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墨色的眼睛先是在李心玉身上长久驻足,这才微微垂首,抱拳单膝跪拜道:臣裴漠,叩见陛下、太子殿下!
    起来吧,驸马。李常年打量着面前身量挺拔的青年,只见他眉目凌厉漂亮,但眼神却十分温柔,正一眨不眨地落在李心玉身上,爱意显而易见。
    李常年心中宽慰了些许,淡然道:驸马极少登门,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听到李常年发问,裴漠这才调回视线,无事。臣来接公主殿下回府。
    李常年看了眼埋头研墨的女儿,微微一笑:那要看心儿愿不愿意跟你走。
    空荡的大殿中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下一刻,李心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皂靴。她抬首,看见裴漠朝她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来,轻声唤道:殿下?
    那只手指节干净,握起剑来潇洒干练,修长而又充满了力度。李心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搭在他的掌心,而后才想起来,自己这会儿正与他置气呢,不到一日就认输了,公主威严何在?
    想到此,她缩了缩手,却晚了。
    裴漠收拢五指,将她紧紧攥在自己掌心,微笑着看她,轻声道:我亲手做了糖炒栗子,配凉玉汤,等着殿下回府品尝呢。
    李心玉开始心旌动摇。
    裴漠趁热打铁,微微俯下身恳求道:回去了,好不好?
    李心玉掌心发烫,嘴角忍不住勾起,却偏要装作一副勉强的样子,嗔道:你看你,黏糊糊的做什么?本宫才回宫探望父皇半日,你就离不了我啦?
    说着,她拍拍裙子起身,对李常年和李瑨道:父皇,皇兄,那我回去啦!又横眼看着裴漠,一副看在你这么需要本宫的份上本宫就不同你计较了,真拿你没办法的神情。
    裴漠只是笑。
    李瑨惊悚地瞪大眼,指着裴漠道:你这个鼻孔朝天的小子,居然也会露出这么恶心的笑容?
    说罢,他揉了揉满身的鸡皮疙瘩。
    李常年起身,唤住小夫妻俩,且慢。
    李心玉停下脚步,回首疑惑道:父皇?
    朕有几句话要对驸马说。李常年的神色是难得的严肃认真,哑着嗓子道,这里没有外人在场,朕就直说了。
    他望着裴漠,沧桑的眼中满是为人父的爱意,顿了顿方道:一开始,朕是不赞同心儿和你在一起的,可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句她喜欢。心儿从小是被惯着养大的,说是众心捧月也不为之过,难免单纯娇气些,你要多些耐心,像朕一样对她好,莫要欺负她。若是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请驸马多多海涵包容。朕自己的女儿,朕心里最清楚,世人都道她金玉其外,实则并非败絮其中,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值得你对她好。小夫妻有什么话摊开来说,莫要闹脾气。
    这一刻,他褪去了一个帝王的尊严,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一样,将自己女儿的未来全权交到另一个年轻男子的手中,既心酸又甜蜜,既威严又卑微。
    李心玉原本笑着,此时却是微微湿红了眼眶,忍不住又往回走了几步,抱住李常年消瘦的肩。
    裴漠也对他的这番话感到讶异,但很快恢复了淡然。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此时一样尊敬李常年,不禁躬身抱拳,郑重道:皇上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爱护吾妻,九死而不悔。
    李心玉也笑了笑,拉着李常年带着药香的衣袖道:父皇想多啦,裴漠对我很好,像您和哥哥一样对我好。
    李常年松了口气,温声道:那便好。与他一同回去罢,糖炒栗子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回府的马车上,李心玉侧首望着车帘外,不怎么说话。
    裴漠便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她的尾指,凑过去问道:还生气呢?
    李心玉乜眼看他,朝旁边挪了挪身子,道:我现在腰还是酸的,你离我远些。
    别生气了殿下,是我不好,我已经反省过了,以后绝对不会再逼着你陪我一整夜,不会将你弄得浑身酸痛,也不会将你做到失控
    嘘!不要再说了!
    一想起新婚之夜的疯狂,李心玉便忍不住浑身发热、两腿发抖,横了裴漠一眼。
    裴漠不动声色地朝她挨近了些许,伸手将她圈在怀中。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动脚的。
    李心玉手脚乱动地挣扎,却被裴漠轻而易举地制住。他的嗓音又沉了几分,眼中又闪现出那种兽类捕食前的精光,略微委屈道:抱一下也不可以么?殿下最好不要乱动,否则我真不敢保证,不会对你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李心玉立刻不敢动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他紧实的脸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呀?
    无论我变成怎样,爱你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裴漠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李心玉,诚恳道,我真的很喜欢你,正因为喜欢,思念,还有两世以来的偏执,使得我偶尔徘徊在失控的边缘。公主夫人,我想占有你,在每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留下我的痕迹,相对的,你也可以占有我,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反抗,并且
    他俯首,最后一句已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喟叹:甘之如饴。
    于是,襄阳公主逃回爹家的冷战计划,在坚持了四个时辰后,宣告失败。
    七月,夏雨绵绵,萧国公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心玉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微冷,早已没有了裴漠的体温。她打着哈欠梳洗下榻,问雪琴道:裴漠进宫去了?
    当初李心玉嫁过来时,李常年放心不下她一个人,便让雪琴和红芍两个贴心宫婢也跟了过来,雪琴的心自然是向着李心玉的,闻言便蹙了蹙眉头,显出为难的样子来,压低声音道:公主还是出去看看罢,萧国公在厅中见客呢。
    李心玉披上披帛,笑问道:他见客,我去凑什么热闹?
    雪琴咬了咬唇,心一横道:您不知道,一大早的时候府上来了个女人,抱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说是来认亲的
    说到此,她已是有些难以启齿了。
    李心玉拨弄钗饰的手一顿,缓缓回身问道:当真?
    雪琴躬身:奴婢不敢撒谎。
    沉吟了片刻,李心玉忽的笑出声来。
    裴漠这个人她太了解了,不可能做出这种金屋藏娇的事情来,还领着孩子上门认亲?当真是笑话。
    她漫不经心地起身,整了整仪容笑道:真是新鲜了,本宫倒要去看看,这认的是谁家的亲。
    走到正厅门外,隐隐听见一个沙哑沧桑的女音道:小主公您看,这孩子的眉眼多像裴家人。
    雪琴立刻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李心玉倒是依旧轻松愉快,转过门扉,果然见一个用黑纱遮面的女人站在厅中,而裴漠则略微生疏别扭地抱着一个幼小的婴儿。他伸指逗了逗婴儿肉嘟嘟的脸蛋,神情是别样的温柔。
    听到脚步声靠近,黑纱女人回过身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抹局促。李心玉停住了脚步。
    裴漠也看到了她,又轻轻将婴儿交还到黑纱女人的怀中,这才朝李心玉展开一抹宠溺的笑,轻声对黑纱女人道:蓉姨,这是襄阳公主。
    被称作是蓉姨的女人欠了欠身,正要跪拜,李心玉却道: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她笑着走进门,视线却一直黏在那个孩子身上。
    孩子正安静地睡着,纤长的睫毛间或抖动,从襁褓中伸出来的两只小肉手握成拳头,像是要抓住什么时候晃动。他看起来还很小,约莫三四个月大的样子,但生得十分水灵白嫩。
    不知为何,李心玉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非但没有一丝排斥,反而只觉得亲近非常,很想伸手抱一抱他。
    待反应过来时,李心玉已从蓉姨怀中抱过来孩子。说来也奇怪,这个带着奶香味的,小小软软的婴儿并不抗拒她的怀抱。一到了李心玉的怀中,孩子便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三角形的小嘴微微张了张,竟是在梦中笑了起来。
    李心玉情不自禁地笑了,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温声问道:男孩还是女孩?
    裴漠站在她身侧,用食指戳了戳婴儿的脸颊,男孩,快四个月了。
    李心玉抬眼看他,问道:裴漠,你不打算向我介绍一下这孩子么?
    黑纱女人神色复杂,几次要张嘴,却被裴漠用眼神制止。
    裴漠道:按辈分,这应该是我的表弟。
    李心玉愕然:你姑姑的孩子?
    裴漠轻轻颌首,随即又抛出了一个更具爆炸性的信息:同时,他也是你的侄儿。
    第70章 思远
    东宫,李瑨瞪大眼睛看着抱着一个婴儿进门的李心玉,惊道:你们一夜之间弄出个孩子来了?
    李心玉与裴漠对视一眼,无奈道:你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这是你与三娘子的孩子。
    李瑨瞬间僵硬地站在殿中。不知过了许久,殿中响起孩子的哭声,他仍是无措地站着,许久才敢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看了婴儿一眼,然后又恢复了震惊状态。
    他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她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半晌才艰难道:你是说,这是我的
    李心玉一边轻声哄着孩子,一边从襁褓中摸出一只用绸帕包裹的物件,递给怔愣的李瑨道:这是连同孩子一起送到我家的,皇兄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李瑨僵直地伸出手,接过那绸帕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成色极通透的玉指环。
    在本朝,指环一向是男子送给心仪女子的定情信物,这只玉指环正是去年李瑨追求裴嫣时,亲手赠给她的信物。他以为裴嫣早就将它丢了,却不料时隔一年多,又以这样的方式连同一个婴儿,送还到他的手里。
    算一算那次欢好的时间,的确与孩子的月份吻合。他什么都明白了。
    裴漠说,三娘子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李瑨的手有些抖,眼眶迅速泛起了湿意,一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情意宛如决堤之水,猝不及防地爆发,瞬间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攥紧指环,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因太急躁,甚至险些被门槛绊倒。
    此时外面正下着大雨,李瑨连伞也顾不得打,一身朱红的阑衫瞬间被淋了个透湿。
    哎皇兄!你去哪?李心玉将啼哭不止的婴儿交到裴漠手中,追出去道,下着大雨呢,你回来!
    李瑨跑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用湿淋淋的手一把攥住李心玉,吼道:她呢?她在哪儿?
    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喃喃道:她一定来长安了对不对?可是,可是她为何不来见我
    皇兄!李心玉低声道,你冷静点,三娘子没有来长安。
    你撒谎!心儿,你骗我。李瑨红着眼喘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跟她的孩子还这么小,她怎么忍心离开他?她一定躲在长安城,你们都骗我!
    送这个孩子回来的是三娘子的一个仆役,名唤蓉姨。而她本人,并未在长安露面。
    李心玉叹了一声,又想起了蓉姨将孩子送来时所说的话。
    那一夜本就是意外,三娘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远离长安,谁知肚里却有了那人的骨肉。她本一心归隐向道,过得清贫,独自将孩子生下来后,心中郁卒,奶水更是稀少,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可能活不成,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三娘子说了,她欠太子的,已用十月怀胎来偿还了,这终究是天家皇族的血脉,还需送还太子身边。
    那个仆役呢?把她抓不,用大礼把她请到宫里来,我一定要问出嫣儿的下落!
    李瑨下唇抖动,整个人几欲疯狂。
    李心玉沉默了一会儿,方歉疚道:对不起,皇兄。这孩子中途饿醒,又没有奶水可喂,我与裴漠便忙着请人给孩子熬米汤,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那名叫蓉姨的仆役便悄然离开了。我命人找了许久,再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话还未说完,李瑨忽然像是抽去了浑身力气般,靠着廊下的柱子软绵绵地跌倒,面色灰白,神情枯槁,宛如失了灵魂的木偶。
    李心玉有些于心不忍,蹲身拂去他脸上雨泪交织的水渍,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皇兄。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她恨我,一直都不肯原谅我,我早知道的,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动情,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付出了,迟早都会有回报
    李瑨像是个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将脸埋于掌心道,她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我啊。
    皇兄,三娘子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是强求不来的,你别折磨自己了。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着实令人心疼,李心玉道,好歹是你的骨肉,既然送回来了,便好生养着。
    正此时,已有宫女请了资深的嬷嬷过来。嬷嬷育儿经验丰富,也不多话,只掀开尿布一看,对太子和李心玉道:二位殿下,这位小公子是尿湿了,身上不舒服,故而啼哭不止,需换片干净的尿布子。
    李心玉招呼嬷嬷,找些干净柔软的棉布,给他换上吧。
    嬷嬷哎了一声,将孩子从裴漠怀中抱过来,放在膝上,耐心地解了孩子身上裹着的绸布,忽然低呼一声,殿下,小公子的内衣上写了字,似乎是一封信呢。
    听到有留信,李瑨好似枯木逢春,迅速抹了把眼泪跳起来,步履匆忙地奔了过去,拉开孩子的内衣一看,上头果然有裴三娘子的亲笔留言。
    太子殿下,小妇人并非无情之人,只是过往沉重,我心中凄苦难以释怀。如今孽缘根种,十月怀胎诞下此儿,乳名阿远,未知祸福如何,惟愿殿下好生将养此儿,教他好生做人,匡扶社稷。
    你我既然不会有结果,倒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莫要寻我。庙堂之上,愿君勤勉,成一代明君,小妇人处江湖之偏,亦可宽慰矣。
    断断续续地看完这几行字,李瑨再次泪流满面。他紧紧地攥着这件内衣,手背上青筋显露,埋下头呜咽出声。
    他哽咽不能语,因为他知道,他的嫣儿再也不会回来了。
    嬷嬷已经换好了尿布,但孩子的啼哭仍在继续,怎么也哄不好。李心玉一边用新买的拨浪鼓逗弄孩子,一边拍了拍李瑨的肩,劝慰道:皇兄,你试着抱抱侄儿罢,这哭得多令人心疼。
    良久,李瑨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湿红的眼睛,颤抖着伸手,张开怀抱。
    李心玉将孩子交到他的怀中,又指导他抱孩子的正确姿势。说来也奇怪,这孩子一到李瑨怀里,便立刻止住了啼哭,只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李瑨,似是打量,又似是好奇。
    咿呀。孩子发出含糊的声音,两只小肉手朝李瑨伸来,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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