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八月十九:
    太子的眼中只有婉儿。
    戊戌年八月二十七:
    郑婉儿怀孕了,真恶心!
    戊戌年十一月十三:
    我失败了,太子扬言要将我打入冷宫。心中千般计谋,都无法动摇太子和郑婉儿半分,万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证据指控我。
    戊戌年十二月初一:
    陈妃诞下瑞王,她很感激我,说愿为我肝脑涂地。呵,不过又多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怜的女人,她不明白自己生下这个龙子,并非是苦难的结束,而是灾难的开始
    己亥年六月十六:
    婉儿诞下男婴,母子平安,真是命大。
    己亥年九月初十:
    皇帝驾崩,太子即位,婉儿做了皇后。一年半了,我竟然连一丝一毫的胜利都不曾取得,为何?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每次快要成功之时,总是棋差一招!
    己亥年十二月二十五:
    祭祀大典败露,我被打入了冷宫。他说我简直是罗刹恶魔,看到他愤怒发红的眼睛,我似是找到了久违的乐趣。
    庚子年五月十八:
    皇上恩准我出来放风,见到了巡城的大统领韦郎。他真是又英俊又愚蠢,愚蠢到我一掉眼泪,他就相信了我是个被冷落欺凌的可怜的弃妇
    庚子年七月初七:
    他来见我了,说要带我走,可笑!
    庚子年九月十七:
    深宫没有想象中的有趣,我玩腻了。每每见到婉儿和皇上恩爱如斯,我亦越发觉得孤苦不甘。
    庚子年十一月初六:
    我想夺回一切,夺不回,就毁了她。
    辛丑年三月初七:
    皇上和郑婉儿来花园赏花,他说要与皇后白首偕老,生同衾死同穴。我并不苟同。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爱?男人的爱都会随着容颜的衰败而减退,所以一个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应该在她年纪最美好的时候死去,方不至于被岁月糟践。
    辛丑年十月初九:
    如我所料,群臣已激愤而起,弹劾婉儿专宠是时候了。
    看到这,李心玉已经触摸到了事情真相的最核心。她手指颤抖,翻了好几次才成功翻页,继而,一行惊悚的字映入她的眼帘:
    壬寅年四月十四:
    我要用我的死,来布一个局。
    果然如此,这个可怕的疯女人!李心玉和李瑨同时呼吸一窒。
    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姜氏甚至详细地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计划,包括如何教韦庆国机关机弩之术,如何旁击侧敲地激起他的爱欲和仇恨,如何让他在五年之内升官加爵成为皇帝的亲卫,还有如何下手残害皇后嫁祸给裴家
    她深谙李常年的性情,知道皇后一死,他定会悲痛异常,所以还委婉地提醒韦庆国可以用丹药之毒控制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再卖个苦,哭诉自己在冷宫是如何痛苦,将韦庆国的心思牢牢握在手里。
    安排好这一切,她选了一个最巧当的时机让自己死去,激起满城风雨暗流。
    最后,姜妃写道:
    壬寅年九月十三:
    郑婉儿又有了身孕,不知是子是女。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死在了二十一岁,所以,她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琅琊王狼子野心,灭国之日,也会是他们的忌日。
    我不怕事情败露,即便尔等赢了,挖坟掘墓发现了我的手札又如何?我肉身已死,而你们无从复仇,还将活在痛苦之中,等着下一个灾难的来临。
    落款依旧是一个姜字,旁边还画了个吐着舌头的鬼脸,嚣张至极。
    第59章 灵犀
    回到清欢殿的时候,李心玉依旧浑身发颤,手脚冰凉。
    裴漠,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李心玉鬓角被雨水打湿,朱钗泛着冷冽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容颜,格外脆弱。
    裴漠摇了摇头,坐在榻边,伸手将她拥入怀里。
    如果没有鬼,那你和我算是怎样的存在?李心玉紧紧地回抱住裴漠,将脸埋入他的胸膛,闷声说,姜妃太可怕了。你说,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灵魂并没有消亡,而是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窥伺一切
    不会的,心玉。裴漠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笃定而沉着,她死了,我们赢了。
    不,裴漠。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是姜妃赢了。李心玉抬起玲珑眼,泛红的眼底泪意闪烁,流露出少有的茫然和害怕来,姜妃在手札中写道,她死于二十一岁,所以母后的第二个孩子也应该死在这个年龄裴漠,我死的时候刚好二十一
    话还未说完,便被裴漠尽数堵回腹中。
    在这个时候,这个少年总是格外强势,吻得如狼一般凶狠。
    李心玉几乎不能呼吸,身子发软,只能凭借本能攀附着裴漠。唇舌相戏,意识漂浮,仿佛连灵魂都被搅得七零八落,李心玉很快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吻毕,裴漠喘着气,耳后垂下的一缕发丝滴着晶莹的水珠,用凌厉且强势的眼睛看她,沉声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孤魂野鬼?孤魂野鬼会有心跳、有温度吗?不管怎样,姓姜的死了,我们还活着,今后还能活更长的岁月,不要胡思乱想。
    李心玉怔怔的:裴漠,你好凶哦。
    闻言,裴漠收敛了戾气,如同一只将利爪藏入肉垫的大猫。他闭了闭眼,无奈一笑:没有凶你,我是在凶我自己。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前世之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垂着眼,视线落在地砖上。李心玉知道,他不想让自己看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伤感。
    好,不提了。李心玉放软了语气,叹道,兴许是近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以前我总是风花雪月过得没心没肺,现在越发悲春伤秋了。
    事情已水落石出,就莫要多思多虑。裴漠伸手摸了摸李心玉的袖口,皱眉道,衣裳被雨水打湿了,会着凉的,快去泡个澡,沐浴更衣,烦恼也会随之洗涤干净的。
    李心玉点点头,下意识道:你也湿了,也去洗洗吧。
    裴漠眼睛一亮,笑道:一起洗?
    李心玉想起上次在汤池相见,裴漠脱了衣裳一路涉水而来的场面,不禁鼻根有些发热。她眯着眼,视线在裴漠的腰腹处徘徊,笑吟吟道:好呀。
    李心玉的好色一向是只停留在嘴巴上的,嘴上三夫六郎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有色心没色胆。裴漠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料李心玉答得这般干脆,原本晶亮的眼睛更是幽深。
    他生怕李心玉反悔似的,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她,直接朝汤池净室走去。
    汤池净室随时有人搭理,燃着数盏花枝烛台,备好了换穿的袍子和花瓣。因李心玉沐浴一向不喜欢下人在旁边侍候观看,因而此时室内空无一人,唯有粼粼波光闪烁。
    李心玉在他怀中低笑,双腿不老实地翘起,半路将鞋袜踢落,赤足被裴漠放在了齐腰深的水池中。
    单薄的夏衫被水一浸,薄可透肉,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将身体轮廓显露无疑。
    李心玉浮水泅往水中央,站在漂浮的花瓣中间朝裴漠泼水,见裴漠的发丝和眼睫被水打湿,她像是一个寻到乐趣的稚童,笑得眉眼弯弯。
    水波一荡,她单薄湿透的衣裳随之聚拢又散开,妙曼的身姿若隐若现。裴漠只觉得喉头发紧,用手背蹭去鼻尖的水珠,随即手指一挑,解开了腰带和护腕。
    接着是外袍、鞋袜,直到只穿着纯白的亵服,他沿着石阶迈下台阶,涉入水中,一步一步朝她心爱的姑娘走去。
    水波微荡中,李心玉攀附着裴漠的肩,仰首与他接了个吻。
    毕了,李心玉的脸颊被水汽蒸得微红,连眼角都带着桃色,越发艳丽。
    裴漠小腹发热。
    要继续么?他哑声问。
    我有点累,你先抱我到池边坐一会。李心玉说着,被热水一泡,全身松懈,压抑数日的疲惫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令她全身乏力。
    裴漠见她眼中有血丝,说话都透着倦意,终究是心疼大过情欲,颔首道:好。
    他依言抱起李心玉,温滑的水争先恐后地从她的发丝和衣摆滴落,淅淅沥沥地落回池中,搅乱一池嫣红清香的花瓣。
    裴漠将她抱到汤池水底的白玉阶上,让她靠着池壁坐着。
    李心玉一手搭在岸上,枕着脑袋,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顺势一歪倚进裴漠的怀里,手抚上他日渐宽厚的胸膛。
    裴漠心下一动,伸手按住她不老实的爪子,眸色深沉,暗哑道:殿下
    别动,让我靠靠。李心玉闭着眼,声音绵软混沌,像是呓语。
    这小祖宗向来是撩了就跑,极其不负责任。裴漠忍得难受,干脆闭起眼睛打坐,浅浅地吞吐气息。
    不多时,胸前游弋的爪子不动了,软软地搭在裴漠腿上。
    裴漠睁眼一看,不禁目光柔和了下来。
    李心玉睡着了。
    她乌黑秀丽的长发从肩头披散,滑过纤细的腰间,最后如墨般在水中晕染开来,烛火暧昧,给她瓷白幼嫩的肌肤镀上一层暖意,在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
    她微张着唇,像是索吻,胸前的沟壑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李心玉是个很奇特的人,她身上有着艳丽的风情,也有着少女的青涩,明明相反的两种成分混合,在她的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仿佛艳而不俗这个词生来就是为她所造。
    裴漠动了动,想将她从池中抱出来,睡梦中的李心玉像是被惊扰似的,不安地抱住他的腰,眉头轻蹙,含糊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却并未醒来。
    裴漠情不自禁放缓了呼吸,垂首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李心玉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她变成了一只鸟,飞过浩瀚蜿蜒的长安城防,飞过热闹繁盛的市坊长街,那灯红酒绿、高楼佛塔,全是她之前不曾见过的盛景,令她目不暇接。她想疾呼大叫,却只能发出啾啾的脆鸣声。
    她飞入宫城,想去看看父皇和太子哥哥,可不知为何,她找遍了整个长安宫也不曾见到父兄,只有一个儒雅的男人坐在议政殿中批阅,旁边的人叫他:皇上。
    不知为何,李小鸟儿感到有些难过,她飞累了,栖息在宫外一座府邸院中的大树上。
    院中书房里传来一个男人压抑的咳嗽声。他真的是咳得太厉害了,连树上的李小鸟听了都感到替他胸腔疼。
    她转动小脑袋,换了个角度,从叶缝中看到有戎装侍卫匆匆忙忙地端着药汤进了书房,随即有人小心地劝慰道:将军,您多少喝两口药罢,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出去!熟料男人并不领情,嗓音阴沉而沙哑,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将军,属下求求您!您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您一手带出来的裴家军着想啊!军不可一日无将,您才三十岁,什么坎过不去?何苦将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我说,出去!
    屋内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像是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药香弥漫,侍卫红着眼退了出来。
    李小鸟知道,那男人多半打翻了药碗。
    真是个固执又暴躁的男人。
    或许是出于一点好奇,又或许是一股未知力量的吸引,李心玉扑腾着小翅膀,落在书房半开的窗棂上。
    她偏了偏脑袋,望见了案几后潦倒坐着的,一个孤零零的身躯。
    男人背对着窗户坐在阴影中,很高大,但也很瘦,脖子后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像是被生生刮去皮肉后重新长出来似的,那一片皮肤与周围的肤色格格不入。
    他的头发有着星星点点的霜白。奇怪,那侍卫不是说他才三十岁么?而立之年,青春鼎盛,怎么就满头白发了?
    正疑惑着,那男人扯下挂在脖子上的香囊。
    李心玉注意到他的腕上有一截红绳,系着两只金铃。金铃应该是被摔碎后又粘起来的,上头裂纹明显,甚至还缺了两个小口。
    男人背影萧瑟,声音暗哑却平静,自言自语似的说:今天和李砚白路过朱雀街,看到有人在卖你最喜欢的糖炒栗子,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想哭我已经,很多年不曾掉过眼泪了,每一次哭,都是因为你。
    不知道为何,窗棂上停留的李心玉心尖一疼,仿若针扎。
    我每日疯了似的带兵演练,主动上奏去边塞镇守,一去就是三五年,我以为忙碌可以使我忘记你,可只要一个人坐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要看到与你相关的一切,挫败感便将我深深包围,嘲笑我一败涂地
    顿了顿,男人垂下脑袋,将香囊抵在额间,平静的嗓音已起了波澜,微颤道:我知道这样说很没出息,可只要你能回来,我愿把一切都还给你,再也不故意惹你生气了。
    你听见了吗?李心玉!我认输了,我认输了说着,男人猛地捂住嘴,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有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淌下,滴落在地砖上,触目惊心。
    男人缓缓松手,看到掌心的血迹,他非但不着急,反而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说,你不回来也无碍,我去找你,马上就去。
    说着,他肩膀抖动,手指快速地拆开香囊,一把抓住里头的白灰,死命往自己嘴中塞去,疯狂而又偏执道:我会找到你,即便是变成恶鬼罗刹,也要将你抢回来!
    那和着血被他咽下的白灰,不知为何,竟让人联想到骨灰
    他吃了谁的骨灰。
    李心玉一惊,心脏仿若炸开般的疼痛,她扑腾着翅膀,却惊动了屋中的男人。
    男人猛地回头,一双湿红又绝望的眼睛对上李心玉,喝道:谁?
    李心玉大叫一声,捂着闷疼的胸口惊坐而起。
    殿下?
    裴漠就睡在榻边,见李心玉忽然惊醒,他亦披衣坐起,淡墨色的眼中毫无倦意,一派清明。他伸手握住李心玉微颤的肩,担忧道,心玉,又做噩梦了?
    李心玉的视线僵硬地挪到裴漠的脸上,少年的脸漂亮又年轻,全然不似梦中的沧桑。
    她愣愣的,嘴唇几度张合,却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漠怔了怔,怎么哭了?
    李心玉下意识抹了把脸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心玉
    裴漠话还未说完,却被李心玉猛地扑倒,张嘴就咬住了他的唇。
    裴漠闷哼一声,嘴里已有了血腥味,却并未推开李心玉,而是伸手拥住她,轻轻安抚她的背脊,化解她突如其来的悲伤和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镇静下来的李心玉松了口,随即伸出舌头,小猫似的舔舐他的伤口。她抬起湿润的眼睛,含糊又绝望地命令他:吻我,裴漠。
    裴漠自然无法拒绝,随即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自己身下,交换了一个深吻。
    换气的间隙,裴漠撑起手臂看她,发丝从耳后垂下,与她的青丝交缠在一起,汇成夜色般的浓黑。
    他说:殿下,不要怕,我在这。
    泪珠顺着眼角沁入鬓中,李心玉咬唇望着裴漠,哽声道:裴漠,你这个骗子!
    裴漠有些无辜,不知她为何突然诘责。他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眼角的泪渍,叹道:我何时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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