能让他最大程度地将注意力从仓部转移开,转而集中在金部和度支这一块。
    其三,朝廷公开向民间征买粮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京畿各个官署衙门的工作量都会很大。仅仅是为了平抑粮价波动、防止商家恶意囤积物资、防止坊间恶意传言,就足够相关官员忙碌好一阵子。
    动静如此大,牵涉如此广泛,势必会引起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这是一个新的矛盾焦点,官员们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征买粮食的事上,李相、谢相等等当朝一品当然也不会例外。
    郑瑛明白,孙尚书这次是打算自己站出去当个靶子,牵制李相。
    孙大人可想好了?郑瑛问道:往后的几日,你可得受不少委屈。主意是您出,事情是你兵部牵头来办,但主要压力却要由户部来承担。何文茂必然不肯轻易妥协。而且,不仅仅是何文茂,李相也盯着你许久了,眼下所谓通敌案还未有定论,你这个兵部尚书的身上还背着一口黑锅,此时若是兵部主持征买粮草,势必引来朝臣非议,李相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做局弹劾你。
    想好了!王爷放心!孙尚书点点头,这句话答得倒是斩钉截铁,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对于已经做了亏本买卖的孙尚书来说,眼下倒是不在乎承担更多的压力。因为孙尚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他手中最大的本钱都已经落到了郑瑛的手里,他今后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辅佐郑瑛,帮助郑瑛,因为作为一个信王党羽,信王的利益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的利益。
    如果郑瑛能够顺利把户部翻个底朝天,找到证据严惩何文茂,那他的前途地位算是保住了,这叫做保本。而如果将来郑瑛能顺顺利利的登上皇位,那他这一次不仅没赔,甚至还是大赚。
    因此利益驱使下,孙尚书怎会不努力?而且他是真的恨死何文茂和李相了!完全不在乎多下点本钱让这两人能够尽快倒霉。
    很好。郑瑛点点头:动作要快,不要给何文茂太多反应时间。
    孙尚书答应得痛快,行动也迅速,极翎送他离开信王府之后,他也没回家,反而直接去了兵部衙门,将所有兵部堂官都召来议事,准备给以兵部的名义给皇上上奏疏征买粮食。
    兵部所有堂官都在加班,包括蒋文斌和赵知良。蒋文斌当然很开心,他觉得孙尚书毕竟是经验老到,提出的在京畿征买粮草的办法,比他之前那个从府兵军库调粮的办法不知高明多少倍。
    而赵知良,倒是显得没那么积极,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堂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奏疏内容,不发表任何意见,这十分符合赵知良的一贯作风。不过他倒是记得打发自己的仆役悄悄去给李相与何文茂都递了消息。
    其实赵知良是多此一举了。孙尚书故意在兵部折腾得这样热闹,哪里还用得着他通风报信,户部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正在户部衙门的何文茂听说之后冷冷一笑,并不生气。因为在他眼里,孙尚书这是走投无路了,为了保住官位前途,因此才如此积极表现博政绩。毕竟有政绩,在皇上面前才有资格说话。孙尚书通敌的嫌疑洗不清,也只好剑走偏锋,多干事,让自己在皇上心里的分量更重些。
    在何文茂来看,孙尚书这就叫做垂死挣扎,完全就是无用功而已。因为他何文茂会亲自保证这通敌的罪名,最终会结结实实扣在孙尚书头上。现成的替罪羊,当然得利用到底才好啊!
    而正在户部衙门办公的谢常静自然也得了信儿,他很快打发了自己的常随去了一趟兵部衙门,约小伙伴蒋文斌下了班以后一起吃饭,之后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告假,一溜烟跑回家躲着去了。
    同在户部的度支主事顾三爷也得到了消息,他是管账的,户部账面上的事儿都归他负责。与谢常静的反应不同,这消息刚刚传过来,顾三爷就已经开始提前忙活开了,带着手底下几位郎中开始计算可以动用调拨的银两,工作态度简直不能更积极。
    顾三爷手下的几位郎中得了命令,一边整理账簿一边疑惑地问道:顾大人,这尚书大人还没吩咐呢,用得着这样急嘛!依我看,别看兵部嚷嚷得热闹,奏疏递上去,皇上不一定会立时批复,这样大的事,怎样也得经过朝议,听听咱们户部的意见吧?卑职认为,尚书大人不会轻易同意的。
    同不同意的,那都是上头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顾三爷笑眯眯的打着哈哈:我是想着,这账面上的事,反正都归咱们做。尚书大人做事认真,就算不会轻易同意兵部的意见,他私下里也必是会问问库银账目的。咱们提前核出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万一上头有问,也好做到心里有数。
    话说得滴水不漏,几位郎中只好笑着点点头,认命地帮顾三爷提前干活。
    第545章 从未改变的人
    孙尚书在兵部唱大戏的时候,郑瑛又跑去了安国公府。他自我催眠似的说服自己,眼下这一摊子事,无论有什么进展,都应该告知安国公府一声。
    当然了,郑瑛毕竟是被皇上亲自派了彻查军资案的,其实谁也没觉得他频繁登安国公府的大门有什么不对,就连一直盯着郑瑛不放的郑瑾都觉得这十分正常,只是郑瑛想借机看一眼穆红裳,自己心虚罢了。
    郑瑛这次上门来拜访,时间很正常,并不是大半夜,但他没有去后宅,而是直接去了前院书房。穆红裳这些日子几乎全天都呆在外书房,以防先生们临时有吩咐。
    不过自从郑瑛将信王府的侍卫借给她跑腿之后,她几乎没出过门,若有重要的消息要传递,一般都有人代劳。
    听说郑瑛来访,穆红裳亲自迎了出去,在正院附近遇到了正跟着管事往书房方向走的郑瑛。
    穆红裳接过了引路的工作,打发走了管事,带着郑瑛沿着甬道慢慢往书房方向走。这短短一段路,两人似乎心有灵犀似的,走得都不快,一边走,一边低声聊天。荷叶遥遥跟在两人身后,并不打扰他们之间的谈话。
    不过很显然,就算是聊天,这俩人也不是闲聊,一字一句都与眼下的局势以及军资案相关,郑瑛极为迅速地向穆红裳交代了几句最近的进展,顺便还通知她,明日孙尚书会上疏要求在京畿征买粮草。
    大约能有多少?穆红裳问道:若是在京畿征买,多长时间可以起运,去往北境。
    若是父皇明日就下旨开始征买,按照孙尚书的估算,十日之内筹齐两百车粮食应当不成问题。郑瑛答道:我给了他时限,十日后,无论筹到多少,先运一批往北境应急。
    那样最好。穆红裳略略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北境到现在都不下雨,我爹他们眼下的境况确实有些艰难。
    我知道的。郑瑛点点头:你放心,交给我,我会尽力去办。
    殿下,多谢了。穆红裳转过身,神情认真的望着郑瑛:幸好有殿下在朝中帮忙筹谋周旋。
    说这样的话做什么。郑瑛偏过头去,不看穆红裳灿亮的眼眸:北境赈灾是国事,我是大周信王,这是我该做的,本分而已,做什么向我道谢。
    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尽本分呢。穆红裳毫不避讳地答道:这话我似乎很久以前就同殿下说过。
    你还真是一直没变。郑瑛语气有些僵硬地答道:还是那样天真。过些日子,又快到你的生辰了,长了岁数,也该长些心计了。总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哪能一直不变呢。穆红裳唇畔溢起淡淡苦笑:真若是可以一直不变就好了,若真的可以
    好了。郑瑛迅速打断了穆红裳的话:是我说错了话,你不要计较。
    郑瑛突然道歉,倒让穆红裳有些意外。她转过脸仔细地看了看郑瑛的表情,脸上露出了笑容。不是苦笑,而是那种真诚的,充满阳光的笑容,虽然不如她之前的笑颜那样灿烂炫目,但也是极明媚的。
    郑瑛一日又一日的盼着能见到穆红裳的笑颜,然而眼下穆红裳真的笑了,他却并未像之前一样,也跟着一起开心起来,反而在心中泛出一阵淡淡的酸楚。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见过红裳露出这样明媚的笑颜了?久到他几乎忘记,这样的笑容,他原本就不该贪恋。
    郑瑛微微偏过脸,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穆红裳脸上挪开。但他这躲避一样的行为,倒让穆红裳唇畔笑容更深了几分。
    殿下之前说我一直未变,穆红裳笑着开口说道:其实殿下说错了。一直未变的不是我,明明是殿下才对。殿下一直是个温柔的好人,从未变过。从来都是这样细心,任何细枝末节的小事,你都能注意到。
    是你说错了。郑瑛板着脸答道:我能注意到那些细微小事,是因为我本身就是谨慎小心又警惕计较的性情。我是宫里长大的,若非个性如此,哪里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
    这样吗?穆红裳笑容微敛:那我希望殿下以后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再也不需要那样如履薄冰的过日子。
    怎么可能。郑瑛失笑:我是皇子,这辈子要过怎样的日子,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不可能?穆红裳一脸认真的反问道:若殿下能成为最终的赢家,自然可以安枕无忧。
    郑瑛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穆红裳居然能如此直白坦荡地说出这样的话,毫无遮掩,那态度就好像是在讨论天气好不好,或是食物好不好吃一样自然。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郑瑛沉下脸,语气严厉,但声音却压得很低:你是穆家女,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该关心。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以后不要再说。
    我又没有当着旁人说起。穆红裳依旧一脸坦然地望着郑瑛:只当着殿下一人,说说我的想法也不成吗?还是殿下觉得,我是个女人,不该对这样的事有任何看法。
    和你是不是女人没有关系。郑瑛低声答道:你姓穆。
    所以我也只是私下里想想而已。穆红裳转过头,望着甬道两旁的爬藤:我希望殿下能一切如愿,而且我也是真的认为,殿下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其实细究起来,我真是天下最自私的人了!这些日子,我总是忍不住在想,若殿下您是皇上,那我家里今日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父皇也是非常信任穆氏一族的。郑瑛沉默了一瞬之后才答道:我不觉得自己能做的比他更好,你太高看我了。
    我没有。穆红裳固执地答道:殿下会是个好皇帝的。
    第546章 茶
    红裳郑瑛低头望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还是早些嫁人吧。早早嫁去江南,离京城远远的,简简单单的过日子。你放心,无论我将来如何,都会尽量替你护着穆家。
    殿下在说什么。穆红裳朝郑瑛摇摇头:这是我的家,应该尽力守护家人的是我。不应该由旁人替我承担这些。我不否认,若是殿下登上大位,我会对殿下期待很高,因为殿下之前说过,你信任穆家。
    郑瑛的原话是,他信任穆红裳,只要是穆红裳所言,他统统都信。但郑瑛并没有纠正穆红裳,而是反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你有什么不放心?难不成你不信我的话。
    我自然是信的。穆红裳答道:我一直是信任殿下的。但我姓穆,这里是我的家,我怎能要求殿下来替我守住我的家人。这是我的责任,我该做的呀。殿下,你说这世间事,为何总是这样不公平?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有许多事都不许做。我不能上战场,也不能陪着锦衣去北境,甚至都不能一辈子留在家里,好好守着祖母、母亲和叔母们,我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郑瑛速度极快地答道:错的是旁人,是何文茂,是赵知良,是李相,是我,是我父皇。六公子的事可以责怪到许多人头上,但不包括你。你没有错。
    不!我有!穆红裳望着郑瑛,眸光复杂:我是姐姐,我的武艺比锦衣强了许多,我应该代替他去押送军资。再怎样都不该是他,不该是他的!他是我们穆家最小的一个,我还好好的,他怎么能出事!
    望着穆红裳溢满哀痛的双眸,郑瑛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丝线裹住了,越缠越紧,绞得他胸口一阵又一阵的闷痛,他挣扎似的伸出手,一把扯住了穆红裳的手腕,但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很快松开。
    郑瑛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借此掩饰自己失态的行为,但他其实十分慌张,由于急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因此他对穆红裳说话的语气,竟然显得十分严厉:不要胡说!不要让你祖母和母亲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她们会很伤心的。
    郑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如此斥责穆红裳。郑瑛清楚,穆红裳是不会当着家里人的面,说这样的话的。沉甸甸的负罪感,压在她心里许久,她不敢开口,生怕给家里人增添更多的负担。
    这一次,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在自己面前坦露了真实的想法,却遭到了他的如此严厉的斥责,这让郑瑛开始害怕,怕穆红裳更加难过,也怕她再也不愿意在他面前如此放松坦白。
    郑瑛心理虽然后悔,但不知怎地,脸色反倒显得更加严肃。他急忙开口想要弥补之前的错误:抱歉,是我太急了。你在我面前,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但
    我明白的。穆红裳抬起头,朝郑瑛露出淡淡的微笑:我知道殿下没有恶意。其实殿下说的没错,这话是不能让长辈们知道的,她们会很伤心的。我也只是在殿下面前说说罢了,毕竟算了是我不好。
    听到穆红裳这样说,郑瑛反倒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十分专注地望着穆红裳的眼睛,开口说道:若是你想开口,我随时愿意听。在我面前,你不必掩饰什么。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与你好歹也算有几分交情,听你说说话,也算是尽一份朋友义务吧。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好听,甚至带着几分纡尊降贵、勉勉强强的意味,但不知怎地,穆红裳就是有种奇异的直觉,她总觉得郑瑛这几句话说得其实十分诚恳,平时冷淡话少的信王爷,眼下正在努力安慰她。
    果然啊!穆红裳忍不住想,信王爷就是个温柔细心的好人。
    若是她想开口她想吗?穆红裳仔细偏头思考了片刻。
    是想的。她希望能将压抑在心里的那些话说出来,哪怕是毫无疑义的抱怨,像是发泄一般对郑瑛说说也是好的,兴许能让她轻松一些。
    有些话她不敢对长辈们说,也不愿意对顾仪兰和谢淑柔提起,因为怕她们担心。但是面对郑瑛,似乎她并没有这样的顾虑。大约是因为郑瑛与她之间的距离既遥远又接近,他们相互之间十分熟悉,也能够相互信任,但关系却并不亲近,情分上亦算不上亲密的朋友。
    这样微妙的距离让穆红裳觉得既安心又放心,因此那些对着亲人和朋友难以说出口的话,当着郑瑛的面似乎很容易就能说出来。但,真的要拖着郑瑛听她的那些唠唠叨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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