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晞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压低了声线,抻长了每一个字的发音:人遇冤屈而亡,魂魄不散,你听说过吗?
    冯知县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张了张嘴,最终是什么都没说。他不再看文晞,甚而不想再呆在这里,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消化这个冒着寒气的消息。
    他还没走远,紧跟着出来的洛一悟又喊住了他:知县大人。
    冯知县只得停下来,僵硬着一张脸:公子有何见教?
    被方青研拒婚的那位公主,可得善终?
    洛一悟问得直接,冯知县只得这事怕是瞒不过了。眼见着他们都已经查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自己不说,人家可能也有渠道知晓真相。那可是大师啊!
    他狠狠跺了下脚,又走回了书库。
    书库大门敞开着,他往门里望得时候正对上竹青的视线。竹青像是故意抬眼看他,微微笑了一下。
    恍然间,冯知县心头一惊:不会吧
    洛一悟听到了他这句轻语,忙问:什么不会吧?
    冯知县猛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可思议的可怕念头甩出去,回答了洛一悟的第一个问题。
    我也只是听说,那位公主后来是横死的。事关国家颜面,宫中传出来的是生病去世,但所有伺候公主的人都被赐死,据说有个宫人逃了出来,说公主死状凄惨,像是被恶鬼折磨死的。
    冯知县已经尽可能压低了声线,确保除了跟前这两位,不会再有人听到。但他说完还是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生怕有人路过,把他这番没有证据的话听了去,到朝堂上参他一本妄议皇家私事。
    公主的下场如此凄惨,想必魏员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冯大人可知当时这灵玉县有一大户人家姓魏的,后来怎么样了?洛一悟又问。
    冯知县想了半天:没什么印象了,这灵玉县现在登记在册的,一户魏姓人家都没有。
    文晞一听,这是直接断子绝孙了?这兄弟俩下手够狠的啊!
    文晞问冯知县:你知道方青研任灵玉县知县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冯知县皱了皱眉:他还真当过知县?
    你不知道?文晞奇道。
    冯知县迈步想去书库里翻县衙的记录,刚迈一只脚才想起来字都没了,记录也是同样的白纸一本,只能口述了:我们灵玉县的记录里,没有一位姓方的知县,我还是从我太爷爷那听说,有这么一位短命的状元。上头说他通敌叛国,把人抓了。后来人病死在狱中,罪名是真是假,没来得及审。他家没有其他人,没人说要翻案,就不了了之了。
    脚步声从书库里面传来,竹青踱着步子一步步走过来,手中的书册卷着,和着他的步伐打着节拍。
    到了几人面前,他偏过头又冲冯知县笑,笑得知县后脊生寒。
    竹青看着冯知县惊恐的表情,满意地赚回来面对文晞和洛一悟:你们想知道方青研的事,为什么不问问我?
    文晞心说,我刚才问你你也没搭理我啊!
    她还没出言抱怨,冯知县忽然指着竹青大喊:你是,你是,你是那个人!
    冯知县话都没说清,像打哑谜一般,可竹青笑着承认了:没错,正是在下。
    文晞云里雾里的,把冯知县拖到自己身边,拍着他的脸让他从惊恐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看着自己,然后才问:他是谁啊?你说清楚啊?
    文晞自觉自己力气不小了,可冯知县像是管不了自己的脸一样,跟她手上的力道对抗,偏要直愣愣看着竹青。
    竹青打了个响指,冯知县才感觉脖子重新属于了自己,他也缓过神来,能好好说话了:他是木远,我太爷爷科考那一年的状元。
    冯知县又多看了竹青几眼,难以置信百余年前的人竟然还活着,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又伸手指着竹青:你是妖!
    竹青没有为自己辩解,非常坦然地承认了:没错,我是妖。他忽而眼神凶狠,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妖又如何?我考状元是靠的真才实学。冯大人不是还很仰赖我的弟弟于砚?
    冯知县被接连打击到难以支撑,要扶着墙才能站住:你是说于砚也,他也不是人吗?
    竹青没再搭理冯知县,他站到了文晞和洛一悟中间,谦卑有礼地冲二人抱拳:你们想问我的一定很多,不如先听我说?
    洛一悟把人往书库中让道:先生请。
    文晞把冯知县也拖进了书库,然后把门牢牢关好。
    竹青给他们讲述的,是方青研死后的事。而这其中的事情,要比表现上看起来的,更加阴暗。
    方青研死后,竹青参加了几次科考,第三次的时候他以木远的身份高中,被钦点为状元,迎娶公主,成为俞拾国的驸马。
    这位公主正是九年前,被方青研拒亲的那位。她此前嫁给了一位状元,但夫君暴毙,她又孀居。这次遇到了竹青,竹青表示他愿意与公主成亲,不在乎她曾嫁与别人。
    为此皇帝更加欣赏他,给了他更多的赏赐,但规矩还是同样,驸马不得入朝为官。
    竹青本与于砚说好,若能入朝定要争取到刑部,好好查一查方青研被公主陷害的证据,还有何人在其中帮了忙。不过直接迎娶公主也好,借着驸马的身份,他行事也方便。
    与公主成婚之后,竹青发现她骄奢蛮横不讲理便罢了,还荒淫无度。她对自己并不上心,却不许他与其他女子见面说话。
    竹青无所谓,他一个妖,千年孤寂岁月都能忍得,且他志不在此,但一想到上任驸马暴毙,他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于是在调查方青研的案件之前,竹青先旁敲侧击,了解了上一任驸马的死亡情况。
    公主府的人不敢乱说,但竹青有的是方法可以知道。
    他在公主府后院发现了一只尚未修成人形的蛇妖,百年道行。他把蛇逮起来,彻夜长谈了一番,便知道这上任驸马实则是被公主虐待至死的。
    至于起因,是他在公主的表妹小郡主来府中拜会时,多看了郡主两眼。
    虐待的手法那是多种多样,不给吃饭不给喝水都是常见的,一些只听过没见过的闺房之术说的蛇妖两眼放光,最后还把竹青拖进了公主府的私设大牢开眼。那里面没有关犯人,刑具却一应俱全,人就是在那里活活被折磨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520 还是没有小可爱来跟我聊天的一天
    第33章 断仇怨
    这位驸马的遭遇让竹青心生同情,同时更是对皇家充满了怨恨。
    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人没有兄弟姐妹好友亲朋?就这么一条人命消散在公主府,驸马的家人却连一个真相都没有机会知道。
    竹青不是没有动过把真相告知那位驸马家人的心,但大很快就觉得自己的想法简单得可笑。
    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这不是普通的官,是公主,皇帝的女儿。除了能徒增烦恼悲伤,又能如何?像他一样怨恨吗?
    他作为妖,想要复仇且还要再三斟酌,周密计划,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动摇皇家的一根汗毛。
    他收了替别人哀怨的心思,开始着手调查方青研的案子。
    案子查到最后,他发现他执着的真相现在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归根结底方青研会死,就是因为他拒绝了公主的婚事。
    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主,肯再三放下身段只想嫁与他,他却三番五次找理由相拒,这不只伤害的是女子的脸面,在皇帝眼中,方青研的行为也过于不知好歹了。
    再加上公主本就是个骄横的性子,哪怕表面没有表现出什么,心里已经生了恨。
    她的恨断不能白生,早晚,她会让方青研付出代价。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奸细,没有什么通敌叛国的书信。公主甚至都懒得认真陷害,帮手都没找几个。那书信是去抄家之人带在身上,藏在方家,又假装是自己翻出来的,与方青研完全无关。
    这一切的事情都与方青研毫无关系,他再清白不过,这点竹青和于砚都清楚。
    只是他们没想到,方青研死于公主的怨念,恐怕他自己也是到死都没有想到吧。
    竹青拿着自己的调查结果告知于砚,两人在方家老宅为方青研上了一炷香,然后相顾无言。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方青研说,他满腔抱负最终毁在了一个女人的报复心上,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我想杀了那个女人。于砚恶狠狠地说。
    竹青将他推离方青研的灵位前,对着皎洁的月光劝道:杀人损德行。
    于砚微觑着眼:你就不恨吗?
    竹青迟疑了半晌,面对一起千年的兄弟,到底说了心里的真实想法:恨。
    人都说,活一世要有所图,咱们虽不是人,可我也想做点什么。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为了无辜惨死的两位学子。
    竹青不像于砚那般感性,但他也了解自己这位兄弟,就算他不愿帮忙,于砚也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个人去做这些事。
    于砚的话让他深思,既然他有机会从一支普通的笔修成了妖,顺着天意,也该是去做点什么。
    于是他同意了于砚的提议:好,我们一起。
    魏员外家破人亡的消息,竹青是在公主府听说的。他当夜就施了点小法术,让公主彻夜沉睡,他则来到方家旧宅见于砚。
    在宅院里绕了大半圈,竹青才发现书房里烛光跳跃,已经喝得迷醉的于砚失手将杯中酒洒到了桌子上,他急忙用袖口去擦。
    竹青帮他收回胳膊,又取了块破布把桌子擦干,坐在于砚对面,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眼。
    他眼中似有泪,待他看清眼前的人是竹青,干脆扑到人怀里,竟呜呜哭了起来。
    竹青,这世上根本没有好人!为什么妖会想要成人?他们才是更恶劣的存在!
    竹青轻轻拍着他的背,直把人哄睡着了,他才从书房地下的密格里,取出被方青研藏了多年的信件。
    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直到方青研成年了,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发现它们。
    信中所书,是方老先生怀疑自己同乡出来的魏员外意图谋害自己,因为他们在争一桩生意。他在信中说,如果他意外身亡,很有可能是魏员外下的手。
    在那之后不久,方仲书就在一次外出途中失足落水,就此丧命。
    竹青拥有自己的意识比于砚早,而且在方青研用它写字之前,一直是方仲书在使用他,这封信就是用它来写的,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一清二楚。
    不过他从没去求证过,方青研也没有。
    他与方青研的想法怕是一样。人心禁不起推敲,逝者已逝,他只要小心活着,远离那些危险的人就好。
    于砚管这叫胆小鬼的仁慈,自欺欺人的把戏。你想远离恶人,恶人却不愿意放过你这块肥肉。
    在魏家搞事情前,于砚去确认过了,方老先生的失足根本就是被人推落了水中,而那个下黑手的人就是魏员外雇来的。有花妖见过两人交谈,魏员外还给了那人不少银钱。
    得知此间内情的于砚怒不可遏,当夜就化成了方仲书的模样,在魏员外睡得正香的时候叫醒他,逼问他是否有做过这般下作的事情。
    魏员外惊恐非常,他不光承认了他设计谋害了方仲书,还抖出早年因为方仲书拒绝与他合作,,他买通了一个方家的厨娘,在府中给少爷和夫人吃的饮食里都下了损伤根本的药。
    不知为什么方青研没中招,方夫人则是缠绵病榻数年。
    这次因为方青研不愿娶他女儿,他又心生妒恨,让那厨娘再次动手,导致方青研生了一场大病。
    于砚听完根本忍不住心头怒火,直接就掐死了这个没有半点良心的魏员外。
    要知道,当初他生意周转不开,还是方仲书借钱给他,让他能继续在灵玉县生活下去,才有他后来的翻身复起。而他丝毫不感念方家人对他的好,因嫉妒之心屡次谋害,根本就枉为人。
    掐死魏员外之后,于砚仍觉不解气。他还想去找那个厨娘,不过方青研被逮捕之后,方家很多人都被牵连,她很可能已经死了。
    最后于砚决定,放火烧了魏家。
    他就站在魏家宅院里,最高的角楼上,看着这一家子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在冲天的火光中四散奔逃,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那是于砚使的障眼法,最简单不过的妖术,却足以迷惑人心。
    哀嚎声充斥着于砚的耳膜,他冷眼瞧着他们被烧伤,烧死,求助无缘。家里存放的水很快就见底了,那条穿过宅院的小河提出的水根本不足以扑灭燃烧的熊熊大火。
    有人想要藏在河里,躲过这次烈火焚烧,于砚不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当即就让水面结成了冰,断绝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
    火焰吞噬着每个人的生命,直到此时,于砚脸上才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意。
    文晞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打了个哆嗦:你们还真是狠啊!她对于砚的行为评价道。
    竹青对此不置可否,他反问了文晞一个问题:你觉得魏员外对方家做的那些事,就仁慈了?
    文晞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她反驳道:话不是这么说,冤冤相报不是没完没了?
    所以于砚没给魏家留后。竹青捏着书的手指下意识用上了力,微微泛出了青色。他也觉得于砚的行为是有些过了,魏家大宅里不仅有魏家人,还有很多无辜的下仆,他们命丧于此,实在是受了无端牵连。
    也正是因为于砚的做法太过了,对于公主的报复,竹青才下定决心要由自己动手。他们不能再伤害无辜的人了,少爷和老爷都会不高兴的。
    真要说起来,其实竹青并没有做太多的事。他没有像于砚那样,掀起全城都轰动的波澜,他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在每天夜里,轮番变换成被公主坑害死的那些男人。不只有前任驸马和方青研,这位公主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死在她手下的男人两只手都数不出来。
    如果说一天两天公主还觉不出什么来,日子一久,她的精神就渐渐崩溃了。
    尤其是当她第二天起来,询问自己的枕边人,昨夜有没有见到什么异样时,竹青每每都是茫然摇头的时候,她更觉是那些冤魂来找她索命的。否则怎么驸马一点都不受影响?
    眼见着公主的精神日渐萎靡,皇宫里轮番派太医来诊治,都查不出病因,只能看出是受了惊吓,休息不好。公主大怒,这她自己都知道,天天做噩梦可不是受惊?做的那些梦又怎么能让她好好睡觉?
    身体越来越虚弱,公主救治无门,开始胡乱吃些补药。人看着红光满面的,其实内里已经虚的不行。
    竹青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催动公主手下那些人心中的怨念。
    这位公主养了十几个面首,数量一直不固定,反正她看见瞧得上的就往自己府中领,然后养在一个小院里,颇有皇帝选妃的意味。
    而前任驸马惨死的那个牢房,同样也是这些人的噩梦。
    竹青也曾被带到那里过,不过以他的道行,公主成不了什么事。每次都是他先让公主昏迷,然后自己睡上一觉。公主醒过来觉得十分疲惫,一点都不快乐,反复几次之后,就不再带他来了。
    而那些年轻的男子就成了公主的新目标。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这里受过伤,流过血,竹青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情绪波动,他用妖术将这种情绪扩大,这个过程并不快,公主甚至觉得有人开始反抗自己了很有意思。
    她不会想到这些人有一天会联合起来,真的对她动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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