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嬷嬷福了福礼,依言开了柴门。
    里面比外边的夜色更暗,门一开便有阴冷的风扑面而来。李心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心虚:裴漠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少年,她竟让他睡在这种腌臜地上,真是暴殄天物!
    柴房内,裴漠敏捷地察觉到了动静,拖着窸窸窣窣的铁链站了起来,身形微弓,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
    李心玉提着裙边,小心翼翼地走在这间堆积着稻草柴薪、凌乱不堪的逼仄房间内,走近几步她抬起灯盏,让暖黄的光映上裴漠的脸。
    裴漠被项圈上的铁链锁在房柱上,活动范围极窄。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侧过脸去,久未见光的眼睛有些刺痛。
    李心玉笑吟吟问:小裴漠,睡得可好
    裴漠微适应烛火光线,转过脸来面向李心玉,恭敬道:回公主殿下,与奴隶营相比,甚是安稳。
    李心玉点头,视线定格在裴漠的脸上,接着她抬起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踮起脚尖似乎要来抚摸裴漠
    传闻李心玉喜好男色,裴漠心生一丝反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李心玉的手僵在半空中,顿了顿,她轻声道:不要动。说着,她倾身踮脚,从裴漠柔顺披散的发间捻下一根稻草,然后放在嘴边轻轻一吹,说:这下干净了。
    裴漠觉得她兴许在和自己调情。
    是违背心愿迎合挑逗她,以获得她的信任,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爬床的确是接近她的最好方式,可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将门虎子,真的要做这纨绔帝姬的第二十七号男宠吗?
    裴漠面色不动,心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可他不知道李心玉绝无调情之意。她只是对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执着,方才见到俊俏的小少年发间粘着一根脏兮兮的干稻草,破坏了其美感,便觉得浑身难受,忍不住要替他拿下来。
    不过,重活一世终归有重活一世的好处,李心玉一见到裴漠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模样,就知道他多半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她扬着下巴,笑眯眯问:本宫好看么?
    裴漠稍稍收敛神色,放松戒备,沉吟片刻,方垂首道:公主风华绝代,万中无一。
    谢谢,你也挺好看的。明知道裴漠这话只是奉承,李心玉依然心情大好,吩咐一旁的嬷嬷道,把钥匙拿来,将他的脚镣和项圈松了。
    毕竟一个男子戴这些玩意儿,实在是过于屈辱了一些,前世的教训太过深刻,她不敢再犯。
    未料她这般信任自己,裴漠猛地抬头,难得流露出讶然和不解的神色,直言问道:公主不怕我逃?
    你既然问出了这句话,就定然不会逃。何况皇宫似海,你一个未脱罪籍的奴隶想逃,除非能横生羽翼。说这话的时候,李心玉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看。裴漠的睫毛浓密,被昏黄的光线一照,便在眼睑下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煞是好看,却不显得女气。
    李心玉勾着唇,意有所指道,小裴漠,本宫惜才,对你的好,你可都要记着。
    裴漠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缓缓单膝跪下道:从今往后,罪奴裴漠愿听从公主一切号令,以报公主大恩。
    李心玉心想:话倒是说的好听,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儿,谁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小算盘?
    不过,见招拆招才有意思嘛,不是么?
    嬷嬷果然向白灵要来了钥匙,解了裴漠身上的一切镣铐,李心玉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睡个安稳觉。
    转身的时候没注意,裙边被横生的干柴刮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随即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住。
    裴漠说:小心。
    闻言,李心玉怔了怔。
    她想起前世与他第一次见面,在碧落宫未修葺完善的宫檐下,裴漠亦是伸手替她接住了飞落的瓦片,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也是这么撩人的一句:小心。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一片不合时宜坠落的瓦片,那一场惊艳了彼此的初遇,全部都在裴漠的算计之内
    腰上的力度稍纵即逝,李心玉甚至还未来得及怀念这种熟悉的温暖,裴漠便已收回了手。月光从狭窄的木窗中洒入,他的眼睛在月夜的浸润下显得深邃又冷静。
    李心玉站稳了身子,整了整裙摆,朝裴漠矜贵的一笑,只是那笑意不曾到达眼底。
    裴漠望着李心玉离去的背影,不明白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瞬,李心玉究竟想起了什么。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金玉其外的纨绔帝姬了,似乎,她和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
    吱呀
    柴房门再一次关上,李心玉长舒一口气,将浮沉往事从脑中驱赶。她扭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值夜的嬷嬷:这锁牢么?
    嬷嬷一噎,战战兢兢道:应该是牢固的。
    李心玉点点头,提着灯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本宫不放心,还是加两个侍卫守着罢,万一他撬锁逃了就不好了。
    嬷嬷讪讪道,公主既是担心那奴隶逃跑,方才为何又要解开他的镣铐?
    李心玉白了她一眼,说:你不懂,这是攻心计。
    嬷嬷:老了老了,回家种田去罢,这小祖宗折腾的哟!
    后半夜,李心玉回房睡了个安稳觉,可她不曾料到的是,这攻心计还未实施成功,便惊闻噩耗。
    第二日清晨还未睡醒,李心玉就被白灵从被子里刨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叛军打过来了?李心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惊魂未定地喊道。
    白灵还以为李心玉是做噩梦了,忙安抚道:公主宽心,不是叛军,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兄,这么早?李心玉意识清醒了片刻,掀开锦帐朝外望了一眼,又哼唧一声倒回被褥中,裹着被子蠕动道,天才刚亮呢,他来做什么?
    白灵诚实道:太子殿下命人强行抓走了那男奴,说要阉了他做太监。
    什么?
    李心玉大惊失色,一骨碌从床上挺起来,来人,更衣!
    第7章 打奴
    李心玉甚至来不及梳洗,趿拉着绣鞋便随着白灵匆匆赶往后殿偏院,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了太子盛气凌人的呵斥声,两排全副武装的金甲侍卫执着长戟伫立在院中,全是东宫的人马。
    裴漠被五个金甲侍卫团团围住,双脚一前一后微微叉开,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凤眸清冷凌厉,死死锁住对方。他已被解了镣铐,更是无所束缚,以一敌五,竟然也不落下风,使得对方不能近身。
    李瑨气急败坏,对身后观战的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将他就地正法!
    皇兄,你这是要干什么!李心玉一把拉住气冲冲要拔剑的太子,又朝金甲侍卫喝道,都住手!
    李瑨头一次碰到裴漠这样的硬茬,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伸手推开李心玉,脖子上青筋暴起,怒冲冲道:别停手,杀!
    太子那一下没控制好力度,李心玉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当即也动了怒,横身张开双臂挡在裴漠面前,疾声道:李瑨,他是本宫的人,你敢动试试!
    空气中薄雾氤氲,泛着深秋的凉意,见李心玉挺身横在中间,李瑨和裴漠俱是一怔,神情复杂。
    李瑨一张白脸憋得通红,喘息了半晌,才哐当一声摔了剑,说:撤下,别伤了公主。
    李心玉松了一口气。
    她回身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亦是深深地回视她,两人的视线一触即分,各怀心事。
    太子哥哥的那臭脾气,李心玉是晓得的。她放软了语气,走过去拉了拉李瑨的衣袖,小声道:好哥哥,你这是怎么啦?又见他眼底一圈暗青,面露疲色,便担忧道,昨夜没睡好?
    你养了这么个危险的玩意儿在身边,我如何睡得安稳!昨儿我想了一夜,你如今年纪也大了,想养几个小白脸也实属正常,可你是一国公主,只要你勾一勾手指,便有数不清的权贵之子愿做你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他们英俊多金又听话,哪一个不比这奴隶强!
    李瑨仍是气冲冲的,叉腰在院中来回踱步,又一手指着裴漠,这些烙了耻辱印记的戴罪之人,心灵和他们的身体一样肮脏,也只配做条阉狗服侍你,但他如此凶恶,若是对你心存加害之心该如何是好?断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还是杀了放心!
    听到李瑨这番话,裴漠两条好看的剑眉拧在一起,面色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好似凝结着寒霜。
    没有人比李心玉更了解裴漠。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前世才会发生举旗逼宫的悲剧。
    这一世,李心玉只想好好敬他、栽培他,盼他念着这些恩情,将来能放弃造反复仇的执念她盘算着将大逆臣养成小狼犬的计划,可不能毁在这个傻哥哥手里!
    想到此,她拉着李瑨的衣袖晃了晃,宽慰道:哥哥勿要担心,我已是用用金笄绾起了长发的大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是养一个打奴,哥哥何必这么紧张呢?
    打奴?
    李瑨和一旁伫立的裴漠同时一怔。
    东唐民风开放,近些年受西域胡人的影响,在长安掀起了一场好斗之风。长安凡是有些名气的大贵族家中,都会豢养那么几个凶狠强悍的奴隶,这些人就是打奴。
    长安有一条有一条街,名唤欲界仙都,乃是都城最大的销金窟。此街中有西域最热辣的舞姬,有南疆最有趣儿的杂耍艺人,也有本朝最美的男妓、女妓,但若说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每月初一举办的斗兽场。
    只是,这斗兽场斗的不是兽,而是人。
    每月初一,主人们会领着自己最得意的打奴参赛,其余人可自由下注赌博。押输了,赔钱;赌赢了,则可让主人名利双收因这规则刺激又精彩,豢养打奴便蔚然成风。
    李心玉也是经过再三的取舍之后,才做此艰难决定,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光明正大将裴漠留下来的理由了。
    裴漠是奴隶,若将他擢为侍卫,则必定要经过皇帝和兵部审核,届时他裴家余孽的老底定会被揭穿,父皇是绝对不会让姓裴的人留在宫里当差的;真让太子哥哥将他阉了,那倒还不如一刀了结了他
    可若真杀了他,李心玉又舍不得。
    思来想去,只有打奴的身份最具说服力。
    皇兄,你不也瞒着父皇偷偷养了几个打奴么?以前我求你带我去欲界仙都玩耍,你都以我年纪小拒绝了,如今我已成年,你就让我养个打奴玩玩,也好见识一番长安斗兽场的盛况嘛!
    李瑨还在犹豫,李心玉捏着嗓子撒娇道:就养这一个,你别告诉父皇,好不好呀?
    李瑨拗不过她,拧眉啧了一声,退让道:好吧,就这一个,再多就不许了。你个女孩子家家,瞎凑什么热闹!
    见他松口,李心玉高兴的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鹿。
    李瑨心软了不少,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叹道:天冷,多穿些。
    李心玉巴不得这个活阎王快些走,忙不迭嗯嗯啊啊地应付他:皇兄还在禁足期内呢,快些回东宫去罢!若是让父皇知道你乱跑,又要生气了。
    李瑨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也看着他,两人无声的对峙。
    不知道为何,李瑨打心底里厌恶这少年。他拧起秀气的眉,收回视线,嘱咐李心玉多来东宫陪他解闷,又狠狠的瞪了裴漠一眼,这才带着金甲侍卫前呼后拥地走了。
    李心玉心中的巨石总算放下了。
    太子一走,她便迫不及待的向前一步,上下打量裴漠,语气带着连她也未曾察觉的担忧,问:你没事罢?
    裴漠摇了摇头,又露出了审视的目光,垂眼看着李心玉。
    天气冷了不少,他穿的还是那件破旧的单衣,李心玉便顺手解下李瑨给她的披风,递到裴漠面前。
    裴漠并不伸手去接,只道:太子殿下的东西,不是罪奴能享用的。
    哦。李心玉挑挑眉,将披风往他怀里一塞,那你帮我扔了。
    裴漠搂着那件袍子,睫毛微颤。手中的布料温暖柔软,乃是最最上等的货色,裴漠想起多年前家族尚未覆灭之时,他也曾穿着这种千金难买的布料打马游街,风光一时
    而这一切,都在十三岁那年毁了,毁在李家人的手里。
    裴漠的视线再一次落到李心玉身上,他有点猜不透面前这个张扬明艳的少女。
    公主为何要养我做打奴?他喉结微动,下意识问道。
    有何不可么?李心玉笑着反问道,还是说你更想做太监,或是本宫的男宠?
    裴漠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李心玉噗嗤乐了,眯着玲珑眼,狡黠道:小裴漠,打奴进了斗兽场,要么胜,要么死,你害怕吗?
    裴漠嘴角一勾,弯成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带着七分俊朗三分痞气笃定道: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一定是我。
    第8章 青虹
    入夜,星辰黯淡,借着夜色的掩护,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从清欢殿的后院中闪过,避开巡逻的侍卫,潜入书房。
    那人用一块黑色的三角巾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清冷漂亮的眼睛来。他躬身,贴着墙猫儿似的闪到门后,轻声掩上门。
    四周静得可以听见呼吸声,没有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花斜斜射入,那黑影飞速翻动案几上的书卷,并未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便又起身,挨个去翻查书架上的典籍。天实在是太黑了,书卷又太多,黑影翻查了一小半,便听见书房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
    来不及继续找下去了,他飞速将翻动的书籍恢复原位,随即推开窗扇,敏捷地闪了出去。几乎同时,书房的门被打开了,白灵提着灯盏走了进来。
    书房静谧,典籍书卷完好无损的躺在原处,好像并未被人挪动过。白灵紧蹙的眉头这才松懈下来,又掩门退了出去,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多派了一批人马值夜,加强戒备。
    月落西斜,旭日东升,又是一个暗流涌动的夜褪去。
    第二日,李心玉一到书房,便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屋内书案整齐,一切都好似原来的样子,可她就是敏觉地发现了异常。她弯腰,从书案下拾起一枚暗黄色的干花瓣,对着阳光一照,花瓣上的脉络清晰可见。
    李心玉缓缓地眯起了眼。
    她有一个习惯:会在重要卷宗的扉页边缘夹上一片小小的干花瓣,若是有人瞒着她翻阅过,花瓣便会掉落。毕竟她家大业大的,多多少少会记录一两桩秘密,不得不防。
    白灵。她抬手唤来了立侍在外的女侍卫,问道,昨夜书房这儿,可有异常?
    昨夜丑时,属下来查看过书房,并无异常。白灵唯恐自己失责,便问道,公主,出了何事?
    没什么,你不必紧张,下去吧。李心玉将花瓣攥在手里,轻笑一声。
    她大概能猜到是谁。
    李心玉在书房搜寻了一番,还好并未缺少什么案卷,即使有什么重要的卷宗,也绝不可能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在书房里任人观摩。李心玉的性格虽然有些没心没肺,但在这种大事上一向是十分谨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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